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情之所鐘
官場上的一些人私底下說起,別看齊王爺一派板正耿介的模樣,往日的作風又堪比七老八十、謹守晚節的清流儒生,到了應酬場上卻是另一番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的面貌,擅長隔山打牛,熟谙四兩撥千斤,不知不覺就叫人被牽着鼻子走……
彼時薛存芳是一點也沒看出來。
他甫一走入,聶徵劈頭蓋臉的一句話砸過來——“你要與晏家結親?”
委實将薛存芳打了個措手不及,雖在進門前已有幾分料想,可哪裏想得到這人說話都不帶拐彎、這麽直截了當的?
忙上前正色道:“齊王殿下,沒有影的事兒可不要張口就來。”
“晏家的姊妹們早年均已嫁做人婦,哪兒來和我結親的道理?”
聶徵目光沉沉地望住他,低聲道:“适才在芙蓉苑裏,我見到了……”
薛存芳瞪大了眼,佯作錯愕之态,“是說晏家九妹?”
一想到此節,心下亦平生煩躁,冷冷道:“她今年年方十五……你們以為我薛存芳是什麽人?”
“事關女兒清譽,還請殿下慎言。”
聶徵得他如此不留情面的指摘,一時竟面露幾分無措之色。
又低下頭去沉默半晌,不知想了些什麽,方才再度擡眼看來,“我有話問你。”
薛存芳忽而眉開眼笑,道:“阿徵今次來得正好,上一次說給你彈琵琶聽,瞧我這記性,将此事擱置了這麽久,我這就去把琵琶抱來……”
他轉身欲走,卻被人自身後一把扯住了。
回眸看去,正對上聶徵的那雙眼睛,漆黑眸底的情緒龐雜而深沉,如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又如晨曦初霁時,日光在湖面上映射出一片清淩淩的波光,明透得刺眼。
聶徵本是帶住了他的衣袂,又微微松開,順勢滑下去,把住了他的一只手腕。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那不是問詢,而是一種肯定的語氣。
聶徵心下實則是有幾分愕然的:在此刻以前,他知道自己想問什麽,卻不知道為什麽問……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今夜唐突地來訪,也是見到了先前芙蓉苑裏那幕,舍棄了理智和冷靜,被胸腔裏那股湧動的陌生情緒驅役着來的。
自從晏平瀾歸京,打亂了原本看似平靜的一池春水,薛存芳的态度不知為何又變得判若兩人。連日以來,他的心緒都陷入了一片混亂的糾葛之中,混沌不清。若說此前還需觸及到與之有關的人、事、物才會頻頻念及此人,近來他幾乎是夢裏夢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眼前之人,糾纏于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唯獨到了這一瞬,觸及到薛存芳躲閃的目光時,如醍醐灌頂,他幡然明白了這一切。
見到薛存芳與晏平瀾親近時的嫉妒不甘,昨日薛存芳做出劃清界限之舉時的失落惶恐,今日見到薛存芳與晏家女子往來的惱怒沉痛……原來——
聶徵問道:“你以為,那晚在群芳苑,我為何會提出那個賭約?”
又自顧自給了回答:“我以為,是我鬼迷心竅,相識數年無知無覺,卻于一朝對中山侯的容色動了心,然情/欲一事,從來堵不如疏,不如成全此念,順其自然,他日自然煙消雲散。”
薛存芳原本也是這麽以為的。
聶徵話頭一轉,沉聲道:“但我若說,我對你……不止是欲念呢?”
到了此處,薛存芳忍不住開口了:“齊王殿下既知荒唐,也不必再說了。”
“你今日、和昨日,一直叫我齊王殿下,而不再叫我的名字,都是在提醒我?”聶徵問道,倏而舒展眉眼,輕笑了一聲,随之展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那笑容和此前的皆有所不同,竟帶着一種奇異的純粹和放松,叫薛存芳一時間也怔住了。
聶徵攥緊了他的手腕,壓低了聲音道:“存芳,你連讓我說出口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嗎?”語氣裏似摻雜了難咽的不甘,又似低回的苦澀。
薛存芳幾時見過這人這個樣子?
他放松了手上反抗的力氣,斂了眉眼,面上不剩多少神色,這副神态卻俨然是默許了。
“我,我不知從何說起……鄭氏女,乃是皇考一手安排的姻親,我自知對她不起,除一個诰命和王府外,給不了她更多,好在我之為人,亦不讨她歡喜,我們沒成怨侶,倒是相敬如賓。”
“我所言‘除卻巫山不是雲’确是托詞……事實上,我從不知……情為何物?”
“但我而今明白了……”
“我知道,我是鐘情于薛存芳。”
這席話娓娓道來,無半分故作情深,聶徵的語氣甚至是缥缈不定的,聽者能輕易辨出其中的迷惘與悵然,唯獨到了最後一句時,他的眸中放出一種灼熱的光來,直直投射向薛存芳,每一個字都咬得篤定有力。
哪怕早有揣測,暗中嚴陣以待,聽到這句落實了的話時,薛存芳心下仍禁不住為之震動,怔忡片刻,下一刻卻掩飾般搖着頭笑起來。
他輕易給出了定論:“殿下這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
“你忘了自己是誰,我又是誰?”
“那又如何?”聶徵或許不自覺,說這話時下意識攥得薛存芳更緊,逼近了一分,“聶徵是齊王,齊王本就是聶徵,此心不會因此改變,中山侯與薛存芳,亦本是一人。”
“但你不是我,你又怎知,不是一日、一年、一世?”
“那我大可告訴殿下……”薛存芳在一霎間斂盡了所有笑意,幹脆利落地撤開自己的手,掙脫出聶徵的桎梏。
“無論是薛存芳,還是中山侯……”他後退了一步,凝定而自持地站着,面無表情,仿佛置身于事外,“皆無意于聶徵。”
這句話不是定論,是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