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煉獄
天還沒有亮的時候,明智就被人叫起來了。如果換做以往,她肯定是迷迷糊糊的,腦子像漿糊一般。但現在她只眨了眨眼,腦子就完全清醒了過來。她知道肯定是前方有傷兵撤下來了,她絲毫不耽擱,披上衣服就匆匆走出了營帳。
天空微微泛白,目之所及是一片微藍,邊城的清晨有種透骨的寒意。第一輪的進攻基本接近尾聲,有一批重傷士兵撤了下來。明智不知道大将軍究竟派出去了多少人,也不知道這場戰事會持續多久,她只知道她得救他們。
她已經習慣了血腥的氣味,切開縫合的手也不再顫抖,一切都是游刃有餘。趙四、杜武也都明白她的習慣,跟着她打了那麽久的下手,彼此之間配合也變得默契。三個人如同機器人般,不知疲倦地在傷員中穿梭。一些恢複得還可以的傷兵也過來幫忙,給自己的弟兄們包紮。
烈日當空,明智直起酸痛的腰,看了看周圍,沒有包紮的還有很多。身上的汗水已經将衣服浸透,和那些血跡混在一起,她用來擦手的帕子,就如在血中泡過一般,被鮮血染透。她沒有時間吃飯,只是讓夥頭軍給她送鹽水的時候帶了些白糖。嚼了一大口,再灌一口鹽水,便再次蹲下去給那些傷兵處理傷口。她就如同一根不斷擰緊的發條,沒有絲毫的松懈。
這一日,傷兵源源不斷地從戰場上下來。
傍晚,明智在給傷兵包紮。
月上中天,明智就着月光和火光行走在躺滿傷兵的草地上。
第二日,戰事并未停歇。
第三日,戰事依舊未停。
第四日傍晚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傳回捷報,營地裏一片歡呼聲。明智雙手扶着膝蓋勉強從地上站起,雙眼猩紅,酸脹得眼珠似要從眶中脫出一般。她扯動臉上僵硬的肌肉笑了笑,戰事終于暫時結束了。随後,眼前一暈倒了下去。
暈倒前她腦海裏最後的想法是,以前覺得北極熊不眠不休游過數百公裏的海域是個奇跡,原來環境有多殘酷生命就有多頑強。人被逼到一定份上,也是潛力無限的。
不過這場覺,終究沒有睡太久。戰場之上,睡一個安穩覺是多麽奢侈的事。明智睡了近三個時辰,雖然還是濃濃的疲乏感,但精神已經好多了。這幾日不眠不休,精神高度緊張地勞作,不管是心理還是生理都被撐到了極限。這一松懈,才發現渾身肌肉酸疼。明智抖抖手,抖抖腿,有轉了轉脖子,稍稍調整了一下,又打算繼續處理。
轉過屏風,燭光之下,孫伯又拿着他那杆金色小秤在配藥。“孫伯,你也不休息?”這幾天,每個人都是忙得焦頭爛額,都沒能說上一句話。
“我這老骨頭歇過兩回了,哪像你這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沈大夫、劉大夫他們也都累壞了,我得趁早把藥配好,讓士兵煎好給傷兵送去。”
說完,他也沒有再和明智多說。又低頭看着秤花,一點點撥着秤砣。
明智也沒有過多停留,叫少趙四和杜武,去傷兵營裏查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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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深夜一直忙活到了天亮。這時明智聽到一個消息,大軍要進城了。前頭的士兵已經将城池攻占,現在是他們這些後方人員入城的時候了。
明智在這荒野之中過了這些日子,對于城鎮還是頗期待的。入城意味着不用再睡營帳,生活物資也不會如此匮乏,她的夥食興許也可以改善一下。
她又是同孫伯共乘一輛板車。他這幾日過于勞累,靠在後方草堆上睡着了。明智卻因為興奮毫無困意,在車上晃着腿,東張西望。打了勝仗,戰士們的臉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悅,看着浩浩蕩蕩的招展,旌旗迎風招展,明智也心生出豪邁。
只是她的這種欣喜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她的面色便變得凝重起來。原來以前她所見的殘酷場面不過是戰争的冰山一角,她第一次知道什麽是屍山血海。道路兩旁随處可見士兵的屍體,身下的沙土和草地都被鮮血染紅,一片斑駁。一些士兵正在扒死去士兵身上的铠甲,一些人負責把那些赤條條的屍體堆到一起。一些殘破的旗幟斜插在沙土之上,迎風獵獵作響,像無聲的嗚咽。
