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節外生枝
今日是烏羌單于的葬禮,事先薛存芳特意将檀玄叫到面前,交代了相關事宜,以免他們作為外來者在大禮上失儀。
最後又說了一句:“抱歉,之前斥責你之事……”
檀玄一愣,忙道:“屬下明白,侯爺不必如此。”
雖則薛存芳有言在先,等到親身參與了烏羌單于的葬禮,大昭的諸人仍頗感不适。
單于的這場葬禮舉辦得浩大而極具儀式感,卻也充斥滿了生野的血腥氣。
随着胡巫在高處唱誦起不知名的樂曲,一批又一批陪葬品被奴隸從墓穴入口送進去,除金銀珠寶、刀劍車馬之外,有從罴、豹、野豬之類的猛禽身上扒下來的完整獸皮,還有幾車累成小山的蒼白骷髅,這些骷髅被日光影射得金光璀璨,仔細看去,原來是頭顱上鑲了金邊,嵌了寶石,據說皆是烏羌單于多年來的戰利品,其中說不定有大昭人——想到這一點,檀玄他們難免感到不适。
然而還有更令人難以接受之事,大昭早已廢除生殉,皆效仿始皇帝制作陶俑殉葬。匈奴卻仍存留着人殉的規矩,這些人被稱為“人牲”,算不得人,不過是主人家豢養的牲口,而今主人去了,他們自然要陪着一起下黃泉,繼續給主人當牛做馬。
人牲們被一條長繩牽引在一起,個個面色灰敗,骨瘦如柴,不見半分生氣,在單于墓前立成一排,身後各有一位手執長刀的匈奴武士,胡巫吹響一聲嘹亮的哨聲,人牲們躬着脊梁跪下去,武士們舉起了長刀……
大昭人的臉色個個變得難看起來。
禁衛中不乏經歷過戰場慘厲厮殺之人,卻鮮少見過如此規模的單方面屠戮。
薛存芳雖早有準備,此時的神色也不大好,側過臉問身後之人:“今日葬禮,三王子為何沒來?你去帳中找人探問。”
沈良低聲應道:“是。”
随即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等到這人數過百的人牲被殺盡了,原本茵綠的草色皆被染作觸目驚心的血色,空氣裏浮動着一種濃郁的血腥氣,引人作嘔。匈奴人的情緒卻似被點燃一般興奮起來,紛紛伏下身以頭搶地,高呼:“撐犁孤塗!*”
在大昭人耳中,這呼聲當真與虎狼無異了。
這時人群後有一輛辇車緩緩駛來,自羽蓋垂落下一層紅紗,掩去了車上之人的面容,隐隐能窺得是一位女子。
車轱辘輾過一地血泊,在草地上拖曳開一道雜亂而淋漓的血跡。
在它之後,有十餘輛辇車有序地跟來,想必是烏羌單于陪葬的妻妾。而這些女子通常是地位低下的俘虜或奴隸。
開先那輛辇車在墓前停住了,車中的女子起身欲要走出——變故在這時驟然而生!
風中陡然爆開一聲有力的喊殺聲,四下應和之聲衆多,連成了一片,頓起風聲鶴唳之感。緊接着只見一撥匈奴人從南面的樹林裏沖了出來,個個揮舞着長刀,氣勢洶洶而來,那一馬當先之人正是葬禮上不見人影的三王子!
檀玄低喝一聲:“保護好侯爺!”
十五位禁衛齊刷刷地站到了薛存芳身前,拔出腰刀嚴陣以待,将薛存芳牢牢護在身後。
這群人突如其來,着實打了衆人一個措手不及。
其後的局面陷入了一片混亂。
厮殺聲、刀劍聲、劈砍聲、慘叫聲……大昭諸人從一開始就被隔絕在了這場亂局之外,這群人的目标明确,都是奔着葬禮上的親衛和一部分匈奴人去的,對其餘人則是秋毫不犯。難免有殺紅了眼的人沖殺過來,也被禁衛擋在了外圍。很快又有一隊匈奴人趕過來,護衛在了大昭一行左右。
這場厮殺不出半柱香便步入了尾聲,徒剩遍地狼藉。
那胡巫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蹤影,換了三王子站在高臺上,橫肩執刀,一手拎着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他高聲道:“各位兄弟同袍,今日是父親的葬禮,我呼延果毅本不願在大禮前冒犯亡父先靈,所以自父親薨逝到今天,一直選擇隐忍不發。”
“然而有人比我更亟不可待,因為他知道我手裏有什麽!”
