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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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蕭仲麟在慈寧宮花園轉了片刻, 梳理清楚當下幾件要緊的事, 又見太監一次次來通禀各部官員求見, 索性命太監傳話下去:上朝。
朝堂之上, 蕭仲麟說了對趙家父子的處置:趙習凜秋後問斬, 趙鶴削官奪爵、流放三千裏。
夏博洲與刑部、兵部一些官員紛紛出列表态, 都認為這處置太重了些。
蕭仲麟分外耐心地聽一幹人等啰嗦完,走下禦階, 又拾階而上, 回身看住夏博洲, 緩聲道:“夏博洲, 你昨日說身子不适, 需得在家将養。今日趙家一案已了,刑部暫無大事, 朕允你在家将養兩年。”
語聲落地, 滿堂嘩然,只有郗骁與許之煥微微一笑。
夏博洲向上叩頭, 心裏卻想着:你是九族至尊,怎麽好意思睜着眼睛說瞎話的?餘光瞥見郗骁與許之煥, 再不敢說什麽, 沮喪地低聲稱是謝恩。
“那麽, 你這就下去吧。”蕭仲麟溫聲吩咐。
夏博洲離開時,面色慘白。
帶頭質疑趙家處置的人都被當庭打發走了,別人哪裏還敢有二話, 俱是緘默不語。
蕭仲麟權當方才的事沒發生,說起各地的總共人口、田地數量、徭役賦稅和軍需糧饷是否需要調整。
能在經商方面展露頭角的人,對數字數據特別敏感,各項事宜都能迅速做出評估。蕭仲麟自認對這方面不是酷愛,但真是有些天賦,說句俗話,是老天爺賞那口飯。他最近對所說的這些事詳盡細致地了解過,此刻侃侃而談,方方面面的數目字如數家珍。
一大半的官員聽得直發懵——不在其位,不謀其職,壓根兒沒想過了解這些。
許之煥與郗骁、葛駿、戶部尚書等人對這些都心裏有數,但是,都沒蕭仲麟掌握的這樣全面、細致,這會兒聽着,都有些刮目相看,另一方面又是奇怪:什麽時候起,皇上真把天下事當做自己的日子來過了?不當自己的日子過,真沒可能做到這地步。
蕭仲麟氣定神閑地報完賬,吩咐各部堂官謹記,即日起斟酌哪些地方該減免賦稅,哪些地方的軍兵需要增加糧饷。這是任誰都不可能當堂拍板定論的大事——有的官員一聽給百姓減免賦稅,反應一如給自己減免了俸祿,沒來由的肉疼、抵觸;有的官員則是性子剛正清廉,寧可自己不要俸祿,也希望貧困之處的百姓過得寬裕些。這兩方面之間的意見建議需要調和、折中,定要結結實實的磨煩一段日子。
末了,蕭仲麟命郗骁短期內兼任兵部尚書,刑部左侍郎代任刑部尚書。
說完之後,即刻退朝。随着越來越熟悉朝臣,他開始放任自己一些固有的習慣,例如不喜歡人啰啰嗦嗦,自己更沒有相同的話說第二遍的耐心,由此,上朝時就算事情較多,一個時辰也夠用了,偶爾一刻鐘左右便能退朝。
不論什麽天氣,沒有朝臣喜歡一站大半天,對他這越來越鮮明的做派,倒都是打心底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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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永把兩個精致的描金小匣子送到持盈面前,“皇後娘娘,您瞧瞧。”
持盈颔首,帶着幾分好奇,打開一個匣子,見裏面是一冊書,掀開來看,認出是蕭仲麟的字跡,書中內容,是與算術相關,但與她熟知的章法不同。
“皇上這幾日得空就寫,為這個可是絞盡腦汁的樣子。”卓永笑道,“皇上原本想都寫完再給您,可是奴才想着,這該是另一種學問,又不會跑,早些給您送來更好。您這邊兒琢磨着,皇上那邊兒繼續寫,萬一您沒興致……”那就算了——他沒敢說。
“讓我好好兒看看。”持盈擺一擺手,認真地閱讀起來。方才卓永說了什麽,她壓根兒沒聽。
卓永見這情形,臉笑成了一朵花。皇後這樣好奇,皇上就沒白費心思。卻是沒想到,皇後一看就是好一陣子,一邊看,手指一邊在桌案上寫着什麽。這樣下去可不行,他還得回乾清宮當差,因而輕咳一聲,把另一個小匣子送到持盈面前,“皇後娘娘,您再瞧瞧這個?”
