第45章 臨水照花
收到孟雲钊的來信後,兩個月來一直身處武陽的聶徵才得知——原來半個月前,薛存芳已奉诏離開京城,回到了中山的故地。
武陽王父子于武陽一地經營數十年,其勢如深根蟠結,滋蔓難圖,況謀逆一案,牽連甚廣,一經拔出,便有如拔茅連茹,不絕如縷,當真深究下去,只怕要攪動整個北地風雲變色,更甚一路蔓延至朝廷。
起初他給聶澤上了密奏,聶澤本不贊同由他主理此案,此為謀逆不赦之罪,武陽王及一衆黨羽大多要被處以極刑、株連九族。聶澤為小弟顧慮,慮其為此沾染殺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陽王姓聶,其中不知是否還牽扯進了皇族見不得人的陰私?唯有讓同樣姓聶、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來處理——放眼朝野,此不過一人。
這兩個月來,北地的官場是一片人心惶惶,風聲鶴唳,聶徵暫居于武陽王府,大多數時候只呆在書房,方便及時處理相關事宜。
最初的一個月,這間屋子裏往往是明燭達旦,書案前的人或伏案批閱公文、或與下面的官吏臣屬商議公務……莫說是安寝一宿,便是能阖眼休憩個一二時辰都屬難得。眼下倒是松快了許多,有皇帝撥給他的禁軍和“明衣欽”配合,一番雷霆手段下,武陽王的大多黨羽皆已伏誅,另一方面,那十萬私兵的去處亦被安排妥善……
于是得了孟雲钊的信,聶徵的心思不免從公事上飄遠了。
轉眼間,他和薛存芳又是兩月未曾蒙面了。猶記得九渡城分別之時,他原本讓薛存芳在千裏之外的京城等他,沒料到對方而今僅與他一線之隔。
念及這一點,聶徵已然坐不住了。
他帶上一二十人馬,低調地潛入了中山。
“看不見?”聶徵聞言停駐腳步,回頭冷冷看來,聲音也失了溫度,“你這是何意?”
二人正走在侯府的回廊,聶徵一路走來,面上尚且自持,然而腳下步履生風,其內心殷切期待可見一斑。
孟雲钊開口說了一番話後,眼見上一刻說不上多熱烈,态度倒也溫和的人是說變臉就變臉,一身冷凝威勢壓頂而來,孟雲钊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等反應過來自己适才的動作有多丢臉後……他忙挺直了腰杆,梗着脖子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別這樣看我,回京的時候是他執意叫人把我綁回藥王谷的,我不是也沒轍嗎?”
“說是親自登門向我賠罪,怎料去時好好一個人,來時把自己都給弄瞎了,害父親将我狠狠斥責了一番。”
“我問過了,之前在匈奴發病那一次和後來在京城發了一次病,其間都有過短暫的失明,只是他當時瞞着不說,将我騙了過去。”
聶徵面帶憂色,沉吟道:“為何會驟然失明,是一時的還是……”
孟雲钊道:“放心,不過是舊疾發作。”
“我知道他的舊疾,”聶徵思忖道,“而今想來也是有異,什麽病會讓人五感盡失,多年後病發還會再一次失明?”
“你問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作甚?”孟雲钊佯作不耐道。
聶徵的面色更陰沉一分,沉聲道:“你必須告訴我。”
孟雲钊和他對峙一刻,輕易敗下陣來,撇開頭一閉眼道:“此事我不能說。”
聶徵壓低了聲音:“你當真不說?”
孟雲钊篤定道:“當真!”
聶徵想了一想,轉而試探道:“若是存芳同意你告知我?”
孟雲钊瞬時就松動了:“那自然沒什麽不可。”
聶徵點點頭,道:“你在此處等我。”
說着徑直朝庭院中走去。
薛存芳正在院子裏曬太陽。
他卧在一把梨木躺椅上閉目養神,長發未绾,腰封未束,青絲散覆,寬袍緩帶,一派清疏閑适之态,只是面色萦繞着一股蒼白的病态,寬大的衣袍襯得他整個人愈發清瘦,平生“弱不勝衣”之感。
假山間的清澗順着溝壑汩汩流動,水面下五色斑斓的錦鯉不時冒出頭來吐息,驚動一個又一個漣漪,池畔的垂絲海棠于枝頭垂落,如佳人臨水照影,豔光四射,随不時襲來的一陣春風微微顫動……光陰大抵如斯,無形無色、卻有諸般蹤跡可循,唯獨從這人身上流淌過時,仿佛比別處都要慢上一分。
聶徵本有滿心的亟不可待,走到此處,也不由放輕了腳步。
下一刻,薛存芳若有所感,只見他睫羽微顫,緩緩睜開了眼,長睫在眼睑下投射出的陰翳頓時消散不複,他喚了一聲:“阿徵?”
