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血色
“侯爺,接下來我們該如何行事?”
檀玄再問起時,薛存芳只能給出四個字:“靜觀其變。”
聶昕要他趁亂脫出,奈何匈奴人将他看得死死的,他親自去面見了三王子,不但沒能按期辭行,反而多出了一隊匈奴衛兵,美其名曰奉命護衛中山侯的安全,不分日夜地把守在帳篷外。倒也不曾把他困囿在這方寸之間,只是不管他去到哪裏,這些人都尾巴似的綴在身後,形影不離。
他是插翅也難飛了。
還好那日葬禮上沈良趁亂脫出了,他仔細找出那人留下的暗號,對方是看單于庭帳中情勢有變,按照他們之前說好的回去通風報信了。
目前只能将希望押在這音訊未蔔之途上了。
呼延果毅顯然是等不及了,第二天便宣布三日後即舉辦冊封大典,當夜又在王帳裏擺了晚宴,邀請來諸多日前集聚于單于庭帳的貴族。
作為大昭遠來的貴使,薛存芳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晚宴之上看來,初來乍到時這位三王子對他出言無狀确是僞裝。推敲緣由,許是為了讓大王子放松戒備,許是為了讓衆人看看大王子是如何對待他這個弟弟的……
這人分明唱念做打俱佳,說到單于駕崩、禍起蕭牆之時,語氣激亢,泫然流涕;說到險遭刺殺,九死一生,好在得左賢王之救護逃過一劫,又得知颛渠阏氏母子篡改遺诏,自己的母妃竟被納入生殉的行列之時,轉為沉痛憤慨,咬牙切齒;最後說到葬禮兵變,大義滅親,凜然中混合着些許不忍,仿佛是被逼到絕路才做下的無奈之舉……
薛存芳都忍不住要為他這番精彩演繹拍手叫好,真該讓大昭那些眼高于頂的文臣來看看,他們一貫看不上番邦胡人,以為胡人雖悍勇善戰,但粗蠻暴虐,不通機變智謀。實則人性相通,天下熙攘,不過為名為利罷了。
四座之人個個好言勸慰起來,變相表露出了自己的态度。看來這位往日便極受單于看重的三王子,同時也不失人心所向——至少表面上如此。
“前事不提,”呼延果毅開懷大笑道,“飲酒飲酒,今日我定要和衆兄弟們喝個一醉方休!”
衆人于是開懷暢飲,酒過三巡,氣氛正酣,呼延果毅身邊那位倒酒的侍女一個不小心,将酒全灑落在了他的衣衫上,呼延果毅怒目而視,侍女忙不疊伏倒在地,整個人抖如篩糠,求饒道:“單于,饒命!”
這一聲“單于”喚得呼延果毅緩了神色,另一位侍從趕來重新奉酒,走近了呼延果毅,然而壺中的液體還未來得及傾倒,呼延果毅猛地向後一個撤身,卻來不及了——衆人定睛看去,只見他的胸前赫然插上了一把匕首!
“你……”呼延果毅指向那人,不可置信道,“你是……”
“是我!”那侍從揭開裘帽,顯露出明晰的面容——竟是昨日在葬禮上已被呼延果毅親手砍下頭顱的呼延昌東!
“大王子!”
四座一片嘩然,有些人登時立了起來,錯愕地盯着呼延昌東。
“呼延果毅假冒單于诏書,其心可誅,又在葬禮上謀殺重臣,戕害正妃!他才是陰謀篡位的賊子!”呼延昌東憤然大喊道,“惡賊,你還我母親命來!”
說着猱身撲了上去。
呼延果毅已受重傷,胸前的衣襟上浸透出一團血跡,面露惶急之色,連連喊道:“來人,來人!速速将這奸賊給我擒下!”
