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醉
小年夜當晚,按照以往的慣例,皇帝将在大慶殿前開設宮宴,大宴群臣。
酉時,中山候一家在府門外整裝待發,薛存芳看顧着姑母和夫人上了轎,回頭卻見晏平瀾的馬車不知何時出現在巷口,那人掀開車簾露出一張臉,正不停對他使眼色,一面還招了招手。
他只得叫自家車夫拿點酒錢,回去好生休息,調頭去找晏平瀾。
晏平瀾拉他上了車,卻見這人第一件事是找來廂裏的引枕靠上去,又挑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眼看着下一刻就要閉眼了。
晏平瀾連忙伸出一根手指輕撚在他的眼皮上,輕聲道:“別睡。”
“作甚?”薛存芳不耐地瞥了他一眼。
這人眉目恹恹,分明是個沒幾分神氣的樣子。晏平瀾問道:“今夜天寒地凍,宮宴又是個最磨時辰的,何以不向皇上告假?”
薛存芳答曰:“我已有七日沒上早朝,若是今日,到了這交年的最後關頭再不去,只怕明日除日,禦史臺就要參上我一本了。”
晏平瀾恨恨道:“那些老犟頭……”
薛存芳平素體寒,自然畏冷,到了冬日更是恨不能化身為蛇、熊之類,至少還能在自己的窩裏好好冬眠一場,醒來便是春暖花開了。不似他這般鈍刀磨肉,只盼着這數九寒天,一天盡早消磨過一天。
晏平瀾取過轎裏備好的錦緞給他搭上,趁勢湊到他身邊,問道:“昨日上了齊王府?”
薛存芳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嗯……”
“我是想告訴你一聲,他們已把樓裏的封條撕了,什麽也沒說。”
“那就好……”薛存芳勉強分出來一絲餘裕想道:看來聶徵是将他的話聽進去了。
畢竟,那人可是齊王……
晏平瀾仔細端詳,沒從他臉上看出半點端倪,只見薛存芳的睫毛輕微地抖動了一下,随即靜靜阖上了眼。
他一怔,索性單手支頤,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目不交睫地盯視對方的面容。
不知過了多久,薛存芳是被隐隐傳來的鼓聲和樂聲驚醒的。
從馬車上坐起身,能看見外面有朦胧的紅光透過來,不由問道:“外面在做什麽?”
晏平瀾為他釋疑:“是在排演明日的大傩禮。”
所有車馬一律在宮城最外圍的宣德門前止步,命婦內眷往內宮走,官員大臣則直入宣德門,順着一條直線走下去,穿越大慶門,便可直抵大慶殿。
這樂聲正是來自于宣德門和大慶殿之間的宮道上,只見一群人聚集在一起随笙歌鼓樂起舞,當中有四人着紅衣朱裳,頭戴以黃金點綴出四只眼睛的熊皮面具,一手執長戈,一手執盾牌;右有十二人朱發白衣,各手執一把辮股而成、有數尺之長的麻鞭;左有十二人身披獸皮披挂,手執桃枝,面上塗滿了豔麗的符文,難以辨清面目;其後率二十四名童子,紅衣素襦,面上罩青銅獸面,手執桃弓葦,一路走一路灑豆。
傩禮為古禮,是五禮之一,逢除日舉行,用以驅除疫鬼。方相氏本是周朝軍隊中的下級軍官,被稱為“打鬼英雄”,是傩禮的主角,又因自古有“黃帝為有熊氏”之說,所以他頭戴熊皮,手拿武器,率驅疫者入室搜尋疫鬼,再由手執桃枝掃把的巫觋将疫鬼逐去。
一聲聲擊鼓高亢而激越,紅發人随之揮舞長鞭,擊地則聲甚厲,振起無形的氣勢;方相氏的舞姿狂亂而有力,每一舞步、每一回身,皆铿锵而富有韻律;巫觋們的身法步态則更柔媚,手中的桃枝随之婀娜騰轉,無端平添妖異……半明半昧的火光下,一張張面具随舞蹈忽隐忽現,猙獰而豔麗,勾魂攝魄。
此為鬼神之樂,如風中孤柳,如獵獵狂燭,越是癫狂鬼魅,越是神秘原始,仿佛一夕穿越千年,能窺見最初的古人是如何袒露地與鬼神交/媾。
在某一張面具後,薛存芳陡然瞥見了聶徵的臉。
——原來聶徵就站在對面。
他本欲移開視線,也不知對方是當真那麽敏感,這一下就有所感應,還是恰好撞上了,下一刻,他擡眼看來,目光正好對上了他的。
掩映在斑駁的火光和人影之下,那雙眸子仍黑得出奇。
那一瞬薛存芳難能從眼前的舞樂之中拔出思緒,陷入對方的眸中,想道:不知這人這時在想什麽?
