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諾千金
九渡城确是一座孤城,整座城頗得幾分絕世獨立之感,不過不是瓊苑仙境,而是十室九空的荒蕪之地。城中大多建築只剩斷壁殘垣,人煙稀少,連城牆也有損毀的痕跡,雖大多經人修補過,但許是在這地方找不到什麽好材料,留下了許多粗糙的陳跡。
駐留在城中的兵士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一百人,俱是些老弱病殘。據吳将軍所說,這些人不是家中的人早已死絕,只剩下孤家寡人,了無牽挂。便是年齡太大或昔年在戰場上受的傷太重,走不了路,回不了家……
走在城牆上,吳将軍熱心地介紹起這座城池,絮絮個不停,中山侯面上雖挂着笑,似乎并沒有怎麽聽,目光四處游弋。
倒是檀玄聽吳将軍此番言論,隐隐有些明白了,薛存芳适才在山丘上看到這座城時……為何會露出那樣的神色。
原來這座城池,乃是十八年前由前中山侯薛星韌所建。
薛星韌傳承将門,是一位出類拔萃的将才,他常年戍邊,戰功赫赫,更是一度将盤踞在塞南的匈奴驅逐到了遙遠的塞北。只是塞外天地茫茫,匈奴人一旦逃竄進去就猶如泥牛入海,無跡可尋,大昭軍隊亦不敢輕易深入孤境。而匈奴人回去後,休養生息個兩三年,又會跑來時不時侵擾邊關了,他們往往晝伏夜出,逮着空子就鑽,蚊蠅一般糾纏不休,着實叫人防不勝防。
劍塹關占據地利,是龍盤虎踞之地。它三面環山,北邊又有一條大河,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不止是對于匈奴,對于大昭亦是如此——大昭人知道,只要守好了城,匈奴人就攻不進來。匈奴人亦知道,大昭人躲在關內,根本不會出來。
于是薛星韌提議在關外修築郡城,有意效仿漢時在西域一帶建立四郡,連成河西走廊得天獨厚之勢。以此在北疆劃出一道防線,監視和偵察、甚至更主動地去出擊匈奴。
如此宏大的藍圖,卻在第一座城還沒完全開辟出來之前,便夭折了。
那一年薛星韌在北疆和匈奴厮殺正酣,更于陣前擊殺了匈奴的左賢王,匈奴軍隊大亂。在這種關鍵時刻,先帝卻連發三道谕書,召他回京。
那時北疆的人,包括薛星韌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去,從此就是關山千萬重了。
後來便是歸還虎符,解甲封刀,被困在京城裏安度餘年……
難道父親不曾有過異議、不曾抗争過嗎?
薛存芳知道,自然是有的。
而先帝給薛星韌看的,不過是戶部的兩份文書。
薛家三代打了數年的匈奴,海內虛耗,戶口減半。
他說:“薛星韌,你以為你是忠君愛國?不,你為國之蠹蟲。”
這四個字太重了。
薛家人承受不起。
所以他的父親交出了虎符。
再後來,是與匈奴簽訂議和,北軍生亂,朝廷血腥鎮壓……後來父親病逝了……祖母病了……聶昕嫁到了塞外。
原來轉眼間,已過去這麽多年了。
薛存芳撫過城牆,含義不明地笑了一聲。
他倏然回頭問道:“城中可有一位叫做付全安的老将?”
吳将軍一愣,連忙叫來城中的百夫長詢問。
“有,有的,小的這就領貴人們過去。”
那是一位古稀之年,已生得鶴發雞皮的老者,他正坐在門檻上閉目養神,攏着雙手,蜷成一團,看起來瘦小得可憐。滿頭銀絲随不時吹來的一陣輕風顫巍巍地拂動,被曬得黝黑的臉上布滿深刻的溝壑,如一塊皲裂百年的古岩。
百夫長俯身湊到他耳邊,輕聲喚他,小心翼翼的:“付老将軍,付老将軍……有人來看你了。”
好一會兒,老者的眼皮一動,慢吞吞地睜開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誰啊?又來找我賭錢?”
百夫長讪讪道:“侯爺見諒,他還沒睡醒……”
薛存芳上前一步,彎下了腰,抱拳為禮,恭敬道:“付将軍,在下中山侯,薛存芳。”
老者挂在面上那層孱薄的皮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直直看向薛存芳,在那一刻,他的目光變得矍铄如有光。
他站起身來,适才的局促之态一掃而光,腰杆挺得筆直,整個人有如被拉到極致的弓弦,強勁而有力。
檀玄暗暗奇怪:他們稱這老者為“将軍”,再觀其體态,完全不同于城中的那些老弱病殘,為何至今留守在此城之中?
老者游走在薛存芳左右,對着他的面容細細端詳,此大不敬之舉看得吳将軍和百夫長都慌了神,正要上前阻止,卻見薛存芳擺了擺手。
老者在薛存芳面前站定了,雙唇嚅動:“你來了。”
“我來了,”薛存芳應道,“我來晚了。”
他溫言道:“十七年了,辛苦您了。”
老者抱拳回之以禮,沉聲道:“幸不辱命!”四個字咬得铿锵有力。
薛存芳笑了,“我答應過父親,若是來這裏見到了您,要代他請您喝酒。”
付全安爽朗地大笑起來,道:“正巧,我知道誰家的燒刀子最好!将軍他一定也會喜歡。”
于是衆人驚異地看着中山侯和這老者相攜一起去喝燒刀子了。
除了保護好中山侯以外,對于中山侯來北地之後的每一件事都要了若指掌。這是檀玄沒有告訴其他人的,因為這一點皇帝只告訴了他。
所以他尋隙去找付全安賭錢,又有意輸了好幾兩銀子,再拿出早已備好的燒刀子,和對方大大地痛飲了一場。
酒過三巡,付全安是老淚縱橫,痛哭着把什麽都給吐露了出來。
原來此人昔年曾是薛星韌麾下的一員大将。
“我和其他人不同,他們許多人的命是将軍救的,可這人呢,久而久之活得好了,興許就忘了這事兒……只記得別人欠他們的,不記得他們欠別人的……”
“我的妻兒……是将軍救下來的。”
“從那天起我便立誓,我願為将軍刀山火海,出生入死!”
二十年前,匈奴軍隊大舉入侵北境,攻破邊城,殺傷吏民千人,掠奪八百餘人口。
“我們當晚就求到了北軍……這種事來得多了,旁人是不會管的,匈奴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怕眼下已回了塞外,哪個人敢追過去?”
“但薛将軍敢!他敢為我們出頭!他帶了四千人,連夜追擊了五百裏,殺了匈奴人個措手不及,把我們的人搶了回來!”
“你可曾見過第二個這樣的将軍?我沒有!”
“薛将軍建了九渡城,說好封我做守城的大将軍,而我答應了……要為他守城……哪怕,窮盡我一生!”老者捂住臉哭着哭着,又仰頭豪放地大笑起來。
檀玄沉默片刻,仰頭咽下了一口熱酒。
這燒刀子着實是辣,那股燒灼之感仿佛一路漫過了咽喉。
青山埋骨願猶空。*
第二日,城外來了一位匈奴的使者。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宮牆之中,紫宸殿上。
聶澤看着跪在身前之人,頗感荒誕,于是他笑了起來,只是笑着笑着意味變了,聚積起來的怒意翻湧而上,讓他發出了一聲冷笑。
“你要去北疆?”
“難道……當真是為了中山侯?”
他厲聲質問道:“聶徵,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麽?”
*本句改編自陳寅恪《客南歸述所聞戲作一絕》。
因為是現代詩所以改了一個字,就當做不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