他說着從腰間掏出一塊東西,抖落着抻直了——那是一塊羊皮卷,上面依稀可見不拘繩墨的匈奴文字。
“我們的大王子、人人稱頌的‘賢王’、我的哥哥、呼延昌東,昨夜,他派了人去我的大帳行刺我!我可是他的弟弟,父親尚且屍骨未寒,他竟做出如此禽獸行徑!”
“只因他知道,我手裏握有父親這封臨終前的傳位遺書。”
人群中響起一聲女子刺耳的尖叫:“不可能!”
呼延果毅直直看過去,冷笑了一聲,“看來颛渠阏氏這是做賊心虛,知道父親寫了什麽了?”
說到這兒,呼延果毅有意擡高了聲量,其聲如洪鐘,回蕩于在場每一個人的耳邊:“父親要将單于之位傳給我!”
話音剛落,颛渠阏氏的一張臉已漲得通紅,面容扭曲,死死瞪住呼延果毅,像是恨不能當即撲殺了他。
呼延果毅将目光往人群裏巡睃了一圈,“若有人信不過,大可上前親自來看。”
衆人面面相觑,游移不定,有一人出聲提議道:“左賢王是大汗最為愛重的弟弟,不如讓他看看?”
呼延墨毒于是上前接過羊皮卷,仔細端詳,片刻後,擡頭正色道:“确是兄長之真跡。”
“三王子所言,句句為真。”
呼延果毅收起羊皮卷,笑道:“多謝左賢王。”
又繼續說道:“颛渠阏氏和大王子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他們派人刺殺我,還要在葬禮上戕害我的母親,所有人都知道,往日父親最寵愛的便是我的母親賀來阏氏,我母族又是草原上的貴族,怎有可能讓她陪葬?”
“是兄長行不義之舉在先,莫要怪我今日痛下殺手,大義滅親。”呼延果毅嘆息了一聲,将手中的人頭輕輕放在了地上,甚至為其拭去了面容上的一抹血漬。
辇車上的女子走了下來,顫聲哭喊着:“大單于——”
颛渠阏氏也在聲嘶力竭地大喊:“你們母子倆這雙騙子!”卻已不複适才的兇狠,顯露出絕望之态。
“颛渠阏氏,”呼延果毅笑了,那是一個隐含惡意的笑容,“單于遺書上說的,是讓你殉葬。”
等回到帳中了,檀玄仍對今日葬禮上發生之事深感不解。
他居宮廷數十年,可說見慣了人心鬼蜮,權勢傾軋。雖不可直言斷定陰謀,卻也覺得今日發生之事處處顯得倉促和蹩腳,捉襟見肘。
薛存芳說道:“匈奴人不謀略,他們奉行的是殺戮和強者為尊。”
呼延果毅今日的一番演說,不過是明面上走一個過場罷了。
“最後誰活下來了,誰贏了,誰就是王。”
檀玄憂慮道:“值此時發生大變,恐于侯爺有礙,屬下以為該盡早啓程了。”
薛存芳眉心微颦,亦想嘆一口氣:他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只擔心……還能否順遂返程了。
果然,等到他去左賢王的大帳裏請辭,呼延墨毒只是一味笑眯眯地和他打太極,在他的再三堅持下,才帶他去見了三王子。
“中山侯來了!”呼延果毅見了他似極高興,以牛角倒滿一杯酒親自送上來,“日前對中山侯無狀,是小王失禮了。”
眼前之人和三日前那個張狂粗野的莽夫判若兩人,叫薛存芳在心底發出了一聲冷笑。
他提出辭行,呼延果毅一愣,仿佛萬分錯愕一般,“中山侯這麽急着走?”
“不日将是本王的冊封大典,值此盛禮,大昭與我族為兄弟之邦,大昭的使者又怎能不在?”
“這……”薛存芳顯露出為難之色,“殿下的盛情小侯心領了,只是我于京中确有要事……”
還不等他把話說話,呼延果毅的臉色頓時沉下來,冷冷道:“本王的事就不是大事了?”
其身上散發出的威壓之勢又和三日前如出一轍了。
呼延墨毒忙站出來圓場,“中山侯并非這個意思,殿下的冊封大典,他一定不會缺席。”
“是了,”見了呼延墨毒,呼延果毅又笑了,那笑意來得暧昧,摻入了一種不入流的狎昵,“中山侯為何要走?我們的人都很喜歡你……”
“尤其是叔父。”
“中山侯生得比阏氏們還美貌,不如留下來……倘若你願意永遠留下來,我想左賢王一定很願意将王妃之位拱手相送。”
帳中之人聞言,發出了一片心照不宣的輕浮笑聲。
唯獨薛存芳面不改色。
*撐犁孤塗: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