早在進帳之時,諸人的武器都被卸下,護衛都被勒令不得入內,止步于帳外,此時呼延果毅大聲呼救,帳外卻半晌不聞動靜。
再愚鈍的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帳內還是有人有了動作,也不知是為了大王子還是三王子,但不論是哪一個動了,都有其他人站出來默默攔在了前面。
再看呼延墨毒,仍在一旁悠然地喝着酒,對眼前發生之事不聞不問。
氣氛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默中,只聽得呼延果毅粗重的喘息聲。
于是接下來薛存芳看到了極為滑稽的一出好戲。
呼延果毅見呼救無果,目光往四下環視一圈,最後陰恻恻地落在呼延墨毒身上,大笑出聲:“好……很好!”語畢,他沉下一張臉,低吼一聲,拔刀朝呼延昌東直直迎了上去。
兩兄弟纏鬥在了一起。
起初這二人之間還是有招有式,有來有往。論武力呼延昌東本不是呼延果毅的對手,只因對方先受了一擊致命傷,才得來便宜。縱然如此,呼延果毅之兇悍勇猛一時間也叫他難以攻下,場面久久相持……打到後來二人皆失了氣力,氣喘籲籲地抱作一團,呼延昌東将手伸入呼延果毅傷口,用力攪動,血肉淋漓。呼延果毅面容扭曲,艱難地将刀身一寸寸推進呼延昌東肋下,呼延昌東的唇角溢出汩汩血流,卻咧着嘴笑得猙獰……這般豁出命的打法,仿佛有百年夙怨的仇人。
終于……呼延果毅松懈了握刀的手,面色慘白,目中漸漸失了光彩。
呼延昌東嘶聲笑起來:“贏了……母親……我為你報仇了……”語音漸弱漸低,下一刻,也無力地倒了下去。
從頭到尾,衆人目睹了這一切,除被控制住的人外,其餘人皆無動于衷。
陡然,帳內響起清脆的破碎之聲——是呼延墨毒手中的酒杯掉了。
聲音甫落,許多人都動了起來,他們個個從桌下摸出早已藏好的武器,殺向适才那些站了出來、手無寸鐵之人。
一時鮮血紛紛濺落在半空中,此起彼伏,血沫橫飛。只聽一聲铿然之音在耳畔響起,随即有溫熱的液體濺在了薛存芳的臉上,一具屍體砰地從旁滾落。
他下意識抖動了一下睫羽,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竟在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只得握緊了冰涼的酒杯。
不出多時,帳內的人少了一半,都變為了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雪白的帳篷上濺滿了縱橫的血花。
呼延墨毒終于站了出來。
他款款走動,駐足在兩位王子的屍體前,嘆息道:“大家都看到了,大王子為了報三王子殺母之仇,偷偷潛入晚宴刺殺了三王子,而大王子和三王子的黨羽為一時之争,拔刀相向,死傷慘重,真是一出慘劇。”
他忽而直直看向薛存芳,問道:“中山侯,你以為呢?”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到了薛存芳身上。
薛存芳沉默半晌,不得不開口應道:“左賢王所言不差。”
衆人這才紛紛颔首嘆息起來。
臉上的血抹幹淨了,身上的衣衫換了,刀不知又被藏到了何處,這些貴族們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位,仿佛适才什麽也沒發生過。
呼延墨毒道:“今夜辛苦大家了,都回去休息罷。”宣告了這場晚宴的罄盡。
薛存芳明白了:剩下的這些只怕都是呼延墨毒的人。
除了他。
最後只留下了他一人。
臉上和衣衫上都沾了血,別人的。
呼延墨毒再度擡眼看來,對他莞爾一笑,毫無顧忌地踩着地上的屍身和血跡走了過來。
他在薛存芳對面坐下,靜靜端詳他片刻,搖着頭發出了一聲嘆息:“這些人是怎麽做事的,竟将侯爺的臉都弄髒了?”
“侯爺全身上下最寶貴的,可就是這張臉了。”
他伸臂過來輕拈起薛存芳的下巴,以指腹為其拭過一抹血漬。
“不過本王以為,侯爺這張臉沾了血,是更好看了。”他饒有興味地笑道。
薛存芳冷冷望着他,面上也笑了起來,露出截然相反的粲然笑容,贊道:“左賢王真是雷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