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雙絲網
許是托齊王的洪福,中山侯的病沒多久就大好了。
而在這期間,只要一得閑,聶徵就會踏足侯府探視薛存芳,還特意為他送來在 “萬畦香”的試香會上拔得頭籌的新香,“碧凝煙”的品茗會上最負盛名的名品,“臨江仙”的風筝賽上集數人之力一齊制成的“鳳穿牡丹”……
薛存芳受寵若驚。
不過他的接受能力向來極好,很快處之泰然,以為這是因齊王害他患病,有愧于心,所以才會竭力進行一番補償。
何況投桃報李,有來有往便罷了。
于是薛存芳病好後的第一件事,是再一次對聶徵發出了邀約——
當二人在“群芳苑”樓下碰頭時,薛存芳遠遠瞥見聶徵的神色,像是一片陰郁的烏雲,沉甸甸地飄了過來。
他心下暗叫不好,面上卻挂出極燦爛極明媚的笑容,展開手中折扇迎了上去,“阿徵,你來了。”
聶徵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神色微動,再觸及到他手中的那把扇子,整個人一僵,下意識左右看了看,竟有幾分心虛——他沒想到薛存芳真把這扇子帶了出來。
薛存芳暗暗感佩自己的智勇無雙。
一面冠冕堂皇大大方方地說道:“既是好兄弟,怎能不來一起逛一回花樓?”
聶徵蹙起眉頭,不贊同道:“你的病才剛好。”
“無礙,”薛存芳灑脫地擺擺手,“何況來這兒又不是非得出力才行,阿徵,你在胡思亂想什麽?”
聶徵:“……”聽聽,這個人又在随口胡謅些什麽?
他倒不是第一次來此,往日與那些錦衣王孫、官場老饕交際時,他們也偏愛出沒于一些秦樓楚館、煙花之地。只是或許有礙于自己的身份,又當着他這個素有“嚴謹端肅”之名的齊王的面,鮮少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
不似薛存芳自得其樂得很,一看便是個中老手,甫一走入,就有不少女子熱情地貼上來,一窩蜂将薛存芳圍在中間有如衆星拱月,而那“月亮”絲毫不見局促,左右逢源,巧言令色,不知說了什麽得趣的妙語,哄得一衆女子個個樂得是花枝亂顫。
薛存芳自有一番章程,熟門熟路地領着聶徵上了廂房,又将一衆莺莺燕燕拒之門外,只請來了一位樓裏的樂伶。
他口稱這位樂伶為“素華”,擅使胡琴,最近特意為其新譜了一首曲子,有意邀聶徵共賞,品評一番此曲如何?
由此聶徵倒是憶起一樁舊事來。
薛存芳一向推崇樂藝,而他自己也精通于一樣樂器,是琵琶。
猶記得皇考在位時,那一回四十歲壽辰的晚宴上,當年未及加冠、尚為世子的薛存芳當場獻藝,懷抱琵琶彈奏了一曲《京都夢華錄》。
此曲為其時頗負盛名的詩人崔馥所成,描繪京都繁盛之景,可謂字字錦繡珠玑,葳蕤生光。聽了薛存芳的演奏,崔馥其人亦贊不絕口,贊嘆薛存芳為第一等風流昳麗之人,此曲由他指下流瀉而出,最為相宜。
饒是聶徵與薛存芳多有交惡,也不得不承認那一曲着實叫人難忘。
而今想來倒有幾分後悔了,時隔經年,那幅畫面早已模糊蒙塵、晦暗不明,為何當時不看得用心些、仔細些?
一開口便不自覺說道:“你的琵琶……”
薛存芳擡眼看過來,“嗯?”
“……還在嗎?”
“自然還在,那可是胡人那位業已作古的大樂師赫連阿骨離所制,如今是有價無市了……”薛存芳似乎想到了什麽,偏過頭,問道,“你想聽?”
聶徵點了點頭。
薛存芳彎起眼睛笑了笑,“下一次彈給你聽。”
聶徵被這一個笑容和允諾輕易取悅了,這才肯正眼看向素華。
這一眼看去,心下不由微動,這女子眉眼之間……依稀和薛存芳府上的那位夫人有幾分相近,其人眉眼溫順,氣質卻猶如幽蘭梨花,頗得幾許蕭疏清高之意。
素華俏生生地對二人行了一禮,懷抱胡琴施施然落座,張開手臂徐徐拉開了琴弓。
待得一曲畢,薛存芳讓聶徵品評,他只肯吝啬地給出兩個字:“尚可。”
此曲為薛存芳有意送給這樂伶的曲子,他原本便無心入耳,滿心滿眼只想着下一次薛存芳為他彈奏時的情景。
薛存芳撇撇嘴,仿佛很不服氣,嘟囔道:“我看是阿徵你不會欣賞。”
倘是換了彈奏的人是薛存芳,他必然是會洗耳恭聽的。
薛存芳起身親自送走這位素華姑娘,聶徵坐在原地沒動,眯起眼睛凝神注目于不遠處的二人,觀之言行,薛存芳待其頗多親厚,那女子一身秋霜般的氣息,對着薛存芳亦冰消雪融,比之中山侯和韓夫人大相徑庭——怎麽說,聶徵雖則鳏居多年,也是成過家娶過親的人,由此大可斷定:眼前這二人睡過。
這麽一想,心下莫名泛起陣粗粝不适的質感,而薛存芳與那韓氏,又是如何?
他收回視線垂下睫羽,攥緊手邊冰涼的茶杯,亦覺得自己心下的這番活動,委實過于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