聶徵又一次感受到了……一聲來得毫無預兆、又不容抵禦的心動,并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
他從枝頭折下一枝開得正豔的海棠,毫無吝惜之意,只在将它借花獻佛,輾轉送至薛存芳面前時,那花被愛屋及烏地一并收攏到他飽含纏綿情意的眸底。
聶徵道:“我來了。”
薛存芳接過那枝花,微微笑了。
孟雲钊只看到聶徵走過去,還頗得情趣地送了朵花給薛存芳?庭院裏的花香一時似乎變得更濃了,馥郁如霧,不知院子裏那二人怎受得了?他是半點不想待下去了。不知聶徵又說了什麽,薛存芳怔忡片刻,緩緩點了點頭。
随即聶徵又走了回來。
“好罷,”孟雲钊道,“那我就告訴你。”
薛存芳十六歲時被太後接到永寧宮養病,怎料其後非但沒有好轉,症狀反而變本加厲,太醫院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用盡了無數的靈丹妙藥,仍然不見起色……值此命懸一線之際,藥王谷谷主入宮拜見,被太後請至永寧宮。不同于宮中太醫謹慎到溫吞,谷主游歷江湖數十載,覽聞辯見,一番診治下來,斷定薛存芳本身舊疾已無足輕重,他是中了毒。
此毒為“水色”,毒如其名,無形無色,不顯毒性,銀針難斷,只如水一般潤物無聲地滲入人的五髒六腑,卻有摧枯拉朽之效,中毒之人往往不出半月即內髒衰竭而死,便是叫宮中最資深的老太醫來看,也不會起半點疑心。
說來此毒與藥王谷頗有淵源,出自于一位昔年叛出藥王谷的弟子之手。如此,藥王谷自然是有解藥的。
此解藥針對原本的毒方入藥,大有奇效,不出一月就能不着痕跡地根除此毒。
毒是從藥王谷洩露出去的,藥王谷自然清楚宮中誰人手裏握有這樣的毒藥。
此事,谷主只能秘密告知皇帝。
皇帝如何處理,便是他的家務事了。
可薛存芳知道,皇帝不會處理闵氏,任何一個兒子只怕都不會嚴懲自己的母親。他其實能理解皇帝,将心比心,不管這毒針對的是他還是祖母,他都不能留這樣一個女人和祖母共處一地。
于是他有意親近藥王谷谷主之子,尋隙在只剩二人獨處時,他問了孟雲钊一個問題。
“有什麽辦法,能讓我立時毒發?讓所有人都看得出我是中了劇毒?”
孟雲钊為之錯愕不已,“你不要命了?”
“毒發後難以控制,才引發了後來的五感俱失。父親得知此事後大怒,揚言要将我逐出藥王谷,日後也不會将谷主之位傳給我這等……輕率拿病患的命下賭注之人……”孟雲钊有一時的失神,“可醫者有仁憫之心,何況中山侯已是我的朋友,他那時要将自己逼入絕境,我不忍不答應他……”
“‘水色’毒發後,毒性極為猛烈,再好的靈丹妙藥也只能棄用,藥王谷的解藥不能用了,後來的解藥是我為他特意研制的,其中只能融入可與之抗衡的毒方,以毒攻毒。”
“此過程雖則險象環生,他到底活了下來,只是難免遺留隐患……”
“這一次是舊疾發作,牽動陳毒,一并爆發了出來。情況又有些不同了,從前的兩張方子都不能再用,我必須得回藥王谷一趟,重新為他制藥。”
“他十七年來初回中山,已是人生地不熟,自己又看不到了,環伺左右,家中親族也沒有什麽可托付之人,”孟雲钊鄭重道,“齊王殿下,我唯有把他托付給你了。”
十一年前之事,聶徵雖曾牽涉其中,然年少懵懂,對個中內情全然不知,今日方知始終。
他沉默許久,颔首道:“我明白了。”
他重新回到了薛存芳身邊。
薛存芳側過頭,問了一句:“雲钊走了?”
他确是看不到了,往日這人顧盼之間眸光流轉,眼角那點淡色的痣有如點睛妙筆,将那雙眸子烘雲托月,映襯得不可方物,而今那點痣仍得潋滟冶色,一雙眸底卻是一片迥然不同的暗沉。
聶徵執過他的手,五指緊密扣入他的指間,道:“你也該和我走了。”
薛存芳挑了挑眉,道:“聽起來……你似乎很開心?”
“不,”聶徵不禁笑了笑,“是非常。”
适才他問薛存芳的是:“存芳,這兩個月,你可曾想過我?”
彼時薛存芳聞言愣了愣,随即面上竟紅了一分,像極了他拈在手中的那枝海棠,又随在風中拂動的海棠一起、極輕地點了點頭。
——他怎能不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