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

第3章 ☆、Chapter.3

#7.

那一夜過去，這座城市終于迎來了雨季的序曲。起床後，窗外的雲層仿佛大片大片的島嶼漂浮在一望無際的天空，趙辰推開窗，空氣裏盛滿了雨的味道。漱過口，用毛巾随意地擦了下臉，已經是上午的10點，趙辰打了個哈欠，昨夜還是沒有休息好。

走到飯廳，母親已經把早飯做好放在了桌上，出乎趙辰意料的是趙星居然已經坐在桌前吃起了早餐。拉出椅子坐下，對面的趙星一臉平靜的吃着手中的三明治，姿勢卻很不自然。等到趙辰倒了一杯熱牛奶，才看到趙星的衣服上有着大塊大塊的水跡。

“你這是穿着衣服去淋浴？”

趙辰有些詫異地問了一句，換來對方一句。

“我樂意。”

好吧，趙辰撇了下嘴，開始自顧自的吃起了早飯。

吃過飯，天空又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坐着趙星的車去往學校，一路上細雨仿佛幕布一般籠着整座城市，道路兩旁新生的樹葉洗出新綠，這座城市在一場又一場的雨水中，開始呈現出它生機盎然的一面。

趙辰吸了一口氣，一個冰冷的東西被粗魯地塞進自己的懷中。他看向一旁的趙星，對方卻轉過頭去，然後悶聲說了一句。

“賠你的。”

那是一個嶄新的iPhone，打開界面，手指沾染到一些沒有擦幹的水跡。趙辰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他點開通訊錄，發現裏面只有一個聯系人，上面寫着哥哥二字。莫名地，趙辰揚起了嘴角。

用一個中午的時間恢複系統，等到一切都更新完畢，趙辰倒在自己的床上，手機在這時震動一下。

Van：消失了一天，去哪裏逍遙了？

手機被我哥摔壞了，他剛賠了我一個新的。

趙辰将手機舉起，迅速在屏幕上敲打出一句話，點了發送。片刻後，收到對方的回複。

Van：于是你們發生了什麽？

一瞬間，趙辰的手指頓住了，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麽去回答，昨晚的一幕幕像是倒帶一樣開始緩緩回放在眼前，無論如何刻意去忽略，那一刻心跳失去的感覺依然那麽突兀的存在着。

趙辰抿了下唇角，回複到，沒什麽。将手機扔到了一邊，趙辰深吸一口氣，胸膛左邊的跳動仿佛還帶着昨夜的節奏。為什麽會突然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他這樣問着自己，那顆不停跳動的心髒卻給不了他答案。

我害怕這樣的自己，它讓我覺得自己越來越陌生，然而我同時又憧憬着，憧憬着什麽來打破這一塵不變的生活。世界在這巨大的矛盾面前，運轉成你我所看不見的螺旋。

下午的專業課，教授語重心長不知第幾次地重複着這學期課程設計的重要性，關系到畢業學位還有考研雲雲。趙辰打了個哈欠，這一回他特地晚到而且選了離黎雲最遠的位置。冷氣開得很足的教室，安靜得只能聽見教授的聲音，趙辰悄悄掏出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顯示已經是16點40分，看樣子回家又得是晚上了。

暈，趙辰心裏這麽念叨着，這時教授忽然叫響了他的名字。趙辰心一緊，連忙把手機揣了回去，他擡起頭發現教授并沒有看着他，而是繼續叫了下一個人的名字。

“黎雲，你和趙辰一組，兩個人合作完成課程設計。”

一瞬間，教授的聲音宛如夏日的驚雷，趙辰目瞪口呆地望着教授，不是吧，怕什麽來什麽。

望着正在記事本上奮筆疾書記着組員名字的教授，趙辰覺得自己這下真的快暈了。

Van：哈哈哈，這說明你和那個女孩子有緣啊，既然她這麽喜歡你，你不如接受她試一下啊，多好的機會。

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多，趙辰很想翻一個白眼過去，奈何對方看不見，于是他回複到，別添亂了好嗎，我都夠煩了。

Van：好了，不開你玩笑了，Fredie，其實沒有那麽複雜，很多事情不是靠你回避就能回避得了的，跟随你自己的感覺走就是了。

跟随自己的感覺走嗎？趙辰将桌上的講義收進包中，一邊掏出手機給母親撥了一個電話過去，告知母親這幾天要忙着畢業設計的準備工作，大概沒有時間回去住了，母親只是稍稍叮囑要注意身體一類，便挂掉了電話。

走出教室，陰霾的天空下，空氣悶熱而粘稠，走出沒幾步，汗水就開始沿着額頭向下滴落。趙辰用手擦拭了下，低聲罵了一句鬼天氣，就在他即将轉身的那一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前方響起。

“學長，一起去吃飯吧。”

#8.

