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贈扇
薛存芳再對聶徵發出邀約的時候,聶徵果斷拒絕了。
只見薛存芳眉梢一挑,是個意料之外的神色,卻不肯輕易放棄,循循善誘道:“殿下可知,去年京城裏有不少商鋪聯合在一起,建立了一個商會?”
聶徵一颔首,“略有耳聞。”
“他們成立這個商會,是要杜絕業內一些大商家囤貨居奇、坐地起價的不正當現象,将衆人擰成一股繩,保障商會的公正清明……”薛存芳語氣沒什麽起伏地把這些官話念了一遍,又道,“如今一年過去了,這商會舉辦了一個拍賣會,總得有人去看看他們做出的成效。”
“侯爺可去邀請周尚書。”戶部的。
“這不是念着前幾日我出了一個主意,差事兒落在了王爺您身上,區區有心為王爺分憂嘛。”薛存芳義正辭嚴。
聶徵心下一動,情知他說的是修建火室之事。
“戶部的老周是個老滑頭,滑不留手,斷不會吐出那麽多銀子,想必王爺還在為這筆錢頭疼吧?”薛存芳以折扇輕輕敲打掌心,篤信道,“我想這個商會裏,定然有人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這……”關乎大事,聶徵顯而易見地猶豫了。
薛存芳見勢順杆而上,不動聲色地湊近了幾分,全然換了一番神色和語氣,低聲喚道:“徵哥哥……”
聶徵登時一個激靈。
薛存芳頗為認真地問道:“你就那麽憎惡我?”
聶徵嗫嚅道:“沒……沒有。”
薛存芳柔聲道:“那就當陪我一次好了。”
聶徵緘默了片刻,忽道:“……不要這麽叫我。”
“哦?”薛存芳眨了眨眼,顯出幾分錯愕地望着他,“你不喜歡?”
“我以為,徵弟喜歡得緊呢。”
再聽到另一個稱呼,聶徵擡眼看去,對上對方那雙滿含笑意的眸子,他确定了:這人是故意的。
薛存芳年長他兩歲,又是薛家的孫子,按輩分,聶徵的确是要稱呼他一聲“兄長”的。仍然是少不更事時在南書房鬧出的舊事了。又一次,他和薛存芳起了争執,這麽多年過去,争執的由頭早已無跡可尋。總之,二人必然是争鋒相對寸步不讓。于是他們打了一個賭——賭的是用三顆石子,誰能在芙蕖池上打出最多的水漂,誰就算贏,贏了的彩頭即是——輸家要心甘情願叫對方一聲“哥”。
最後的結果顯而易見。他唯獨欣賞薛存芳的也是這一點——輸得起,不扭捏,說到做到。
他以前的确很喜歡聽對方這麽百轉千回不情不願地叫上一聲。
可如今……确切地說,是那天之後,他一聽到這個稱呼,就難以抑制住心跳不亂上一分。
論起臉皮來,他比薛存芳可是差得遠了。
薛存芳深谙見好就收的道理,轉而抹開臉灑然道:“好罷,那在外面我要怎麽叫你?”
“小七、阿徵、鳳弦?”
“七”是先帝在位時,諸皇子裏聶徵的排位。而“鳳弦”,是聶徵的字。
聶徵反問道:“我又要如何稱呼你?”
“哥哥、存芳、春洲都可以,”薛存芳蹙了蹙眉,用不滿的語氣警告道:“不準叫我小芳、阿芳。”
“春洲”自然是薛存芳的字,取自謝朓的那句“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聶徵盯着對方看了半晌,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輕嗤。
臨了二人微服進入拍賣場,還不等聶徵開口,薛存芳便自顧自向他人引見:這是我的弟弟,薛鳳弦。
于是聶徵跟着他姓了一晚上的“薛”,還扮演起了薛存芳的弟弟。
對方不是叫他“小七”、“鳳弦”便是“小弟”——聶徵覺得這人着實是膽大包天,只有當今聖上會在私底下這麽稱謂他。
他也不去回應,只默默附和,頂多叫對方一聲“春洲”。
存芳……這個稱謂他在心下默默咀嚼了一遍,還是覺得過于親近了。
聶徵憋着這一口氣,當場默默發誓:之後一定、絕對不會再陪薛存芳出來。
然而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一個月後,一個傳聞在京城裏默默傳開了:齊王和中山侯交起了朋友。
等聶徵被聶澤叫到禦書房,方才知道有這麽一個消息,都上達天聽了。
“近來,我觀你與中山侯的關系多有好轉?”聶澤立于書案後,一面批閱奏折,一面頭也不擡地問道。
聶徵微一怔忡,“有嗎?”擰起眉心思索了一會兒——好吧,似乎是有的,誰能想到數年來,他和薛存芳竟是從未交換過表字的。
“不過是中山侯閑來無事罷了。”
“存芳的确是個妙人。”聶澤欲要擡腕落下去的一筆停滞在了半空中,不知想到什麽,抿唇笑了一下,“他生得好,從小就讨人喜歡,又沒有架子,又會說話,和什麽人都玩得開……”
“而你,自小乖覺懂事,早慧慎獨,連對着太監宮女都沒有紅過臉,是讓父皇母後最為放心的皇子。”
“我是想不明白,唯獨是你,為何始終和他不對付。”聶澤道。
聶徵心道:是他先和我不對付的。
聶澤沉吟道:“我記得十六歲那會兒,存芳生了場大病,你分明還日日跑去永寧宮看他,可有這事兒?”
