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亂心
氣氛不對……
薛存芳在聶徵的書房裏落座後,不出一刻就敏銳地察覺到了。
對方擺出的并不是一副會好好與他交談的姿态,只怕是對他的來意心知肚明了。那些原本準備好的套話和鋪陳此刻俨然成了多餘的贅述,若是換了單刀直入,與這時的聶徵直接對峙,又怕不得不揭開一層紗去直面一個問題——聶徵為什麽這麽做?
這便是薛存芳感到困擾之所在……看聶徵眼下的神态,似乎還深陷在惱怒之中,不曾深究過這個問題,倘若能避重就輕,自然再好不過。
于是他開口直接說到了“晏平瀾”身上:“殿下也知,我與晏家小公子相識多年,交情匪淺,晏将軍治家甚嚴,哪怕平瀾為最小的嫡孫,頗得殊寵,自幼疼愛有加,五年來也不曾通融讓他歸過一次家,難得他此次回來……卻不想因我,平白掃了他的興。”
相識多年……交情匪淺……聶徵細細咀嚼了一番這幾個字眼,不怒反笑,“掃興?中山侯的意思,是說我掃了你們二位的好興致了。”
薛存芳立時站起身,雙手往前伸,左手板正地覆于右手之上,一面将腰向下伏出一個微小的弧度,“小侯不敢。”
眼見對方這副姿态,聶徵驚疑不定地望着他,一點點擰緊了眉頭,直到眉心中浮現出一道足夠深刻的刻痕,他才意識到:薛存芳竟是真的在向他求情?
他本以為,對方今日上門必然是為了興師問罪,必然會不管不顧地質問和呵斥于他,可……絕無僅有的,薛存芳竟對他躬身行禮,還對他說了軟話?
這一切……只是為了一個晏平瀾?
“何況……”薛存芳又道,“左右街使耳聰目明,應當知悉,當夜我與晏平瀾并不曾在那小樓裏留宿。”更甚……樓裏的人連他的衣角都沒沾上這事,聶徵應當也是知道的。
這句話說出來,仿佛在對家中的妻子解釋自己雖沾染了一身酒色之氣,卻不曾在外尋花問柳似的,薛存芳感到一種束手束腳的憋悶。後知後覺的,又驟生幾分煩躁和怒火:他為何要對聶徵說這些?聶徵又為何要那麽做?他和他之間有何幹系?……憑什麽?
薛存芳重新挺直了腰杆,撣了撣衣袂在身側收攏,擡首看向聶徵。
還有一句話……他本該埋在心裏,然而此刻怒氣蹿升,難以按捺,還是不受控制地從唇齒間脫出了。
“若我當夜在樓裏留宿,你又會怎麽做?”
見對方不答,薛存芳自顧自輕笑了一聲:“燒了?”
又搖首嘆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不用說殿下也知道。不出一年,只怕這京城裏的秦樓楚館都開不下去了。”
薛存芳這人的臉翻得比書還快,語罷又彎下腰去對聶徵行了一禮,這一次的弧度來得比上一次還要更圓滑飽滿。
“齊王殿下,忠言逆耳,恕我此番冒犯了。”
語氣好不誠懇殷切,仿佛當真成了一位耿介良臣,一心諄諄向君。
“殿下不該為這小小的瑣事煩憂,您有自己該去做的事。”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盡了,薛存芳全然不顧對方的反應,轉身就要潇灑地離去。
聶徵凝視着他的背影,心下隐隐約約抓住一種預兆:薛存芳在群芳苑裏輸給他的賭注,只怕是不打算繼續兌現了……更甚,今日之後,他不會再來見他了……他牢牢攥緊了這種預兆,緊到心口都牽扯出絲絲縷縷的疼痛,又蔓延開一種無邊無着的惶恐。他想要開口叫住對方、拉住對方,還想要……卻只是眼睜睜看着對方從這間屋子裏毫不留情地離去,不曾回一次頭。
——是薛存芳的最後一句話,将他牢牢釘在了原地。
齊王聶徵……在做什麽?
“你是太子的胞弟,将來要做他最好的左膀右臂。”
“何為臣?他不是你的兄長,是你的君父,視君如父。”
“必要時,你也可成為他手中的刀。”
“鄭家和蕭家有舊怨,嫡女若與你皇兄結親,只怕得罪了蕭家,這親事,需得你去求娶。”
“你成了齊王,當知自己擁有什麽,大可享受權力,但也得為這權力供奉己身。”
“切記:慎獨、慎獨,齊王要清楚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你可知,你不該幫薛存芳?”
從小到大,他聽過許多次、許多次這樣的話。
這些話語推着他坐到了今天的位置上,并指引着他如何繼續做下去。
可他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從薛存芳口中也聽到這樣的話,卻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讓他生出如此強烈的抗拒和不甘。
——是他錯了嗎?
聶徵猛地一拂袖,掀開了桌面上的東西,噼裏啪啦落了一地,他垂下頭,死死捏住桌角,自胸腔裏發出了一聲沉重而壓抑的喘息。
——那,聶徵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