傍晚的路邊小店，店家撐起的傘遮起一方小小的天地，木桌椅在雨水的浸潤下散發出馥郁的氣息。趙辰咬着飲料的吸管，雨水跌落在地濺開的聲響連綿成音樂一樣的節奏，黎雲攪了攪吸管，冰塊碰撞中，無數氣泡迅速從杯壁向上竄去，然後啪啪爆開。

“學長，昨天晚上你聽到了吧？”

“聽到什麽？”

看見趙辰有些不自然地想轉移話題，黎雲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說道。

“聽到什麽不重要，其實喜歡這件事說到底只是一個單方面的事情，我不會令學長感到困擾的。”

她頓了頓，然後目光帶着趙辰從未見過的認真，繼續道。

“我只希望學長不要因為我的心意排斥我，甚至選擇躲避我。只要學長不讨厭我，我想我還是有機會的吧。”

這不是疑問，而是帶着說話者自身的堅持與肯定。之後兩人都沒有再開口，圍繞在他們身邊的這場雨仿佛沒有終結，随着綿延的雲層一直飄往世界的盡頭。

年輕真好啊，這是這個晚上趙辰發出的第一句感嘆，此時的他已經回到了宿舍，開始整理起畢業設計需要的資料。無論感情的事情如何糾結，生活還是要繼續。當趙辰打開Word，敲下第一個字的時候，桌上的手機開始振動了起來。

Van：怎麽，原來你已經老了嗎？

快了，再被這些事折騰下，我離遲暮都不遠了。

趙辰恨恨地輸入這句話，然後按下發送，叮的一聲，消息已經傳遞。不一會兒，便收到對方的回複。

Van：不要小瞧女人的耐心，不過Fredie，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她，就不要給她回應，這樣她會放棄的，不要太上心了，這個世界煩心的事情很多，這不算什麽。

将電腦推到一邊，窗外的雨還沒有停，趙辰趴在窗臺将手伸到窗外，一滴兩滴，落下的雨水在手心濺開，帶着夏天的溫度。趙辰嘆了一口氣，忽然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聲音混在雨聲中，斷斷續續傳來，聽不真切。趙辰将頭探出窗，視線穿過樹蔭，穿過城市彌漫的稀薄霧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冒着雨擡頭在衆多窗口努力尋找着什麽。趙辰覺得那個身影無比的眼熟，他仔細辨認了下，得到的認知令他自己都驚訝了起來，居然是趙星。

趙辰撐着傘快步走到樓下，不遠處趙星手裏拎着一個鐵制飯盒站在樹下還在擡頭張望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已經快被淋濕。

“喂！”

趙辰喊了一聲，見對方還沒有反應，連忙跑了過去。雨水中混合着植物濃密的氣息，在夜晚無限漫長的時間裏發酵出盛夏的香味，等到趙辰跑到趙星的面前，将傘遮擋在對方的頭頂，趙星這才回過頭來。昏暗的燈光下，頭發已經被雨水打濕，周身找不出幾處幹的地方的趙星，看見趙辰先是微微一笑，然後仿佛意識到表情的不對，又垮下臉來。

“你幹嘛來這麽晚？”

“宿舍區這麽大，你自己隔那麽遠吼我能聽見就不錯了，再說你不會打電話嗎？”

一句話讓趙星瞬間紅了臉，支支吾吾的沒有再開口。見趙星這個模樣，趙辰追問了一句。

“你不是沒帶手機吧，什麽事這麽急啊？”

話還沒有問完，飯盒已經被趙星狠狠塞進了手裏，趙辰擡起頭，對方露出一臉急于轉移話題的表情。

“你廢話那麽多幹嘛，喏阿姨說怕你最近累，炖了湯讓我給你送過來。”

手握住的地方還傳來湯水暖暖的感覺，忽然間記憶在這一刻開始緩緩抽絲剝繭，那些年少的往事，曾經中暑時候的綠豆湯，學習到深夜的熱牛奶，高考的炖菜，還有許許多多，都是眼前的他用這般不耐煩的态度，第一時間送到自己手上。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又開始從心底湧了上來，不知不覺間趙辰低聲說了一句。

“謝謝。”

而對方明顯沒有聽清楚，正瞪着眼一臉茫然地看着自己，趙辰忙将傘塞進他的手中。

“我說拿着這個，趕快回去，別感冒了。”

“真是好心沒好報，連謝謝都沒有。”

趙星一邊嘟囔着，一邊推開趙辰的傘，然後轉身大步沖進大雨中。趙辰注視着那個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淹沒進黑夜中，一邊向前跑着，一邊朝身後大聲吼着“走了啊”的背影，身邊的風不知何時帶着他所不知的灼熱，仿佛盛夏的所有熱氣在這一刻迸射而出，熊熊而起，連夜空都沖破。

#9.