持盈回過神來,歉然一笑,“瞧着委實有趣,險些把你忘了。”
“瞧皇後娘娘說的。”卓永眉開眼笑,把匣子打開來。
鋪底的紅綢上,是一根根比小指還要纖細的……是什麽呢?乍一看以為是木質的圓管,拿起來細看,發現中心有黑色的芯。
“皇上說這是鉛筆,筆芯是畫眉石磨成粉,混了黏土做成的。倒是不難做,內務府裏不乏能工巧匠,只是以往誰都沒想到這一節。”卓永取出一支已經削好的鉛筆,再從紅綢下拿出備用的紙張,示範給持盈看,“皇後娘娘,這樣用就行,初時可能不習慣,要收着些力道。”
“嗯!”持盈笑着點頭,“記下了。”
卓永又笑,“今日求見的朝臣多,皇上索性傳旨上朝,上朝之前,交代了奴才好一陣子,說您要是喜歡那本書,少不了有用到這些鉛筆的時候——寫算的時候,用鉛筆比用毛筆方便些。”
“嗯!”持盈再次笑着,用力點頭,“曉得了。”說完親自去取了一小袋子金瓜子,賞了卓永。
卓永謝恩,喜滋滋地告退。
持盈把玩了一陣子鉛筆,在紙上試着寫寫畫畫,用得順手了才作罷。随後,把書和筆放回小匣子裏,親手捧着去了書房。
甘藍、木香見她眉眼含笑,便知皇上這次是完全合了她的心思,不想擾她的興致,可又不能不提醒,木香道:“皇後娘娘,夏夫人還等着呢。”
“……哦。”持盈汗顏,“真把她忘了,幸虧你提醒。幫我換身家常穿戴。”自起來就暈乎乎的,戴着鳳冠實在是累得慌。
木香笑盈盈稱是。
夏夫人幹等了這半晌,只當是皇後有意晾着自己,一顆心始終是七上八下。等到皇後轉回來,她連忙行禮,偷眼一看,見皇後绾了淩雲髻,一身紫色繡雲紋衫裙。早先她就知道,皇後喜歡穿深深淺淺的紫色,也極為适合,這會兒一看,端的是明豔照人,美得不可方物。
美是絕美的,但看在此刻的她眼裏,沒來由的覺得那美麗之中含着煞氣。
如妖似仙,便是皇後這般人物的寫照。
持盈落座,笑微微地凝視夏夫人片刻,問道:“想給太後請安?”
“是。”夏夫人怯懦地道,“先前太後曾命人傳話給臣妾,說了些事情,臣妾今日想去給她老人家請安,告訴她,那些事臣妾辦不了。”
這倒好,三言兩語就把太後賣了。持盈險些笑出來,“當真?”
夏夫人忙道:“臣妾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瞞皇後娘娘。之前跟皇後娘娘請旨去慈寧宮,便想一道說明白的,但是當時慌亂不已,沒把話說完整。”太後要她家老爺作死,老爺也着實自讨沒趣了這一陣子,到今日,她沒興趣陪着他被人使喚、算計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沒錯,但也得看局勢吧?夏博洲擺明了是自己往坑裏跳,她不能阻止,撂挑子不幹總行吧?
持盈又問:“識得宋雲香?”
“識得。”夏夫人誠實地道,“那女子曾去過夏家,說過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她正待細說,被持盈打斷:“去找一趟沈輕揚,聽到的、說過的話,做過什麽事,據實告訴她。”
夏夫人一聽要去找影衛頭領,立時臉色發白,腿肚子直轉筋。
“別怕。”持盈道,“例行公事罷了。你若問心無愧,又坦誠相待,本宮不會為難你。橫豎你家老爺要在家養病兩年之久。”她也是剛剛聽說了朝堂上的動靜。
夏夫人行禮,身形顫巍巍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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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後,蕭仲麟聽卓永說了持盈見到禮物的反應,愉悅的笑了。
之前真的擔心她毫無興趣,卻沒想到,小妮子好奇心求學心都很重,并且很願意接受新鮮的事物。
是在昨日閑逛的時候,走進一個紙筆鋪子,他看來看去,仍是煩惱做一些預算、評估的時候不順手。
穿越過來的時間越久,他自己的習慣便越來越嚴重地影響到現狀:用不慣算盤,不喜歡用毛筆寫字。軍需錢糧賬目繁雜的時候,心算倒是完全夠用,只是偶爾會在中途記錄下一個個數字的時候出問題,不是字跡潦草的自己都不認識,就是認真記錄的時候思路斷掉,一斷就只能重頭來過,在那種時候,真是滿肚子火氣。
總想讓內務府給自己制造出鉛筆——圓珠筆、鋼筆之類的就不用想了,對制作原理和相應的種種材料記得的太少不說,就算都記得,在這年月也難以制成。
曉得怎麽制作鉛筆,是因為小時候有個同學家裏開着文具廠,不止一次跟他說過,鉛筆很容易做的,把混了黏土的石粉灌入兩個半圓形的木管裏就成了。
