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驚變
等聶徵從江北還朝,已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
江北諸事底定,這三個月來不單是赈災,他還有意整治了一番當地的吏治,雖不曾連根拔起,卻也是大刀闊斧、動作頻頻,想來這期間累在聶澤書案上、彈劾和控訴他的折子應不在少數。而今回到朝堂之上,不論諸般心思,當着面只一徑稱贊他“雷霆手段,心有丘壑”。
聶徵被圍攏在一片稱頌與贊揚之聲中,卻有幾分心不在焉。
下朝後有意與幾個屬臣走在一處,狀似無意地問起:“為何今日早朝,不見中山侯?”那人……是近來身體又有恙嗎?
“王爺有所不知,”屬臣答道,“中山侯請旨去了北邊。”
“北邊……”聶徵一陣怔忡,忙道,“此乃何時之事?他可是去了中山?”
“算來是五日之前的事。”
“王爺這一去遐州僻壤,消息閉塞,只怕還不知道,匈奴的大單于薨逝了。”
“中山侯去的,是九渡城。”
六天前,當大單于薨逝的消息自關外傳入京城的時候,在朝堂上也引發了一番議論,最後決定由鴻胪寺派出使者,往匈奴送上大昭皇帝的慰問。
畢竟自十六年前兩國簽訂議和協約以來,鑄甲消戈,後又有樂宜公主遠嫁關外,以示兩國交好的誠意,從此便一直相安無事。這時雖則有少數人對此心生憂慮,不過皆是些一逢着變故就慣愛多思多慮的老臣,倒也沒人急着未雨綢缪。
唯獨薛存芳突兀地從諸人中站了出來。
他彼時一說話,衆人方才記起這位終日無所事事的閑散侯爺,原來還在鴻胪寺裏領了一份閑職,名義上在鴻胪寺下禮賓院裏任職,掌管的正是外賓之事宜,與各國朝貢、款待及互市、翻譯等事。
叫聶澤感到頗為錯愕的是,先是聶徵,後是薛存芳,怎麽都跑到他面前上趕着攬不該他們攬的事兒?
——不錯,薛存芳請旨親自做那前往匈奴的使臣。
若說聶徵的差事是苦差,重則一子錯,牽動全局,累民不聊生,落下污點和罵名。薛存芳的這份差事則是尚存不可估量的風險,說到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侯爵之尊親赴塞北,委實太過顯眼,惹人注目。此去到了匈奴人的地盤,勢單力薄,若是當真有人起了異心,發生了什麽意外或不測,屆時又該如何收場?
這些質疑不必聶澤親口提,自然有官員搶着站出來反對。
往常薛存芳在朝上不大像個參與者,倒像個袖手旁觀的局外人。于是聶澤喜歡點他出來陳說自己的看法,乃是有意為之,只因從對方口中總會得出些旁觀者清、獨辟蹊徑的新鮮說法。
卻沒人料到,中山侯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的口才竟是如此了得!那天一衆身經百戰、舌燦蓮花的文官輪番上陣和他争論,只見中山侯端然而立,風采卓絕,從頭到尾臉沒紅上一分,連語氣也無甚激亢起伏,姿态端得不卑不亢,言語說得不疾不徐,卻将文官們個個堵得啞口無言,到頭來只得倉惶敗下陣來。
值得稱奇的是,薛存芳還顯露了一口流利的匈奴語,對答如流之臻境不亞于母語。
“先父昔年在北疆征戰的時候,奉行‘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于是自幼請人教授為臣匈奴人的語言,好在仗是不用打了,臣也打不來仗,只是想着他日若有能為皇上效力的地方,這微末技藝興許能用得上,所以多年來未曾落下。”薛存芳解釋道。
卻有言官抓着他的這句話跳将出來,質問道:“原來中山侯如此急着回北地,是急着與前中山侯的舊部再晤?”
——這話就有幾分誅心的意思了。
薛存芳忙不疊屈膝跪下,三呼萬歲,表陳忠心。
聶澤冷冷瞥了那言官一眼,又看向薛存芳,緩了神色,道:“中山侯明日交份折子上來罷。”這話聽來有一半倒是應許了。
實則不可避免的,聶澤心下也生出了幾分狐疑。
“中山侯此次一定要去北邊,難道真的是想回中山?”
蕭皇後聞言,想了一想,道:“縱是去匈奴,也是去北疆,去北地最邊遠之處,離中山還隔着一段距離呢。”
“況且中山侯是孤身前去,他的妻兒都在京城,皇上擔心什麽?”
聶澤揉揉額角,沉吟道:“梓童說得在理……”
蕭皇後偏頭來看他,“那皇上為何還皺着眉?”