聶徵淡然道:“許是皇兄記錯了。”
“總之,見你們重歸于好,吾心甚慰。”聶澤擡眼來仔細瞧自家小弟,仿佛覺得很有趣一般,唇角愈發上揚,“你的性子太嚴謹了些,律人律己,他的性子又太散漫了些,無拘無束,你們兩倘是湊做一堆,倒是相合。”
聶徵:“……”
眼見誤會大了,他不得不開口辯解:“我只是……在靜觀其變。”
“哦,難道你覺得他是事出有因?”聶澤問道。
聶徵沉吟稍許,答道:“或許吧。”
自然是事出有因,聶徵對那個“因”也知根知底,薛存芳對他的态度是在一夜之間判若兩人的。
然而薛存芳是誰?——其人被奉為大昭第一美男子,身負盛名,同時又是冠絕京師的風流種、多情胚,想當年還在南書房讀書時,就迷倒了宮裏不知多少宮女女官,數年來遍歷花叢,更是不知成了多少女子的春閨夢裏人,碾碎了多少芳心柔腸,欠下的累累情債,只怕是罄竹難書。
他不覺得薛存芳會因此待自己有何不同。
所以……對方的态度反而更加耐人尋味,琢磨不透。
——重要的是“果”。
薛存芳這麽做,到底想要什麽?
他近來随之出雙入對,多多少少也存了這份探究的心思。
這麽就近一觀察,果然被他看出了不少東西。
譬如被他發現了薛存芳其人有一個最大的诟病之處,那就是——臭美。
之前去梅莊詩會的時候,薛存芳頭戴羊脂漢白玉發冠,穿的是一身月白素綢深衣,外罩深灰色輕容紗褙子,當真有如一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清逸儒生。去拍賣會的時候,這人頭戴鎏金銀冠,穿的是一身大紅金蟒箭袖,活脫脫一個富貴人家的美貌公子。後來無論是去集市游玩,還是去郊外踏青……薛存芳鮮少穿過重樣的衣服,其風格千變萬化,直叫人眼花缭亂。
久而久之,連聶徵每每在與薛存芳相見前,都不禁思索起一個問題:不知今日,薛存芳裝扮成了什麽樣子?
何況世人皆知——中山侯愛扇。
聚頭扇、檀香扇、竹絲扇、白羽扇、蝙蝠扇、雲母扇……應有盡有,不一而足,搭配不同的時令和服飾,作儀衛之美,錦上添花。
但凡是中山侯用過的扇子,都會成為當季商鋪裏的緊俏貨,毋須多時即被席卷一空。
這日薛存芳就帶上了聶徵,特意往“流螢閣”裏選扇。
他挑中了一把灑金扇。
“阿徵,如何?”薛存芳握住扇柄,展開扇面來給他看。
這把扇子紫檀木質地,十八扇股,扇面紙質,玄色為底,其上灑金,絲絲縷縷,錯落有致,如落日熔金,又如煙霞照晚,一片金色随薛存芳的動作熠熠生輝。玄色肅穆、沉靜,灑金卻來得精致、華麗,相得益彰。
聶徵點點頭,“不錯。”
“那送你了。”薛存芳将扇子送入他懷裏,笑道,“我看過來一眼便相中了,這扇子與你極相襯。”
“這是我還你的賭約。”
說完又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在問:那我的呢?
聶徵一陣語塞:他險些都快忘了這回兒事了。
仿佛看出他的局促,薛存芳善解人意道:“其實我倒有意向你讨一樣東西,卻不知阿徵願不願意?”
“但說無妨。”
“你的墨寶。”薛存芳說道,“當今聖上在我的扇子上提過字,皇後娘娘也寫過,只有你……在南書房時,你的書法就是當之無愧的魁首,先帝也曾對你的一手筆墨贊不絕口,因此我心向往之已久,只是不知如何開口。”
沒有人不喜歡漂亮話,何況是漂亮人說出的漂亮話。
于是聶徵一時放松了警惕,輕易地應允了下來。
薛存芳取來一把空白的折扇,又親自為他磨墨潤筆。
聶徵擡起手腕,提筆蓄勢待發,偏過頭問薛存芳:“寫什麽?”
薛存芳曼聲吟誦起來。
——那是一首詩,一首寫情的詩,相思之情。
聶徵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薛存芳看了許久。
薛存芳一臉無辜地回望過來,“怎麽了?”
聶徵抿抿唇,收回視線放下手腕,穩穩落下了第一筆。
——他敢寫,也要薛存芳當真敢把這扇子拿出去。
寫的是《秋風詞》: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相思何來?
定情信物get√
*出自李白《秋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