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路遙
出行之前,因後院無人,聶徵只得将聶玧托到後宮,交在了皇後手裏。
而今既然回來了,自然要将人領回去。來到椒房宮,卻被告知皇後已往永寧宮問安了。
到殿外時,恰好聽到裏面傳來交談之聲,其間提及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聶徵不由駐足在原地。
“存芳呢?今日為何存芳沒有來?”是太皇太後在問。
原來中山侯夫人帶了世子入宮拜見,聞言釋疑道:“娘娘不記得了?侯爺去北邊了。”
“北邊?他去北邊做什麽,他爹爹而今在京師啊。”
皇後開口道:“中山侯是去了塞北,不過皇祖母無需挂心,此次……”
太皇太後卻笑了,“塞北?我知道了!他是去看他的昕姐姐了?”
“當年,存芳便和她玩得最好哩!”
昕姐姐……聶徵一怔,電光火石間想起了一個名字:聶昕,樂宜公主。
樂宜公主本不姓聶,姓梁。
她原本是聶澤和聶徵的表姐,母後親妹妹的女兒。
昔年姨父早逝,留下孤兒寡母,某一年受母後之邀到皇宮暫住,先帝見了這個侄女很喜歡,收為義女,冊封為樂宜公主。那年樂宜公主十五歲。
三年後,樂宜公主以和親的身份遠嫁塞北。
先帝收此義女的舉動,在私底下曾引發諸多浮想和流言,以為皇帝有心效仿舜帝,坐擁娥皇女英,不過以此為掩蓋罷了。
從此後之事不難看出,先帝确是深謀遠慮,只怕從一開始,樂宜公主就是他選中的和親公主。
聶徵和這位表姐的關系說不上多親近,多年來,其人面貌也早已模糊蒙塵。但他知道姨母與母後是生得極相近的,正如他與聶澤一般。而他和聶昕站在一起時,也常被人說像極了“親姐弟”。
——薛存芳可曾親口說過,那人是聶澤?
不曾。
以薛存芳過往之秉性,那人或許更應是一位女子……
何況他知道,十一年前,聶昕和薛存芳是有過接觸的……難道是那時……
心下頓時豁然,只是還來不及反刍自己的諸般心緒,又被對方牽引出一片憂慮。
——他為何在這時執意去匈奴?
太皇太後的話,在座之人興許只當戲言,不會放在心上,可聶徵卻隐隐覺得:她是對的。
他攥緊五指,不過躊躇一瞬,随即轉身離去了。
檀玄覺得眼前的這位“中山侯”有些奇怪。
為了中山侯此番塞北之行,皇帝特意從禁軍裏抽調出三十人,皆是個中好手,又命他這個“都指揮使”統轄諸人,一路随行護送。對中山侯之看重可見一斑。
中山侯上了折子,得來皇帝的朱批和一道聖旨,當天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啓程了。
他們一行人和中山侯在城外的小樹林裏碰頭,中山侯帶來了四個人。其中有兩位美貌女子、一位年輕男子,還有一位檀玄識得——是藥王谷的孟公子。
在中山侯的授意下,他們連夜趕了一晚的路。
晨光初霁時分,一行人在臨近驿館裏落了腳。
孟雲钊去後廚給薛存芳煮了碗藥粥。
有人聞着味,奇道:“這位爺莫非身體不适?”
“剛出京城不到一百裏,就水土不服了?當真是嬌養出來的貴公子。”
“你們擔心什麽?藥罐子出門自然不會忘了藥,正如纨绔出門也不會落下紅顏知己,忘得了尋歡作樂。”這話聽來便滿是嘲諷之意了。
檀玄冷冷掃去一眼,被他盯上的神色頓時不複松懈,個個噤若寒蟬。
“管好你們的嘴。”
他知道這撥人大多勳貴出身,能得皇帝看重,從禁軍的數萬之衆中挑揀出來,自然個個是真材實料,容不得一絲摻假。家世不凡,加上武藝高強,足以叫尋常人心高氣傲了。對于中山侯這種蒙受祖輩餘蔭、終日不務正業的有名纨绔,必然是看不過眼的。
他們對中山侯其人是喜是惡不重要,要緊的是此次他們的任務只有一項:保護好“中山侯”的安危。
檀玄敲打了諸人一番,以圖幫他們把這個念頭深深拓進腦海裏。
于此間不過休憩了兩個時辰,中山侯那邊便派人來催了。
檀玄微感訝異,但沒有表露出來。
不出多時,他就發現——中山侯是有意在趕路。
一天裏他們往往只休憩兩個時辰,夜裏披星戴月地穿行在官道上是常事,伴着夜風和蟲鳴、馬蹄篤篤地行進;期間下了一場雨,衆人披上鬥笠和蓑衣,穿行在雨幕間,如常踏過泥濘地;馬累了便在沿途的驿館裏解下鞍辔換馬,不過——人累了呢?
檀玄擔心的人不在他們的人裏。
京城往最北邊的劍塹關相距八百裏,有官道直通,快馬加鞭三四日可達,戰時急着往京中傳送邸報,最快可一日抵達。
不過那都是輕裝簡行、騎禦了得且經驗豐富的兵士,一路不吃不喝,不停不歇才可做到。檀玄不覺得往日錦衣玉食供養着的王公貴胄能經受得了長途跋涉的奔波,另一方面,他們本來也無必要去吃這個苦頭。
孟雲钊前幾日給薛存芳熬的是藥粥,裏面放了兩三味補物,是個不愠不火的溫養的方子。這幾日卻是背着諸人,往往等他們睡下才鑽進後廚,給薛存芳熬的不再是藥粥,而是純粹的湯藥了。
等到孟雲钊走後,檀玄潛進後廚,找出藥渣送到鼻下。他擰緊眉心,覺得有必要去找中山侯說說話了。
照這麽下去,只怕中山侯還沒到北疆,這人便見“危”了。
中山侯似乎是料到他會來。
他到中山侯的馬車前,駕車的年輕男子瞥了他一眼,徑直掀開了車簾。
檀玄俯身鑽了進去。
中山侯正靠坐在一張矮幾上看書。
他暗暗端詳對方,只看出他的面色較之前蒼白了幾分,吐息倒是如常。
中山侯似乎也知道他的來意。
對方先開了口,語出驚人:“檀指揮使,我要在四日之內趕到劍塹關。”
檀玄眉心一動,克制住了沒有皺眉,沉聲道:“四日,以我們的腳程,怕是過于倉促了。”
“我明白檀指揮使的憂慮,讓雲钊瞞着你們,不為其他,僅是為了避免人心浮動。”
“我之身體狀況,最清楚的人除了我自己便是雲钊,”薛存芳擺擺手,不甚在意道,“不過小毛病。用你們的話說,富貴病,無需挂懷。”
檀玄心下一凜:中山侯竟是聽到了下面那些人的風言風語?
被點名的孟雲钊沒什麽好神色地瞥了對方一眼,不情不願地開了口,說話也陰陽怪氣的:“放心,死不了。禍害遺千年。”
“你若不按照他說的做,四日後,我怕這人不是急死,就是氣死了。”
中山侯笑了,一雙眸子亮得驚人,凝視着他笑吟吟道:“如我沒有記錯,臨行前皇上說了,他們聽你的,你得聽我的。”
從中山侯笑得清風霁月的臉上,檀玄倒是半點看不出急惱的影子。
他沉吟一陣,開口道:“下官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