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有所思
到了除日,中山侯府自然沒了大門緊閉的道理,薛存芳不得不陷入了一種罕有的忙碌之中,連日來無所事事樂得逍遙,卻怎麽也沒記起自己竟遺漏了一樁大事——他還沒有寫名帖。
除日拜年不用登門進府,親朋鄰裏之間只需差人送上一張名帖,捎去祝福,意思到了即可。
對着書案上堆積如山的空白名帖,薛存芳頗感頭疼,捂住額角連連哀嘆。
“如沒有記錯,侯爺昨年也是事到臨頭才想起的寫名帖,不急,來得及。”韓氏在一旁笑着安慰。
“缃小姐,你可別說風涼話了。”薛存芳示意她在對面坐下,又挽袖親自研磨潤筆,轉而将一支吸滿墨汁的毛筆送入對方手中,“我記得你寫得一手好隸書。”
韓缃了然道:“侯爺這是要張冠李戴了。”
“我往年都是寫草書,那些人認不出隸書是否出自我之手筆。”薛存芳又提醒道,“你記得把韓家的那封留給我。”
如此寫了大半日的拜帖,直寫得手酸腕痛,緊趕慢趕到底趕在晌午前完成了,裝了一大袋差人送出去。起身出去走動的時候,無意間瞥見薛黎正好在院子裏。
薛存芳定睛一看,原來對方在對着不遠處搭起的靶子練習射箭。
小孩手裏拿的是一把榉木小弓,看樣子不足三鬥,他站如松,腰杆挺得筆直,伸展手臂執箭拉開了弓弦,屏息凝神一瞬,下一刻,只見箭走弦顫,箭矢筆直地飛射而出——
正中紅心。
薛存芳不由鼓起掌來,贊道:“不錯。”
薛黎循聲回頭看他,忙俯身行禮,“父親。”
薛存芳被這一聲叫得難能自省起來,他平素是個只顧自己享樂的閑散人,學不來執家教子那一套,比之聶徵看似嚴苛冷肅,待聶玧卻是諄諄有教來得差遠了。弟弟薛天将此子托付給他,只怕是所托非人……
于是朝薛黎招招手,薛黎乖乖走來,薛存芳大手一伸,将人拎進書房,細細考校起這段時日來他在南書房的學問。
午後韓缃要出門,照例去侯府名下的幾處鋪子收年底最後一筆賬。薛存芳心念一動,想帶薛黎去街上逛逛,便一路護送韓缃到了綢緞莊,當着諸多外人的面,他親自下馬車扶韓缃下來,韓缃将一方手帕籠在掌中,不着痕跡地在掌心接觸間隔開一層,此番動作多年來二人早已做得熟門熟路。
“偏勞夫人了。”
“侯爺還是這般客氣,”韓缃有些納悶般看了他一眼,倏然笑道,“不怪那麽多女子被侯爺迷得魂不守舍……也好在,侯爺一直這麽客氣。”
又正色說了一句:“分內之事,應該的。”說罷,掩上面紗,攏了攏發鬓,仰起頭款款走了進去,端出了一身雍容而不失沉靜的架子。
薛存芳回頭對一臉好奇地目送韓缃離去的薛黎說道:“想必你看不出,夫人往日在家中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在生意場上可是個厲害人物。”
不厲害也不會達成今日這般她在外掙錢,他在中山侯府大可高枕無憂的局面。
“之後再帶你來見識見識。”便放下轎簾催馬了。
街上這日正熱鬧,觸目皆是紅紅火火的一片,街頭有雜耍獻藝之輩,獅舞、傀儡戲、撲旗子……惹來人群處處圍觀簇擁,不時爆發陣陣鼓舞喝彩之聲。薛黎這般年紀的孩子自然不想錯過這等熱鬧,薛存芳對上他寫滿好奇和興味的目光,心下輕嘆一聲,只得認命地抱住他去和人擠人,哪怕有随從左右護佑,到後來終免不了是衣服也皺了、頭發也散了、手臂也酸了……深感帶孩子還是個體力活。
除此以外,薛黎是個乖到有些悶的性子,不說自己喜歡什麽,也不說想要什麽,對街上的零嘴小食似乎也意興闌珊,只在回轉路上的一家小攤前駐了足,捧着一個彩泥娃娃愛不釋手。
“老板……”随從正要開口問詢,薛黎忽然伸手扯了扯薛存芳的衣袂。
薛存芳順從地彎下腰去聽他說話。
“父親,我可以要兩個嗎?”
薛存芳心頭一軟,摸摸他的腦袋,“便是你想都買下來也可。”
薛黎堅定地搖搖頭:“我只要兩個。”
他認認真真去選了兩個娃娃,原本這老板擺出的都是成雙成對、一男一女的小娃娃,薛黎卻特意從中挑出了兩個男童。
薛存芳便多問了一句:“還有一個是要送人?”
薛黎點了點下巴,“嗯,送給阿玧。”
“父親看,像不像他?”說着雙手捧着彩泥娃娃、踮起腳來給他看。
薛存芳輕笑了一聲,佯作仔細端詳之态,“這麽一說,還真是像,白白胖胖的。”
回到府上時,原本已走過了,薛存芳的腳步是漸行漸緩,終駐足在原地,又轉過身,重新走到門房跟前。
“……齊王府送名帖來了嗎?”
“送了,送了。”門房忙去将那張名帖找了出來。
薛存芳打開只看了一眼,當即雙手合上,擡頭意味不明地瞥了門房一眼,“你不曾看過?”
“侯爺,”門房叫屈,“小的怎敢?”
他獨自回了書房,将名帖随手擱在案上,躊躇片刻,先将目光落上去,好一會兒才緩緩伸出手去。
聶徵寫的不是祝福,不是恭賀。這癡人,寫的竟是——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
情詩。
這行詩不知為何沒有寫完,但薛存芳知道下一句,恍惚間,他仿佛又聽到了昨夜那人低回而情切的聲音。
“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流水賬的過渡章……
*出自[宋]張玉娘《山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