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方寸大亂
薛存芳病了。
他第一日沒來上早朝的時候,聶徵盯着那個空出來的位置看了一會兒,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渾似半點沒放在心上。
第二日,等到大太監高聲宣布早朝開始,薛存芳的位置還是空無一人時,聶徵……罕見地走神了。
薛存芳告假本是常事,何況這時正是嚴寒的時候,往年天氣冷了熱了,那人是個閑散命嬌貴身,又得天子體恤,一貫是不會來早朝的。
可散朝後他還是有意留到了最後一個,繞到了紫宸殿西面的延英殿。
常侍進去通禀,很快把聶徵引了進去。
聶澤正在用早膳。
“為各地修建火室之事,前期的籌款,臣已與京城裏的‘聚財商會’商議妥當,由戶部出一部分,他們再出一部分,只是這還差的一部分……”聶徵有意拖長了語調。
“多少?”
聶澤問清了數字,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從我的私庫裏走吧。”
又納悶地嘀咕道:“這一次你是怎麽撬開那些鐵公雞的嘴的?”
聶徵道:“聚財商會成年不過一年,需要關系和名氣。”
聶澤明白了。
聶徵又道:“這次的事能成,多虧了中山侯從中斡旋。”
聶澤一愣,随即擡頭來驚異地看他,“難得,存芳能從你口中得一句好話。”
“你是來為他讨賞的,”聶澤摸起下巴沉吟,“還是……”
聶徵面不改色,鄭重道:“臣是有事與中山侯相商。”
聶澤流露出一種了然而頗含戲谑的神色。
“中山侯生病了。”
“按說這幾年存芳身體大好,每年冬天,往往要到最冷的時候才會患病,今年冬至已染過一次風寒,足足用了一個月的工夫才好全,不知怎麽這兒會又犯了……”
“聽聞前日裏下了一場雨,大概是那時着涼了,”聶澤的語氣來得意味深長,“最近你和中山侯走得近,竟然不知?”
他只知道是哪場雨。
聶徵帶着聶澤的賞賜上了中山侯府。
先中山侯與夫人早薨,成年後,薛存芳的庶母攜子回轉了北地的封邑,而這諾大的中山侯府,一度竟連一個管事兒的長輩都沒有。
後來是薛存芳親往他人府邸,邀請了孤寡的姑母過來,又為她求得了诰命,後院裏好歹才有了坐鎮的人。
聶徵見到的不是這位夫人,而是另一位——中山侯夫人。
他對這位夫人依稀有幾分印象,乃是翰林學士韓昇嫡出的三女兒,韓昇為朝中清流,其人迂直耿介,一向與士族外戚多有龃龉,前兩個女兒裏一個嫡出的長女,嫁給了同為清流的朝中大臣,一個庶出的二女兒,嫁給了寒門的後起之秀,唯獨這位三女兒,最後竟嫁給了中山侯,在當年很是引發了一番議論。
薛存芳的身邊是沒有醜人,或者說,沒有不是美人的。
韓氏是一個典型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清麗長相,眼角眉梢仿佛用柔軟的工筆細細描繪,無一處不柔順細膩,然神色冷淡自持,卻是一身冷美人的氣質。
“姑母這個時辰在屋中禮佛,不能出來相迎。”韓氏盈盈一拜身,“多有失禮了,殿下。”
“無妨,本王是代皇上來看望中山侯的。”
韓氏吩咐下人收了禮,叩謝過皇恩,再領着他往裏走,“殿下這邊請。”
去的不是中山侯夫婦的卧房,而是薛存芳的書房。
一路走來,聶徵心下微妙,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那晚他呆的屋子正是這間。
書房的西面擺滿了書架和博古架,正中是一張長書案,東面搭了一張水墨屏風,上繪“竹林七賢歡飲圖”,不知出自何人手筆。左上角的題跋卻能一眼看出薛存芳的風格,一手神仙難認的率性草書,縱橫跋扈,生生毀了此畫意境也全然不顧,聶徵盯着看了半晌才辨認出來,寫的是: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繞過屏風擺了一張床,占地極廣的榉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宛如一個小木屋,彼時垂下了黛紫色的繡帳,将裏面攏得密不透風。
韓氏上前提醒道:“侯爺,齊王殿下來了。”
片刻後,從中傳出薛存芳的聲音:“有勞夫人了。”
韓氏又對聶徵行了一禮,随即施施然離去了。
聶徵眯起眼睛盯住她的背影,隐約覺得哪裏不大對勁。
左右的婢女上前勾起幔帳,薛存芳的聲音頓時清晰了不少。
“煩請王爺恕小侯有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那聲音有氣無力的,卻不是有病在身的虛浮孱弱,而是懶洋洋的,毫不遮掩其怠慢放肆之意。
聶徵上前一步,這才看清了薛存芳。
這人擁被而坐,只着了雪色的中衣,長發未绾,随意地散覆于肩頸,面色較之平常少了幾分顏色,雙唇更是蒼白,神色有幾分恹恹的,一對上他的目光便擰起眉頭,飛快地瞪了他一眼,又乖覺地收斂住了。
“王爺人到了,禮到了,也見過鄙人了,若無什麽緊要事,大可去忙自己的了。”
這是在趕人了。
聶徵擺擺手,左右婢女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他再上前一步,走入拔步床的圍欄之中,只見床畔擺了一張紫檀亮格小櫃,裏面滿滿當當塞滿了各類話本雜書,另一畔擺了一張翹頭案,案上堆滿了七颠八倒的小玩意兒,還有一個精致的鏡臺,屜子裏裝的不是女子的水粉琳琅,而是各式小吃零嘴……
這也太腐敗了……這是聶徵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倘是叫薛存芳呆在這張床上三天不下地,想來這人也能活得相當滋潤。
又暗暗覺得奇怪,這裏的東西未免太齊全了,倒像是主人長居之地。
面上不動聲色地問道:“怎麽生病了?”
