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路
明智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發現在自己的帳子裏,只覺得渾身酸痛。問一問時間,原來她才睡了一個時辰。還好還好,沒有睡的太久。那些傷員雖然包紮上了,後續的事情還有一大串,還等着她去做。
她去看了看孫大夫的那邊,他還在睡。一個年過花甲的老爺子,這麽樣的高強度,也真是吃不消。之前給她當下手的小兵休息了一會就又來待命了,明智也是打心底裏感嘆他們的不容易。但現在她還有活交代給他們,只能讓他們再辛苦一下。
她命他們撕了很多布條,讓他們給之前包紮過的那些傷員記在手腕上,在上面寫上編號和姓名。自己也跟着他們一起。
明智原本想弄一個名冊,把他們的編號姓名和病情的情況都記下,就像醫院錄入信息那樣。後來她發現,她真是太天真了。她壓根不會寫毛筆字,拿着軟趴趴的毛筆在紙上一寫,歪歪扭扭的,一張紙也就寫了沒幾個字。要記錄那些人的信息,簡直是一個太浩大的工程。光紙都得一大摞,而且以她的水平非得透不可。條件有限,她只得退而求其次,把其中傷得重些的一些人記錄了下來。
等把自己處理的那些人記錄了下來,竟然又是兩個多時辰過去了。看着那一小摞紙,明智頗有成就感。一歇下來,才發現肚子咕嚕嚕地叫。差不多這兩天,她粒米未進,餓的不行的時候,吃了兩勺糖,其他時候基本是喝鹽水裹腹。這一閑下來,一摸肚子,發現原來微隆的小肚子都徹底扁下去了。她也不矯情,直接問那兩小兵有沒有什麽吃的。
這兩個士兵也是實誠人,立馬就去夥頭軍的營帳裏拿了些吃的過來。兩個饅頭,一碗稀粥。雖然是冷的,也略顯單調,但在這種饑腸辘辘的時候,這種主食才是最實在的。雖然這個時候她有點希望有一碗肉湯,但是她也不挑。她發現帳子裏有熱水,直接倒了一碗,又往粥裏倒了一點,然後就把饅頭撕碎了泡裏面。
旁邊的兩個士兵有些驚訝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真是豪邁堪稱男子啊。他們今天也是開眼界了。原本以為,她一個姑娘家,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場景會害怕。沒想到,她只是一開始微微蹙眉,看起來手都有些抖。但到後面完全是面不改色。有時候撕開衣服包紮,對方明顯有尴尬,他們兩個大男人看得還有些難為情,沒想到眼前的這位女大夫竟然一臉泰然,該清洗清洗,該包紮包紮,絲毫不帶臉紅的。這兩天看了那麽多鮮血淋漓的場面,她現在依舊胃口大開的樣子,真是條漢子。
明智端起碗,幾口就把一碗粥喝了下去。饅頭已經在水裏泡軟了,她拿筷子撥着吃。士兵甲這時的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起來。明智擡頭看了他一眼,“你們都沒吃嗎?”
“我們吃過了。”那士兵甲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像他們這樣的大男人,飯量自然大,加上這兩天過度勞累,那點東西也是不夠的。
明智也看出來了,估摸着兩人大概是沒有吃飽,不好意思說。桌上還有一個饅頭,她掰開遞了過去,“你們這兩天辛苦了,再吃點吧。”
士兵甲雖然不好意思,但也是有些心動的。有些想伸手,但是當他湊近一點看到明智的指縫裏竟然還帶着幹涸的血跡,胃口當即便沒有了,連忙擺擺手:“不用了,明大夫,你慢用。這兩天你辛苦了,應當多吃一些。我們這些糙漢子,不要緊。”
明智見士兵甲拒絕,又轉而看向士兵乙,“你要不要吃一點。”
“不用,不用,明大夫,你吃就好。”
明智見兩人都不吃,自己也不客氣了,直接泡了水幾下吃完了。空了許久的胃充盈起來,明智有種深深的飽足感。她現在也不奢求太多了,能活着,吃飽就好。
她見兩個士兵還在跟前,便讓他們把盤子端下去就回去休息吧,兩個人也怪辛苦的。接下去還有一堆事啊,傷後感染是個大問題啊。而且那些屍體得及時處理,不然傳染病很容易傳播開來。明智只覺得腦袋疼,躺在床上,無力地扶額。
