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故地
此後一路風雨兼程,披霜帶露。如此緊趕慢趕,到底趕在第四日順遂抵達了劍塹關。
城內的守将得訊出城相迎,府上早已備好了晚宴款待他們。
北疆最寶貴的吃食是時蔬,只有從異地千裏迢迢運來的,在飯桌上能見到一點鮮嫩的綠意,便足見主人誠意了。最常見的是牛羊肉,或是幹癟的牛肉幹、酸甜粘稠的湩酪,不曾做什麽精細處理,一律帶着股天然的腥膻味。酒倒是極好的葡萄酒,味道純正而馥郁。
薛存芳細細咀嚼了半晌的肉幹,又飲過一壺葡萄酒,端起酒杯和将軍攀起了交情,說着說着,檀玄在一邊聽得暗暗皺了眉。
聽中山侯的話頭,稍作休整後,竟是打算直奔外城的……
酒杯空了,孟雲钊從旁順手給薛存芳倒了一杯,薛存芳低頭欲飲,不知想到什麽,動作一頓,擡眼瞥了孟雲钊一眼,将酒杯放下,轉而去拿他的。
檀玄看在眼裏,眉梢一挑。
飲下孟雲钊的這杯酒後,不出一巡,薛存芳身形晃動,目露迷蒙之色,撐住額角擰起眉頭,下一刻,這人到底無可抗力地直直倒了下去。
檀玄登時看向孟雲钊。
孟雲钊坦然道:“中山侯不勝酒力,醉了。”
回頭對上檀玄的目光,颔首示意道:“檀指揮使,煩請幫我一起扶侯爺去客房休憩。”
厲害啊……
薛存芳醒來時,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了。
這一場酣夢如一帖最貼合的良藥,緩解了積壓數日的疲乏和不适。
他也知道,是自己心急了。
從得到消息後,他的一顆心早已不翼而飛,牢牢牽系在了北疆。奈何山遙路遠,雖恨不能一日千裏,卻只能腳踏實地地進發,緩慢地縮小兩地之間的距離。
行裝沒有問題、車馬沒有問題、其他人沒有問題……唯獨是他自己的身體難以支撐連日的車馬勞頓,漸露不支之态,由此連累許多枝節和顧慮。
作為養尊處優的中山侯,他是多年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了。
那些人說得不錯,中山侯非綢絹不着,非玉瀣不飲,非珍馐不食,非美人不眷……此一路喝的是苦熬的湯藥;還喝了一種粗粝的黃酒,用來暖身的;因行程匆忙,在路上吃的不是沒滋沒味的幹糧,就是嚼得人腮幫子生疼的肉幹;進入北地後氣溫轉低,不得不換上了一身厚重的毛裘……所以他得了“富貴病”。原來他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京城貴公子了,仿佛他回到的并不是自己的故鄉。
對此他确是生出了幾分慚愧。
同時心裏又有些歡喜。
北地的一切都有一種久遠的熟悉感,連拍打在面上的風沙都似曾相識,讓他意識到,他真的是回到故地了。
中山侯一行人離開劍塹關時,守城的吳将軍非得堅持一路護送,殷勤得緊。
北地的風沙大,邊疆尤甚,中山侯出來時披上了一襲頭巾,把一張臉攏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分明的眉眼,仍從一行人中脫穎而出。叫旁人看來,這人眉如墨畫,鬓若刀裁,做底的膚色白如玉石,黑白分明,于是清隽至極,又冶麗至極。彼時身處不毛之地,看到這雙眉眼,卻像是來到了煙雨朦胧的江南水鄉。
去往外城的路上多山路,崎岖狹隘,馬車難以行進,衆人須得一律馭馬。
檀玄盯緊了中山侯的一舉一動,眼看着對方動作熟稔地上了馬,催動坐騎前行……很快訝然地發現,中山侯的騎禦之術竟是不錯。連帶着他帶來的那兩位嬌滴滴的女娘,居然也是會禦馬的。
中山侯跑得遠了,在出去追人之前,檀玄看了身側的孟雲钊一眼。
“侯爺今日……似乎心情不錯?”
孟雲钊笑了一笑,湊過來拍拍他的肩頭,“檀指揮使,是你太緊張了。”
穿行了不知多少戈壁和山丘,頭頂的日頭不覺間漸漸西沉,最終垂落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一輪落日在廣袤的天地間看來大得驚人,飽滿欲滴的日光影射在荒涼的戈壁上,熔煉了一地的赤金,又平生無限哀感頑豔。
翻越過一座山頭,吳将軍舉臂向前伸去,“那就是九渡城了。”
若非他指點,衆人只怕還真不能一眼看到——那真是小小的一點,在北疆遼闊的蒼穹下微如芥子。是一座小得可憐的孤城,無力地被挾持在兩座高大的山峰間。
目的地近在眼前,衆人不由紛紛催馬加快腳步。
唯有中山侯留在原地,立在山丘的最高處,靜靜向遠方眺望着。
他周身仿佛凝定了一種奇異的氣息,讓檀玄不敢輕易打擾。
靜默了半晌,他才上前輕聲喚道:“侯爺?”
他瞥見了中山侯的眼神,那雙眸子裏噙滿了一種懷念而悵然的感情,正如此時天邊的落霞一般。只是被他的聲音打破了,他緩緩回過頭來看他,金色的日輪從他眼底滑過。
那是一種超越性別界限的純然之美。
叫檀玄一時難得的怔忡了。
——他似乎明白為何京城中人熱愛盛贊中山侯的美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