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來訊
臨近戌時,薛存芳率侯府上下來到了祠堂,按規矩行祭祖之禮。
這許是他最像個一家之主的時候了,收束了一身的散漫放達之氣,難能端出一派正經,一絲不茍地做這場祭禮的主祭人。
戌時一到,他率先上前,往案前擺放的香爐上點燃三炷香,再退至蒲團後,俯身行叩拜大禮,起身端立于一側。薛黎走上前來,有樣學樣,小心翼翼地上香、行禮……再是姑母和韓缃,最後是後院的另三位夫人。
見諸人禮畢,薛存芳拿出早已寫好的祝詞,揚聲照着念了出來。
話音甫落,一衆婢女小厮魚貫而入,在堂前一一供奉上飯羹、馔盒、美酒、胙肉……待諸人退去,薛存芳再到香爐前焚燒那一紙祝詞。
灰燼和煙霧彼此裹夾着升騰而上,他不得不擡起眼,目光自然落在了眼前的牌位上——
“先考薛公諱星韌府君之靈。”
此牌位為他十六歲所立,字跡筆力比之如今難免青澀稚拙。他還記得寫完後,自己一個人躲在祠堂裏抱着牌位大哭了一場,後來除必要的祭祖之外,卻鮮少踏足此地了。
只因他心中有愧,無顏面對考妣靈位。
十一年了,他卻還未能實現亡父的遺願……
祭祖禮畢,旋即是到大廳裏吃團圓飯。走過一半,到了臨近後院的地方,他的二夫人忽而出聲叫住了他。
“郎君,妾身有一事物遺漏在了房內,需得回房一趟。”
薛存芳點頭應允了。
三夫人緊跟着也站了出來,說道:“郎君,妾身給世子備了一樣新年禮物,還未來得及拿出。”
三夫人是個聰明人,言語周全,還懂得從讨好世子來讨好侯爺。
見那二人相繼離去,四夫人也捺不住站了出來,口中讷讷半晌,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多半是由頭都被那二人占盡了,薛存芳體諒她的難處,只一颔首,“去吧。”
“多……多謝侯爺!”
心下生出幾分疑惑,他回頭看韓缃,“這一個二個的,丢三落四都湊到一塊兒了,倘是真落了東西,差個婢女回去不就行了……夫人可知,她們這是欲要何為?”
韓缃掩唇輕笑一聲:“侯爺待會兒便明白了。”
等到那三人相攜而來,一眼看去,确是叫人一目了然。
這會兒工夫,只見他的這三位夫人俨然已換了一身行頭,個個打扮得妍麗如春,花枝招展,毫不吝惜地展露出她們的美貌與芳姿,見了他更是綻放出如花的笑靥,盈盈一褔身,齊聲喚道:“郎君。”聲音柔媚得能掐出水。
薛存芳捧着茶盞的手難以察覺地一顫,側過臉清咳了一聲,驟然立起身來。
“夫人和世子陪我到庭院裏點燈。”
“她們三人入府少則也有五年了,今日……作何這個樣子?”薛黎走在前面,薛存芳壓低了聲量,向身側的韓缃問詢。
“侯爺如此風流人物,還會有難以消受的美人恩?”韓缃語帶揶揄,又道,“侯爺也不想想,這幾個月來你是如何冷落了她們,今日難能見上你一面,幾位妹妹自然要使出大招式。”
她免不了好奇,多問了一句:“不知侯爺在外認識了何等殊色佳人?”
這人從前得閑,偶會拿出諸多風月場裏的紅顏豔骨與她一一品評,為閨中一大樂事。這幾個月來人是往外跑得腳不沾地,嘴上卻是守口如瓶了。
殊色佳人……說來殊色是有的,只怕不是佳人,是讨債鬼……薛存芳面色古怪,諱莫如深。
庭院裏早已擺設好燈燭,足有半人之高,乃是為今夜守歲準備的。點燈只是薛存芳的托詞,自有雜役将其點燃,不過他記得薛黎一貫喜歡看這燈。
一道火線如蛇一般自下向上蹿升,又如一道閃電,于瞬息之間攀頂,燈燭大且高,一片豐沛的火光煌煌燃燒,輕易驅散了夜色,将整個庭院映得一如白晝。
薛存芳放眼遠眺,這時家家戶戶皆點燃了庭燎,墨藍色的天空和底下這片城池之間出現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線,那線是一種溫暖的橘黃色,淺淺流動着,如一尾蜿蜒着伏于城池之上,鱗片瑩亮而清潤的龍。
正是:夜如晝,不歡寝。
用過團圓飯後,衆人一起巡酒。
二夫人為他添酒,三夫人為他捏肩,四夫人為他纖手破新橙。
薛存芳坐享其成,泰然處之。
而大夫人坐在對面,拿出了算盤,翻開了賬本,和他一起梳理今日收回的這筆賬。
只見韓缃十指蹁跹,撥動玉珠如手揮五弦,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錯雜彈,連成了一片,其聲如疾風驟雨,其勢卻如淵渟岳峙,一面有條不紊地從口中吐露出一個接一個數字……
薛黎看得直了眼。
三位夫人手裏的動作亦漸漸緩了下來,薛存芳偏頭咽下一塊四夫人送至唇邊的橘瓣,格開肩頭上二夫人的手,輕輕拍了一下,笑道:“你們都看到了,這侯府上下滿門的生計究竟握在哪位人物手裏,都圍着我作甚?去伺候大夫人要緊。”
“這……”三位夫人面面相觑,游移不定。
又被薛存芳催促了一聲,她們這才紛紛圍攏到韓缃身邊,柔聲喚道:“姐姐。”
韓缃臉上浮現出幾分笑影,俄而又煙消雲散了。
“不過……”她話音一轉,饒有深意,“我今日去香料坊,那兒有從關外來的番邦商人。”
“他們從北邊帶來一個消息。”
“北邊……”薛存芳摩挲酒盅,若有所思,凝起了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