她大概能看出哪些是我方士兵,哪些是對方的。因為有些是被擡上板車的,有些則被士兵在地上拖行,本已冰冷僵硬的屍體上徒增了許多傷痕,只是那傷口再也不會流血了。
只是更可怕的還在後頭。
随軍行了一陣,明智就看見了遠方高大巍峨的城樓。兩邊依着山岩而建,光滑陡峭,岩壁上植被稀疏,毫無掩護。碧空之下,高大的土石城牆上滿是戰争的痕跡,在這風沙之地,有種不可言喻的悲壯。
再臨近些,明智看清了城門上的牌匾——劫渡關。這是月支的邊城,劫渡,劫渡,可是卻渡不過戰争的劫。臨近城門,明智隐隐聽見有嘶喊聲。随着車輪的前進,那聲音越來越清晰,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板車駛進高大的城門,只見青石的地面上到處是血跡。許多房子的土牆上還插着箭羽,燒焦的痕跡,斑駁的血跡,觸目驚心。很多民衆的屍體倒在血泊之中,有些身首異處,有些髒器外流,翻卷的傷口露出森森白骨。城中少有男子屍體,多為老弱婦孺。街上有好多人再奔跑,一些士兵撞開了門,将裏面的人拖了出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跌坐在地,枯瘦的手臂環住自己的小孫子,窩在牆角看着行進的士兵。深陷的眼窩中渾濁的眼珠泛着淚光,從她的眼神裏,明智看到了恨。小孩子也不哭,窩在老夫人的懷裏,閉着嘴,鼓着大眼睛看着入城的軍隊。這樣的眼神,明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呼喊聲在耳邊回蕩,入目滿是猩紅,整座城如人間煉獄。
大軍進城,屠城三日,城中所有的糧食、財物、女人均為各士兵所有。命令一下,各士兵都像着了魔一般,傾巢出動,沖入那些民居之中。
明智和一幹大夫住進了城中心的一家醫館,裏面還存着一些藥物,都是用得上的,診治的東西還算一應俱全,只是屋子的主人已經不知何處。
不知道為什麽,對于這樣的情況,衆大夫一點反應都沒有,各自幹各自的。連孫伯也是,安安靜靜地切藥,仿佛外面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明智的心裏卻是說不出來的難受。
明智走在街上,趙四和杜武跟在她的身後。他們入城之後,搶了一點銀錢,對于他們來說也是知足了,他們是剛入伍不久的士兵,沒有加入那些更為瘋狂的掠奪。明智走在街上,雖然穿着男人的粗布衣服,頭發也是簡單在頭頂挽個髻,但一眼便能看出是個女人。有不少士兵從她身旁路過的時候多看了幾眼,但看看她身後的趙四和杜武都穿着軍服,也只是看看沒有上前想動手的。
她看見城中的廣場上,一排排老人跪在地上,劊子手手起刀落,頭顱翻滾,血濺當場。人群之中有反抗試圖逃跑的,被士兵們一擁而上亂刀砍死。旁邊的士兵還在歡呼,帶着嗜血的興奮。
劫渡,劫渡,可是這些人卻渡不過他們人生中的這一個劫了。
很多時候,明智真的覺得,人才是最殘忍的動物。
那樣血腥的畫面,沒法久看。明智只看了一眼便覺得胸中作嘔,扭頭轉開。
街道兩旁破敗的房屋中偶爾傳來女人的哭喊中,士兵的笑聲和喘息聲。走過一個路口,她看見三個士兵合夥把一個年輕女子當衆扒光了,不顧女人瘋狂的掙紮,上下其手。哭喊中,少女的臉痛苦地扭曲,三個男人将她架起,擡進一旁的破屋之中。盡管她奮力地踢蹬,于事無補。很快,裏面傳來了淫~靡的聲音。相仿的年紀,截然不同的命運。
一切的畫面都是那麽不堪入目,觸目驚心,明智只覺得她的心頭像壓着千斤巨石般,讓人喘不過氣。
她看見一個不滿一歲的小孩,坐在死去的父母身邊大哭,露着四顆牙花子,一雙眼睛驚恐地打量着周圍。明智想蹲下身去抱抱他,卻突然沖出來抱着那孩子就跑了。明智想追,對方卻追逐着跑得老遠。
走在古城街頭,明智擡頭望天,只覺得連日光都帶着血色。她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走在街上,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冷眼看那些血腥殘忍之事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卻無能為力。正午的日頭很毒,可她卻寒意透骨,全身上下都結滿了冰碴。
戰場之上,生命算什麽?
這些日子她費盡心思救治那些人,真的有意義麽?她救的人下一秒就化身成了惡魔,對那些無辜的人張開血盆大口,吃人不吐骨頭。
她這些天究竟在做些什麽?
她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