這個夜晚，趙辰第一次體會到失眠的滋味。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大腦裏無數東西在翻湧着，但是卻又想不分明，仿佛那個夢境一般。趙辰用雙手捂住臉，耳邊只剩下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帶着那些念頭一齊湧向腦海，它們彙聚成兩個字——趙星。

真是瘋了。

趙辰翻過身，從枕邊摸出手機，然後将耳機帶上，Jeremy Fowler的聲音溫柔地像是母親的雙手，穿越遙遠的空間将自己環繞住。他閉上眼，如同置身回永恒的黑暗中，時間悄無聲息前行，那些關于趙星關于黎雲的記憶一層層在眼前重疊，最後融化成一條斑斓的路。

沿着那條路向前走，經過茫茫的原野，腳步停在那條奔騰的河流前，趙辰向着四處張望着，那個身影就在他前方不遠處。他安靜地等待着，直到對方注意到他的到來，如曾經無數次出現在自己夢境中那般，轉過身向着那條河流縱身一躍。

而這一次，他終于看清對方的面容。

Finally we’ll walk across the river， just as we’ll always remember the time we passed by.

我們終會走過這裏，正如我們永遠會記得這段時光。

等到趙辰再次醒來，天已經大亮，他擦掉額頭上仍在不斷下淌的汗珠，擡起頭，窗外的天空仿佛鋪上一層厚重的絨毯，空氣黏稠而悶熱，夏天在他所不知的某個時候伴随着一場又一場的雨，降臨到了這座城市。

那一天，是趙辰二十一年的人生中開始感到迷茫的時刻，心中塵封冰凍許久的一塊開始在夏天的腳步裏慢慢融化，一點一點沖擊着自己多年的信念與認知，關于愛，關于未來，關于自己。

生活終于不再是想象中的一張白紙般枯燥呆板，它從平面開始升起，扭曲成無法窺視的螺旋。

求問：愛是怎樣的感覺？

下午在圖書館和黎雲一起整理設計需要的材料，忽然手機震動了一下，趙辰抽空看了一眼手機，果然收到Van的回信。

Van：咦，小盆友心動了？春天已經過了吧？

無視掉對方的吐槽，趙辰迅速回複道，快說。

期間趙辰擡起頭，偷偷看了黎雲一眼，看見對方正在聚精會神地整理着材料，然後又埋下了頭。

一會兒過去，趙辰再次收到Van的回複。

Van：我覺得愛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矛盾，當你愛上一個人，你将面對想要和對方一直在一起和自我社交圈的矛盾，面對着想要單獨擁有一個人和對方自己的空間的矛盾，面對着你的愛與你的生活關系的矛盾。當你感受到了這些種種矛盾，那麽，你就是愛上了。

那麽我自己呢？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麽？

趙辰不知道自己的手在那一刻将手機握緊在了手心，若這真的是愛，那麽這将是這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那一刻，趙辰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一步走錯，他将跌進永無止盡的矛盾漩渦。

那之後，和黎雲一起合作的設計有條不紊的完成着，而趙星每天都準時到學校為趙辰送來母親炖好的湯品，每當趙星來到學校，趙辰總會有意無意避免讓趙星撞見自己和黎雲在一起。他說不清這種感覺，兩種微妙的心情随着時間的推進，正在一點一點地放大，交織着成為一個打不開的結。

“學長，總感覺你最近特別憔悴。”

再一次臨近周末，一個月的通宵達旦畢業設計終于有了雛形，趙辰揉了揉眼睛，看見黎雲正一臉關切的表情看着自己，回答道。

“有嗎？”

“有的，你看你的黑眼圈很重。”

一陣柔軟的觸感從下眼臉處傳來，趙辰擡起頭，黎雲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撫在了自己的臉上。他有些詫異地望了過去，對方的臉慢慢的紅了起來，然後把手輕輕收了回去。

兩個人便這麽沉默了，直到許久後，趙辰的手機在褲袋裏震動了起來。

接起電話，趙星咋咋呼呼的聲音通過聽筒傳了過來。

“阿姨說你都一個月沒回來了，她今天好好做了一桌菜，要你一定回來。”

“好的，我知道了。”

“注意休息。”

聽筒裏，聲音很快就念完，然後迅速被挂斷，變成嘟嘟的忙音。

趙辰收起手機，學校鐘樓的整點鐘聲在這時敲響，一聲聲回蕩在整片校園，已經到下午六點了。

趙辰向外看去，天空陰霾得仿佛暴風雨前的大海，他望着窗外，這片黑夜與白晝的分界線，然後漸漸的，大雨一滴一滴落了下來，整個世界被暴雨聲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