瞬息間有人影從眼前舞過,紅衣拂動,遮斷了二人的視線。
聶徵再去看時,對面已是杳無一人。仿佛适才所見只是他在這場瘋狂迷亂的舞樂中看到的幻象。
夜裏風涼,晚宴上薛存芳忍不住多喝了幾杯,以圖用酒氣暖暖身子。
散席後,皇帝又邀衆人往芙蓉苑散步消食,薛存芳心下暗暗叫苦,不得不一路跟着走。
晏平瀾有意落到後面,不顧他父親惡狠狠的瞪視,和薛存芳湊做一堆。
“你感覺可還好?”晏平瀾關切道。
“無事,喝了幾杯酒,精神多了,正好走一走,醒醒酒氣。”
“喝太多了罷?”晏平瀾蹙起眉,“你的臉都紅了。”
皇帝一行人在芙蓉苑裏正好遇到了攜一衆命婦女眷游園的皇後。
原本不過打個招呼後,兩行人各走一邊,避開便是了。
眼看着另一行人已要穿過回廊,晏平瀾忽然開口叫住了落在最後的一個。
那是一位妙齡少女,在原地駐了足,執起團扇遮住半張臉,方才緩緩回過身來。
晏平瀾道:“這是我的九妹,晏青瀾。”
少女掩在團扇之後,青澀的眉眼間流動的是一種羞怯可憐的女兒情态,卻又壯着膽子以一種輕而快的目光掃了薛存芳一眼。
薛存芳颔首致意。
她的女伴們發現她落在了原地,回眸看來,發出了意味相同的笑聲,喚道:“青瀾,還不過來?”
那行人裏有不少循聲看了過來,又裝作沒看見一般移開了目光。
可薛存芳知道,回頭她們都會對這一幕如何議論紛紛。
他們這邊似乎也有不少人察覺到了此番動靜。
薛存芳的酒徹底醒了。
但是他頭疼。
走出宣德門,薛存芳是一路步步生風、頭也不回地向前走的。
車夫聲聲追問,被晏平瀾不耐煩地喝止了:“一邊去。”
他忙追上薛存芳,涎着臉讨好:“存芳,不生氣,不生氣……好不好?”
薛存芳面沉如水,惜字如金:“滾!”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晏平瀾一疊聲說着,快步趕上他,伸開手臂攔在他面前。
薛存芳質問道:“你可知,你錯在哪裏?”
“我……”晏平瀾面露心虛之色,嘴裏支支吾吾。
薛存芳冷笑了一聲:“如沒有記錯,你的九妹妹,比我小了整整十二歲!”
“晏平瀾,你這是有意惡心自家妹妹,還是存心在惡心我?”
“存芳,存芳,我知道你生氣,要緊是不要氣壞了自己……”晏平瀾好言好語地勸慰,又鄭重了神色,“今日天色已晚,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此事,明日我定會給你一個說法。屆時,你再氣我罵我,要如何責令懲罰我都好。”
“你且信我,我晏平瀾絕不會做出妨害你之事。”
最後一句話咬得有如金玉交擊般擲地有聲,也撫平了薛存芳的情緒。
只是他這邊還等着對方的一個交代,另一頭恐怕就有人找他要交代了。
“侯爺,齊王來訪。”一進府門被門房通報了這條消息,讓薛存芳再次感到頭痛不已。
“什麽時候來的?”
“前腳剛到,小的讓那位殿下去東暖閣裏了。”
薛存芳行進的腳步一滞,本想調頭往另一邊走,卻被同時進門、聽到了這席話的姑母叫住。
“齊王殿下深夜來訪,想必是有緊要的大事,速速前去相迎,萬不可怠慢了。”
薛存芳不得不依從:“是……”
他心下好生後悔:為何今夜不在席上大醉一場?
如此,百事皆休,豈不妙哉?
他來到暖閣外,以指腹揉開緊擰的眉心,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