剛把手挪開,她卻驚坐起來,她又仔細看了一眼,只見雙手的指縫裏都還殘存着血跡。尼瑪,吃東西之前忘了洗手了。腦子裏閃過了各種細菌、病毒,越想越可怕。她有種想出去吐得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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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待她沖到門邊,她猛然停住了腳步。她處理傷者的時候,每次處理完一個的時候,她雖然都會拿鹽水沖沖手,洗去那些血跡,她也留意了指尖,但是壓根沒有刷手。而且後來打結的時候她劃破了自己的手指,想着那些血液之間的接觸,越想越害怕。乙肝、丙肝……這些士兵會有一系列疾病嗎,但後來想想,這些士兵入伍的時候應該都是身體健康的,應該沒有事,沒有事。至于HIV,這個年代就當沒有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嘆了口氣,聽天由命吧。是生是死,全靠造化了。戰傷的處理,完全沒有無菌可言,能保住命就不錯了,至于後續的事,只能以後再說了。她不是超人,她覺得她已經盡力了。這三十多個小時的堅持,已經是她的極限了。她已經把她會的全用上了,希望明天一切安好。
明智還是出去找了個刷子刷了刷手,夜間河水涼冰冰的,沒有洗手液,刷子又冷又硬,明智刷得手疼。但她還是把指間、指縫都仔細刷了一遍,一路拱手回到帳子。就着燈光,雙手帶小臂都刷得紅紅的。不得不說,刷手好疼啊。明智嘆了幾口氣,又倒在了床上。沒過多久,便又睡着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起來,明智胡亂地洗漱了一把,随意地紮了頭發,便去看自己包紮過的那些傷員。其他的幾個大夫也都起來了,都在那些個營帳裏看傷員。明智循着記憶,打算先去看那幾個重的。
只是剛走到營帳外,她就看到有幾個小兵擡着擔架從裏面出來,擔架上蓋着白布。一只胳膊露了出來,上邊還有她昨夜綁上的布條。
“等一等。”
那幾個士兵聞言停頓了一下。她連忙跑上前去,一把掀開了白布。只見眼前的人面色鐵青,嘴唇發紫,鼻尖已經沒有了氣息。她不死心地把手搭在那人的胸口上,毫無起伏,也沒有絲毫的律動,已經冰涼。昨夜她還看過他,還想着他這麽年輕,興許可以挺過去。沒想到,他還是沒有挺過去。
她把白布蓋上。轉而去看下一個,依舊是肢體冰涼,沒有了生命的氣息。她不禁頹然,但還是蓋了回去,擺擺手,讓士兵把屍體擡下去。她沒能救得了他們。
她強行壓制住內心的失落和眼中的淚意,轉身走進了帳裏。
她把她處理過的那些傷兵都看了一遍。她一共包紮了115個人,一夜過去,有17個沒有挺過去,有18個情況不容樂觀。有幾個發了燒,她沒有溫度計,只能用手背試溫,來判斷一下他們的情況。這種情況下,她只能囑咐照顧的士兵拿毛巾給他們敷額,做做物理降溫。同時囑咐他們定期掀開帳子,通通風,避免營帳內空氣污濁。
這日傍晚,她在駐紮地找了一塊高地,随意地坐着。入目的便是之前安放傷兵的那處空地,鮮血染紅了草地,風幹之後留下斑駁的血跡。遠處有濃煙升起,那是軍隊的人在活化那些死去的士兵。是啊,屍體如果不處理,一旦腐敗,瘟疫很快便會蔓延開來。這是最好的辦法,只是這些年輕的生命,便要埋骨他鄉了。
以前在醫院,她也曾見過患者死去被擡走。但大多都是老人,很多已經是疾病纏身多年。那時的她,對死亡并沒有太大的感覺。只是覺得,生老病死,生活的必然規律。可是在這裏,當她看着那些年輕的生命就那麽逝去,心中說不出的滋味。有幾個前些日子還和她開玩笑,耍流氓,轉瞬便成了冰冷的屍體。他們大多很年輕,有的比她還小。她一向是個怕死的人,她難以想象,他們是怎麽聽着一聲號令便憑着血肉之軀向前沖的。換她,一定會受不了的。
以前,她只覺得戰争是個遙遠的概念。而如今,她真正深刻地體會到了戰争的殘酷。而且她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瘋。都說醫生是救死扶傷,可是她深刻體會到了醫生只能扶傷,救不了死。縱使她已經努力了,她依舊阻擋不了死神的腳步。
她本身就是個菜鳥,偏偏現實的使命還那麽艱巨。她覺得自己快要被壓垮了。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她覺得自己沒用,讓他們都成了自己的小白鼠。
微風吹過,攜帶起沙塵,眼淚溢出了眼眶。她受不了了,好想逃離這裏,好想回家。可是她回不去了,也逃不開這裏。而且她也不知道,沒有了自己,其他人能忙過來麽,那些人的命運又會怎麽樣。她不能逃避。
醫者的經驗之路就是鮮血積累出來的。他們用生命在教她成長,她也需要對得起他們。
這裏什麽都沒有,西醫的道路,怕是走不通。西醫不行,那就中醫,只要能救人的醫學就是好醫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