他近來常跟自己生氣的是,不記得是哪種石粉了,明明該是張嘴就來的一種材料,還知道在這年月很常見,偏生想不起來,真能急死人。
走出紙筆鋪子,郗骁引着他去了古玩玉器比較集中的一條街。
他路過幾個賭石的攤子,走在熱熱鬧鬧的街頭,腦海忽然靈光一閃,想起鉛筆芯的重要材料是石墨、畫眉石這一類大同小異的石頭。
想起來了,他整個人也興奮起來,拉着郗骁滿大街找畫眉石。
郗骁問清楚之後,說估摸着願意用的人不多,但我倒是挺有興趣的。因此,便也興致勃勃地幫他找畫眉石。末了不免問他,怎麽會想到這個的。
他就信口胡扯,說早些年見過一個高僧,高僧跟他說過,至今沒忘記。
帶着石頭返回,兩個人直奔內務府,又是畫圖又是講述的忙了一陣子,內務府的人說真的是不難做,但從來沒往這上頭動過腦筋,末了承諾,一半日就能做出一些來。
他從那會兒就知道,日後寫寫畫畫的時候,再不用着急上火了。
這事兒惦記的日子挺長,但是辦起來算是順風順水,難辦的是專門給持盈寫的那本書。
簡直是想破了頭,才找回了小學時部分數學教程記憶,入門,再從易到難,用阿拉伯數字演算代替如今的演算模式。
列出目錄,寫起來不難,在太後那邊“侍疾”的時候,他就忙這個了。只是,一邊寫一邊心虛:怕入門的內容太簡單,讓持盈笑他把她當小孩兒哄,又怕她一見到全然陌生的東西就抵觸,看都懶得看,還怕她學得太快,他供不應求——腦子裏存的知識很多,一字一字寫出來卻太慢——到底算是書,總不能用草書。
不管怎樣,這結果是可喜的,往後她沒事就琢磨琢磨他還算精通的數學,他沒事就給她出幾道有趣又比較繁雜的題目,或是讓她幫忙合算一些賬目,她便沒時間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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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泰殿裏巨大的自鳴鐘聲聲作響。
申時了。
持盈坐在書案前,揚起手臂,伸了個懶腰。
蕭仲麟大步流星進門來,她恰好望過去,不由唇角上翹,“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走。”蕭仲麟走到案前,“一起去遛馬,跑幾圈兒。”
“……不想去。”持盈笑着推了推跟前的書和紙筆,“正好你幫我看看,那些題我答的對不對?”
蕭仲麟看了看攤開在案上的書,嘴角一抽——這才多久啊,她就消化了二十多頁,要知道,這一冊書也就百十來頁。他轉到她身後,擁住她,低頭咬一下她的耳垂,“誰準你學這麽快的?”
“誰叫你寫的那麽明了的?”持盈笑着推開他俊臉。
“不行,這可不行。”蕭仲麟故意給她安排事由,“有空就多練習着寫數字,寫熟之後再好好兒學。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持盈轉頭,明眸裏盡是笑意,“這些奇奇怪怪的話,都是從哪兒來的?”
蕭仲麟笑了笑,親了親她的唇,“快點兒,一起去遛馬。知道你騎術不錯,日後可不會讓你偷懶躲閑了。”
“不想去。”持盈嘟了嘟嘴,“學得正在興頭上呢,為什麽要去遛馬?你今日歇息一日,教我一會兒,好不好?”
蕭仲麟差點兒就說好,忍不住先笑起來,“甭撒嬌,再撒嬌也不管用。”怎麽樣的人,每日疏散筋骨都是很有必要的。
持盈笑得現出亮閃閃的小白牙,仍是近乎耍賴地不肯動,“你還沒告訴我,怎麽會知曉這些的?”不管是書還是筆,都是她聞所未聞的。
“……小時候看到過,如今居然找不着了。我現在算賬那麽快,你以為是怎麽回事?”他只能這樣跟她說。
“我想得到,所以才急着學啊。”持盈笑着擡手,勾住他的脖子,“真不想去遛馬,你也別去了。好不好啊?”
“……不好。”他又笑着彎身,用力親了她一下,“乖,別找轍偷懶,沒用。”
持盈哭笑不得的,“可我本來就挺累了,一早起來像是被誰打了一頓似的。”
聽她說的有趣,蕭仲麟笑開來,繼而卻是不由分說地一臂把她撈起來,夾着去往寝殿,“去換衣服。”
“嗳……”持盈又氣又笑,幸好之前把宮人都遣了,不然真能讓她窘得臉紅,“換衣服罷了,我自己可以。”心說怎麽就缺你送過去了?
他卻說:“我幫你。”頓了頓,把她打橫抱起來,點了點她的唇,壞壞地笑,“你要實在不想去,我們忙點兒別的?”
去你的,誰要跟你忙別的?持盈腹诽着,推開他戲谑的笑着的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