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辭別
聶徵走了。
門很快又從外面被輕輕推開,薛存芳毫不意外地看到晏平瀾走了進來。
“世子呢?”
“有随從帶他們在外面玩,你放心。”
晏平瀾大喇喇地翻動起桌上的那個箱子,一面說道:“還以為齊王爺有意調走我,又鬼鬼祟祟地把你帶這兒來,有什麽不軌之心?倒是出乎我意料……看來這位殿下對你,竟似動了真情的?”
薛存芳不過淡淡說了兩個字:“放下。”
晏平瀾乖乖收回手,又托腮來凝視他,好一會兒,方才開口說道:“原來這麽多年了……你還念着那位樂宜公主。”
薛存芳置若罔聞,起身欲要走出去。
“這一箱子的東西怎麽辦?就放這兒嗎?還是我給你扔出去?”
薛存芳回過頭,冷冷橫了他一眼。
晏平瀾眉心微皺,以一種懷疑的目光回望他,試探道:“存芳,你該不會是……”
還不等他說完,薛存芳似乎已猜到他要說什麽,一口打斷道:“我沒有!”
晏平瀾又笑着說了一句:“明日我辰時啓程,你可要來送我?”
“自然,你等着我。”
待得他再次轉過身去,晏平瀾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殆盡了,他垂下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柳荷生覺得自家殿下近來很奇怪。
那天聶徵把他叫到跟前,問了一個突兀的問題:“你往日去群芳苑,可曾見過那位素華姑娘?”
他道:“那位姑娘樂藝無雙,常在樓中演奏,自然是見過的。”
聶徵又問:“五年前,樓中有一位挽琴,你可曾見過?”
“見過,不才為她畫過一幅美人圖。”
“你覺得,她們二人之間……可有相似?”
柳荷生沉吟了一會兒,作畫之人要畫人,自然要先觀察人,對其人的特點和神情、氣質谙熟于心,下筆時方可抓住精髓,畫皮畫骨,由表及裏,栩栩如生。
“這樣說來,她二人是有相似之處,皆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端麗而不俗豔,高雅而不清高。”
“也是巧了,”柳荷生笑了一笑,道,“五年前挽琴在樓裏時,中山侯是她的常客,對她寵愛有加,一擲千金。到頭來卻是挽琴被這大昭第一美男子迷得七葷八素的,不惜用多年攢下的積蓄為自己贖身,一心企盼着得入侯府,與中山侯結為眷屬。可惜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五年後又是素華……”
柳荷生沒發現聶徵神情古怪,問起了往常不會多問的話:“那挽琴……後來如何?”
“中山侯出資為她贖了身,給她另尋良人嫁了過去。”
聶徵沉默片刻,問道:“那你看來……本王與她們,可有相似?”
柳荷生作為畫者的心思再純粹不過,不覺得以聶徵親王之尊與兩位煙花女子對比有何不妥,還當真擡頭仔細端詳起聶徵的面容。
“确有相似之處……”他以手指隔空在虛空中描畫,“殿下的這雙眼睛,和她們二人極為相似。”
聶徵撐住額角笑了一聲,神色仿佛了悟,又仿佛自嘲。
他自語道:“原來如此……”
又擡頭問道:“那我與皇上……也是相似的吧?”柳荷生是進宮給聶澤畫過像的人。
柳荷生道:“殿下與皇上為同胞雙生,血濃于水,自然是這世上最為相似之人。”
于是聶澤很快也覺得聶徵奇怪起來。
原本他只是察覺到聶徵近來精神不振,朝會時竟然破天荒地走了神?再留神看去,自家小弟似乎是清減了,面色也不大好看,蒼白得緊。
于是散朝後他把聶徵留了下來,本有意關心關心對方的身體,提醒他多注意休憩……
沒想到聶徵先開了口:“皇兄。”
在紫宸殿內,他已多年沒聽過對方叫自己“皇兄”了,不覺得聶徵僭越,只覺得懷念。
不由軟語道:“怎麽了?”