“還不是你!”這次薛存芳毫無顧忌,擡頭一眼狠狠瞪過來,大抵是太用力了,緊接着止不住地咳了一聲,“那天……明明下了雨,偏有人還帶着傘一起走了。”
果然如此……
聶徵忙解釋道:“我并非有意,”停頓片刻,又道,“抱歉。”
薛存芳一下子怔住了,像是第一次認識他這麽個人似的,錯愕地瞪大了眼。
能從聶徵的口中得一句抱歉,有生以來倒是頭一回。
聶徵不免被他看得生出幾分不自在。
偏偏薛存芳這人慣會順杆而上,毫不客氣地接道:“哼,一句‘抱歉’就能一筆勾銷?王爺也知道,我這身子一向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只怕這一個月都要纏綿在病榻上,‘萬畦香’的試香會、‘碧凝煙’的品茗會、‘臨江仙’的風筝賽……不知要平白耽誤多少好事兒。”
是他失信在先,即便心底覺得這人只會游手好閑,滿心吃喝玩樂,還能頂着一張欺霜賽雪的臉說出這番厚顏無恥的話,聶徵亦無話可說。
“你待如何?”
薛存芳一雙明眸滴溜溜地轉,“我……”
話還沒說完,門外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侯爺,藥來了。”
“就說我睡了!”只見薛存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頭鑽進了被褥裏。
聶徵哭笑不得。
他出去接了湯藥,重新回到床畔,喚道:“小侯爺。”
薛存芳不想讓這人平白看了笑話去,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從被子裏鑽了出來,見聶徵一手端藥,一手拿了塊蜜餞——大概是從他的鏡臺裏取的。心裏大為受用,覺得這人倒也識趣。
“我不想喝。”
“喝了才能早些好。”聶徵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仿佛自己在哄聶玧。
薛存芳得寸進尺,“除非你喂我。”
奇異的是,聶徵情知這人提了一個極為放肆的要求,竟不覺得如何被冒犯,心下波瀾不興。
他從善如流,在床榻邊坐下,低頭舀起一匙湯藥,小心翼翼地送至薛存芳唇邊。
眼前的畫面着實難得,很值得紀念,于是薛存芳緊盯聶徵的一舉一動,一瞬不瞬。
他苦着臉抿下一口,忙哈出一口氣,也不知是真的還是故意,只說了一個字:“燙。”
聶徵愣了愣,第二勺先送到自己面前輕輕吹了吹,轉而再送了出去。
這麽一口接一口,一碗湯藥很快見了底。
薛存芳咽下聶徵送來的蜜餞,啧一啧舌,還是覺得不足。
“我買了一本新的小說,但姑母不允我披衣坐在床上看……”
聶徵點點頭,這是自然,這人身體底子弱,若是一不小心又染了寒氣怎麽辦?
“但我真的、真的很想看,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上品閑人’寫的……”薛存芳的目光往他身上鑽。
聶徵明白了。
他起身去翻小櫃,好不容易從裏面翻出來那本書。
又回到床榻邊給薛存芳從第一回念了起來。
“王爺,你讀書未免太沒感情了……”
“像知命之年的教書先生催眠,我困了……”
“抑揚頓挫,這個你明白嗎?”
薛存芳樂此不疲地挑刺,聶徵罕見的耐心,順從地一一糾正過來。
間歇裏忽聽薛存芳道:“……那天,我可不是故意戲弄于你。”
他稍一怔,也沒擡頭去看,只說:“我知道了。”
一本書念完了前四回,薛存芳的聲音漸弱漸低。
“多謝阿徵了……”
聶徵擡頭看去,薛存芳已阖目靜靜睡了過去。
難得有眼下的機會,大可明目張膽觀視對方的睡顏。
這一看就看了許久。
重回此地,乃至再度和薛存芳身處一張床榻,近到只剩呼吸可聞的距離。
聶徵驀然明白了。
為何這段時日他總是難能控制地想到對方,腦海裏因對方充斥滿了各類龐雜混淆的念頭,往往又因對方的一個舉動而方寸大亂——
原來,他竟對薛存芳生出了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