“唉……”聶澤喟嘆了一聲,“算來十多年了,實則若是中山侯此時當真想回中山,似乎也沒什麽妨礙,薛家舊部早已被打散在北軍中,掀不起什麽風浪,只是……”
他沉聲道:“皇考曾有遺命……”
涉及到先帝的遺命,蕭皇後是不敢聽,也不敢再說話了。
先帝曾言:中山侯世子心機深沉,鷹視狼顧,終年不得放歸北地。
他還記得十一年前,先帝說這話的時候,薛存芳的父親剛剛去世,薛存芳大病了一場,命懸一線,顯些在永寧宮裏撒手人寰。值此孤弱無依之際,先帝卻對他說出這番話,聶澤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他一直很聽父皇的話。
實則在除日韓缃将北邊的消息傳遞給他時,薛存芳早已将折子寫了一半,今日拿出繼續寫另一半,到最後洋洋灑灑足足寫了有十頁之多。
再稍加潤色修撰,又特意将韓缃叫來,拿給她呈覽。
韓缃細細品讀一遍,合上折子由衷感嘆道:“讓侯爺屈居在京城,只做一介纨绔,委實是糟蹋了。”
“這份折子明日一旦呈上去,侯爺必然得償夙願,無人能阻。”
薛存芳喜上眉梢,喃喃道:“那便好……”
韓缃緘默片刻,倏而卻道:“侯爺一定要去?”
“從折子上看來,侯爺思量周全,有備無患,但這只是為公……為私呢?”
薛存芳收斂笑意,俄而又扯動唇角,低聲道:“你是否覺得……我在做傻事?”
“只是這些年來,我總想着再見她一面,哪怕……再問她一句。”不知想到了什麽,他面上浮動出幾許緬懷之色。
“我多少能猜到侯爺想問什麽……”韓缃此刻看他的目光少見的溫柔而充滿憂慮,“而我還能猜到她的答案,侯爺想聽嗎?”
薛存芳不躲不閃地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縱然當真是你說的答案,我也還是要去當着她的面,親自問上一句。”
韓缃嘆道:“已經過去十年了,她早已為人婦,雖則我沒有孩子,但我明白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不管她情願或不情願,總會生出許多顧慮。何況她的這門婚事特殊,是兩國聯姻,是政事,她個人的意願只怕早已消磨淡薄。”
“我不能不去,單于一死,按照匈奴人的規矩,父死娶母,兄死娶嫂。她到底是漢人,自幼又知書達理,怎有可能接受這樣荒誕的蠻俗夷禮?”薛存芳冷笑一聲,面露激憤之色,“大昭皇族忘了自己還有這個女兒,我不能忘……”
他沉聲道:“我曾答應過她。”
“侯爺別有用心,無異于深入龍潭虎穴,到那時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無論她給出的答案是哪一個,我都會事先準備好退路。”薛存芳道,“若無籌謀排布,不是去救人,而是去害人害己。”
“看來是我多話了,”韓缃道,“實則若無樂宜公主,我不會從侯爺這兒得到今日的生活,既然侯爺當年給了我選擇的權利,今日我本不該對樂宜公主之事多加置喙。”
薛存芳一怔,由此憶及一樁舊事來。
八年前的春日宴,以春日桃李為題賦詩,他在衆多詩箋中偶然間瞥見一首,文采不俗,意蘊深遠,只是詩中流露出的,竟有幾許厭世輕生之意。
若是他沒看到也便揭過去了,偏偏叫他看到了,就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他特意給這首詩寫了回詩,且是藏頭詩,有意探問。差人一路送進去,奈何作詩之人防備之心甚重,這一來二去,不知耗費了多少筆墨紙張,侍從來來回回險要跑斷了腿,對方才肯透露幾分隐情:她憂心于父親逼她出嫁。
薛存芳問道:小姐可是已有心慕之人?
這女子回曰:難道不願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便是心有所屬?男子有功業要立,無暇經營後宅,所以全權交托給自己的妻子。小女子不才,亦有自己想做之事。
薛存芳心下一動。
他命中無子,如若迎娶正妻,非得是驷馬高門裏的大家閨秀,系一身榮辱于夫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不願贻誤他人,所以兩年來遲遲不肯娶妻,可……若是有名無實的“假夫妻”呢?——不過各取所需,兩無挂礙。
這一次的回書送進去,韓三小姐方肯從裏間出來與他相見。
後來于侯府初來乍到,韓三小姐仍不肯輕易卸下防備、收起戒心,曾直言問他:“侯爺為何待我一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
薛存芳觀她眉眼冷色,心頭微動,道:“因你生得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過三小姐放心,我對她一往而深,矢志不渝,無意于他人。”
這許多年來,韓缃早已不相信他昔年故作情深意重的這句話,沒想到還記着另一句。
薛存芳躊躇一瞬,還是開口解釋道:“這世上連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都沒有,何況是人?嬉笑怒罵,脾性癖好,各人迥異,越是面貌相似的兩個人,反而越容易看出不同。”
“一個人,本來便不可能完全成為另一人的替代。”
“若當真有這樣李代桃僵之事,不是那人早已忘卻了原先鐘情之人,便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我給三小姐機會,并非是因樂宜公主,而是因為,你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