聶徵擡頭看他,往常他也是不會這麽看他的,用那些言官的話說:“不得直視天顏”,于是聶徵進退有度,謹守方寸,多年來不曾行差踏錯過哪怕一厘。
這一次,他卻認真凝視了他半晌,方道:“這麽看來,我與皇兄當真是生得極相近。”
“那是自然,”聶澤親熱地攬過對方的肩頭,“你我一母同胞,小時候連父皇都難以區分你我二人,你忘了?”
“只是後來長開了,你生得像母後多些,我像父皇多些。”
聶徵卻不說話了。
他低頭去看對方神色,隐隐覺得不對,“小弟?”
“皇兄……記得待中山侯好一些。”聶徵忽然說出一句叫他匪夷所思的話。
“我待他還不夠好嗎?”聶澤忍不住叫屈,又納悶道,“你們近來難道不是徹底鬧翻了?我看比之前還不如,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怎麽如今你又說出這話……”
聶徵只道:“你若待他好,他自然高興。”
“好罷……”聶澤覺得以眼下聶徵這個情狀,答應他才是對的,“我知道了。”
“還有一事……”聶徵從他懷中掙脫開來,退後了幾步,俯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江北鬧了雪災,臣想親自前往巡視。”
“這……”聶澤擰緊眉頭,江北鬧了場大大的雪災,眼下已亂成了一鍋粥。這差事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他心下本已敲定了人選,正忖度着怎麽催人主動請纓,沒想到聶徵倒來毛遂自薦了。雖則自家小弟的能力他再清楚不過,可讓他一介天潢貴胄去江北攬這個苦差,他還真有幾分狠不下心……
“臣,懇請皇上。”眼看着聶徵一撩袍角,都要跪下去了。
聶澤只得無奈應下:“好好好,我答應你便是。”
薛存芳近來的日子頗有幾分索然無味,清湯寡水一般。
送走了晏平瀾,又逼退了聶徵,如今聶徵和他大有“對面相逢不相識”的意思,偶有一次朝會時他在人群裏瞥見聶徵,對方對上他的目光,倒先撇開了視線。
他怔忡一瞬,本來如此情狀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以聶徵之心性,縱然屢次肯在他面前放下姿态和身段,剖陳情衷,一往而深。只怕也不能容忍他視他為旁人之替代。
可他回想不起來,怔忡那一瞬,自己到底想了什麽?
這晚從群芳苑打馬歸來,老遠便瞥見府外伫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薛存芳心下猶疑不已,待漸行漸近,看清了那人形貌,忙下馬迎上前去。
“齊王殿下,”他拱手為禮,再直起身道,“既然來了,為何不入內?”
“無妨,”聶徵道,“我只是來看看……”
看什麽?薛存芳知趣地沒問。
聶徵又道:“明日,我将啓程往江北。”
薛存芳眉心微凝,他在朝上聽聞了近來江北的雪災,本想問為何要去?此時災情不穩,尚存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大批災民要如何妥善安置?安置的地方在哪兒?大雪把糧食都壓壞了,沒了今年的收成,災民要如何挺過去?災民的情緒又該如何安撫?……
千言萬語湧到唇邊,被他壓在了舌尖下,最後只送出不愠不火的一句:“願殿下一路順風。”
聶徵緘口不言,只靜靜注視着他。
薛存芳垂下眼,盡量忽略對方有如實質的目光。
良久,聶徵方才收回目光,低聲說了一句:“再會。”
言罷,便轉身離去了。
——所以,這人還當真只是來看看他的?
薛存芳一路目送對方的背影,忍不住蹙緊眉心,抿緊雙唇,仿佛由此能壓過心口那一陣驟然縮緊的觸動。
唯獨聶徵帶來的影響,似乎越來越不受他的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