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歡而散
這一次的會面,薛存芳罕見地遲到了。
天有不測風雲,晌午過後,天光尚且明朗,卻忽然降下了一場雨,雖說是牛毛細雨,然而空濛細密,連綿不盡,不出半柱香也能洇染外衣。
這場雨來得尴尬,時候不早不晚,聶徵恰好在赴約途中,身邊的行人個個行色匆忙,一徑趕着到不遠處的屋檐下避雨。
他倒是泰然自若,取出身後的油紙傘撐開,隔離開雨幕,為自己遮蔽出一方天地,腳步如常地踏入雨水,沿着這條街走下去。
薛存芳晚來了半炷香。
聶徵在街角的書坊裏翻看新出的話本,寫的是一貫那些才子佳人、書生狐妖的豔情故事,翻不出什麽新花樣。今次聶徵卻看得入了心,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半柱香——所以他絕不是有意在等候那個與他有約在先、又遲遲不至的人。
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街頭,聶徵立即看到了,撇開書直直迎了上去。
邀請了齊王還敢來得比他晚上半柱香的人,這還是獨一個。他面色不善,本欲興師問罪,走近了卻蹙起眉頭,将雨傘往前送,“你不帶傘就出了門?”
薛存芳手裏除了把折扇別無他物,事先二人又說好不帶随行之人,看樣子這人竟是冒雨過來的。
“你出門竟帶了傘?”薛存芳略為訝異地擡首來看他,不答反問。
“出門前看了一眼,天上是鈎鈎雲。”
薛存芳贊了一句:“阿徵果然睿智。”
聶徵被那雙眸子這麽望着,稍一怔忪。
薛存芳從雨中來,整個人都凝了一層水汽,幾縷濡濕的漆黑發絲蜷曲着緊貼在白皙的臉側,光滑的面頰上沁出點點水珠,又有水珠從發梢滴落,順着下颌滑落入凹陷的頸項……不複往日的光鮮亮麗,本應是狼狽的情态,卻有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意識到自己想到了什麽,聶徵整個人的神色不禁僵硬起來,他為何又想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難道柳荷生殘存的影響有這麽大?
他從琵琶袖暗縫的口袋中取出一方手帕,遞給了薛存芳。
薛存芳道了一聲謝,接過手帕看了一眼,是一方素白羅手帕,除了布料原本的細密紋路外,上面什麽也沒有,素淨極了,一看便是聶徵這人的風格。
他低頭細細擦拭,一面解釋道:“起早陪姑母和夫人去相國寺拜佛,沒成想晌午剛用了齋飯就下起了雨,而今她們還暫留在寺裏休憩。”
聶徵道:“那你派一個下人過來知會一聲便是了。”
“我可不想失約,”薛存芳擦幹淨了,仔細将手帕疊好,自然地收入了自己懷中。
“何況,我若不來,你一定會生氣,下次再不肯與我相見了吧?”
雨幕是淅瀝的、冰涼的,薛存芳的眸子裏卻似氤氲了一場初啓茶盅後、彌散開的漫天茶霧。
聶徵欲言又止:“我……”
薛存芳忽而走上前來,笑盈盈地凝視着他,放柔了語氣:“阿徵,你在生氣嗎?”
這倒有幾分……撒嬌的意味了。
中山侯年近而立,只是男子本來便不易顯出年紀,這人又得天獨厚,頂着這副皮囊走出來,說是弱冠少年亦無人不信,眼下做出這副行徑也不如何跳脫。
可憐聶徵一下子被打了個手足無措,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移開目光,拗着脖子強自鎮定道:“我沒有。”
耳根後卻有明顯的緋色漫了上來。
薛存芳恍如未見,無聲地笑了一笑,輕巧地揭過這頁,“走罷。”
聶徵左手執傘,薛存芳走在他的左側,原本傘把是公平地居于二人之間的,只聶徵念及這人适才淋了雨,又是個羸弱多病的體質,于是不動聲色地将傘往□□斜,一路下來,自己的右肩上難免染了幾分濕意,不過不放在心上。
薛存芳帶他去的是巷子裏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館。
店裏搭了幾張紅木桌,看得出年深歲久,摻雜了累累駁色,又有抹不去的深色油漬,早已不複原本成色。
除了收拾得幹淨整潔外,這家店看來再寒碜不過。
對此薛存芳和聶徵都不在意,他們以前微服溜出來的時候,可是去夜市上吃遍了小攤小販的。
何況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适用于這家店亦然,菜一上桌,立時有香氣撲鼻而來,惹人食指大動。
聶徵卻生出幾分猶疑:這些菜……他竟一個都不認得?
薛存芳先拿起了木箸,夾起一塊東西送進嘴裏,一面毫不講究地和他說話:“阿徵,快嘗嘗。”
聶徵這才吃了一口……
薛存芳滿含期待地盯着他,“如何?”
“不錯。”
薛存芳覺得,聶徵嘴裏的“不錯”,那就是相當好了。
于是伸手幫對方挑了滿滿一箸,主人一般熱情地招呼着:“來來來,多吃點。”
為了赴約,聶徵晌午沒在府上用飯,薛存芳對相國寺裏清湯寡水的齋飯也沒什麽胃口,這一頓飯二人都吃得極為盡興。
吃到一半,聶徵忽然擡頭問道:“這些都是什麽菜,為何以前從未嘗過?”
“在宮裏這可都是嘗不到的。”薛存芳一一為他點明,“爆炒鴨心,紅燒肥腸,涼拌豬肝,紅油腦花……”
卻沒發現聶徵愣在了原地,他每說出一個菜名,對方的臉色就難看一分,最後,驀地放下了碗箸。
聶徵質問道:“你說……這些都是下水?”
“對啊,怎……”薛存芳擡頭對上聶徵的臉色,一句話沒敢說完。
聶徵騰地立起來,居高臨下地冷冷逼視他,一字一頓喚道:“薛、存、芳。”
“怎麽了?”不甘輕易被對方的氣勢壓過,薛存芳嗫嚅着補上了一句,“我怎麽知道你認不出來……”
他自然認不出來。豬肉是腥臊濁物,《本草綱目》中有記:豬,吃不擇食,卧不擇埠,目不觀天,行如病夫。其性淫,其肉寒,其形象至醜陋,一切動物莫劣于此,人若食之恐染其性。所以宮中人是根本不會食豬肉的,遑論下水了。
聶徵壓低了聲音,卻透露出更凝實的怒意與戾氣:“你竟敢戲弄于我!”
薛存芳默默退開了幾分,本做好了對方會大大發作一場的準備,沒想到聶徵一言不發,徑直拂袖而去了。
留他一個人愣在原地,雲裏霧裏,“他這是怎麽了?”
還是掌勺的從後廚裏出來,看不過眼,提醒了一句:“侯爺,你今天帶來的這位,只怕是位了不得的貴人吧。”
薛存芳瞥了他一眼,緘口不言。
“貴人只食牛羊的脍炙,你請他吃豬下水,豈不是捉弄他嗎?”
薛存芳撇撇嘴,委屈上了。
“阿蘅,滿京城就數你最會做這些菜,會去腥去味,京城裏獨一份的,口味自然一絕。”
“我是真的覺得好吃。”他又挑起一塊肉,丢進嘴裏細細咀嚼起來。
聶家人不會欣賞,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