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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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略一遲疑, 回身落座,“自然可以。有什麽話,您只管說。”
許夫人端起床頭小櫃子上的清茶, 手有點兒抖, 茶湯在杯中起了漣漪。她并不在意,連喝了兩口茶, 神色從容了一些,“我日後, 絕無可能走出這個院落。你的意思我明白, 就算不能改變結果, 起碼能夠在明面兒上做些功夫。我會盡力嘗試,求見老爺,把話跟他說清楚。這不需考慮, 我便是再不知好歹,眼下的處境還是能夠看明白的。你能為阿昭阿明考慮,不因為他們有我這個娘而遷怒,我感激。”
持盈不置可否, 笑了笑。
許夫人看住持盈,“到現在,你都沒問我一句為什麽。”
持盈想了想, “您沒說過麽?”
許夫人笑了。連她都沒想到,在這時候,竟然還笑得出。
持盈微微側頭,“方便的話, 就跟我說說。”
許夫人微微點頭,“你既然能将方方面面的流言蜚語壓下,查清楚那些陳年舊事必是不在話下。”
持盈默認。
“我出閣之前的有些事……這些年真是後悔了無數次。”
持盈覺得這話似有弦外之音。
許夫人摩挲着手裏的白瓷杯子,“我曾鐘情郗誠墨的事,你爹爹知道,在成婚前就知道。”
持盈意外,看着許夫人的眼神,有些疑惑。
許夫人自嘲地彎了彎唇角,對她點一點頭,“你進宮的日子不短了,你我又到了這步田地,有些話,不妨與你直說。我成婚前心有所屬,你爹爹就不需說了,他鐘情蘇氏。他是怎樣的人物?怎麽樣的女子嫁了他,能夠不一心一意地與他們過日子?
“你大哥二哥出生之後,我以為我真的在這個家站穩了腳跟,餘生只需過相夫教子的日子,求一個賢良敦厚的名聲——你爹爹需要的,就是那樣一位夫人。
“可我沒想到,成婚前已逐日淡去的兒女情長,還會影響到我。
“出嫁之前,我嫉妒蘇氏,是因為郗誠墨,但只是小打小鬧。出嫁之後,我對蘇氏便是妒恨了,我受不了夫君說服公公幫忙開脫蘇家。
“我也怕,怕那個女子一直橫亘在我和你爹爹之間。
“所以,我處心積慮地接近蘇氏,尋找将她打壓到再無翻身的可能。為了成事,我不得不做表面文章與你爹爹鬧翻。卻是沒想到,那一次的錯誤,才是這輩子最嚴重的。”
話說得雖然這樣委婉,但持盈不難聽明白:成婚之後,綿長的歲月之中,許夫人對父親生出了情意。這情意深重,重到讓她在一些事情上愚蠢或瘋狂。
“你爹爹那個人,”許夫人目光悵惘,“從你出生到現在,你見過他對我發火麽?從沒有,很多年,他連一句重話都不曾對我說,這不是因為我沒有過錯,而是我想與他争吵都吵不起來。”
持盈迅速回想,好像還真是那樣。
“一直是那樣,看似溫和,實則是疏離冷淡。他對妻妾都是一個樣子。歸根結底,這怪我,我清楚。口不擇言說的那些話,讓他真的煩了、累了。”許夫人說到這兒,叮囑持盈一句,“言語最傷人,你該從我這兒聽說也領教過了,日後要引以為戒。”
這是實實在在的道理,持盈點了點頭。
“你兩三歲的時候,真的是特別可愛,就算我這種歹毒的人,也是由衷的喜歡。
“我怎麽會不知道,你是無辜的呢?
“後來對你變了态度,開始嫌棄你,是因為你與郗王府兩個孩子走得近。
“我……怎麽說呢?是心虛吧?偏又什麽都不能說,你爹爹也什麽都不說。
“沒法子,我就開始對你冷嘲熱諷,想阻止你和郗王府來往,可你人小卻有主心骨。只有一次,你爹爹跟我說,大人的事,你怎麽能扯到孩子身上?由着他們吧。
“就由着你們了,只能由着你們,對跟你爹爹貌合神離的情形更為多疑、敏感。再往後,我大概就是惱羞成怒了,管不住自己,很多事都能遷怒你。”
持盈盡量設身處地地想了想,隐約明白了一些。
許夫人又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回原處,倚着床頭,語氣略顯疲憊:“魏家的事,也罷了,你不需挂心了。攝政王想怎麽處置他們,都可以。
“我跟你大嫂說過一些話,她聽到了心裏,提心吊膽的,告訴了你大哥。
“昨日,你大哥讓臨安轉告了我一些話,說了魏家那孩子為了要嫁他做過什麽事。”
她的侄女魏大小姐,當初為了讓阿昭答應私定終身,不惜在阿昭出外赴宴時設圈套,在酒中下迷藥,并收買了一名妓|女□□。阿昭險些中招。萬一中招,狎妓的事情若被外人知曉,許府的清譽掃地不說,前程也就完了。
侄女那麽糊塗,阿昭和阿明、持盈一面顧着她的顏面,一面與她置氣,這許久三緘其口。
到這上下,阿昭怕她為了那樣的娘家人與持盈再生罅隙,才不得不跟她說了。
侄女如此,侄子不需想也知道,手段只能更惡劣。
“我現在,可真是幾面不是人。”許夫人再一次自嘲地笑了,“自找的,怪不得誰。你的事,魏家并不知原委,我跟娘家,挺多事情上是相互利用着,也相互防備着。像你說過的,一路貨色。
“宋雲香進京來,先後見了我和夏家的人,要我去宮裏見你,不管用什麽手段,都要讓你出手救下陸乾,還要起複魏家,讓我那個侄女進宮,允諾只要事成,就給我二十萬兩銀子。
“随後,娘家就派人來見我,滿面喜色地說聽到了一些風聲,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能幫我出出主意。
“我聽着不對勁,便搪塞者沒給準話。
“進宮去見你,是看準你不論怎樣都要封住我們的口,更是起了貪念,想要那二十萬兩銀子。
“結果……都沒來得及把所有的要求提出,就狼狽離開了。
“這會兒想想,真是一場小醜做的戲,可笑又荒謬。”
持盈端起茶,揭開蓋碗,茶香四溢。是碧螺春。她喝了一口,雖然泡的時間久了,還是味道甘醇。
“說過的話,收不回。做過的事,也不是一句抱歉就能彌補。”許夫人目光悠遠地看着持盈,“你能聽我說說這些對誰都不能說的話,讓我承認自己有多貪婪、狹隘、愚蠢,我感激。”
“言重了。我閑着也是閑着。”持盈微笑,放下茶盞,“那我走了?”
“去忙吧。”
持盈轉過屏風的時候,聽到許夫人輕聲道:“持盈,珍重。”
“珍重。”她輕聲回了一句。
走出正房院門,持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院中的景致。
該看看的。她興許得空就會回許府,但是這個院落,不知還會不會再踏入。
她可以把一些話說的盡量得體漂亮,但是,失去的就是失去了。那被猝不及防施加在心頭的傷,那被硬生生刺出來的那個血洞,那些将她打入煉獄的淬了毒的言語,無法忽略,無法忘記。
沈令言等在院門外,看到她,予以溫柔的一笑。
持盈回以一笑,伸手握住對方的手,用了些力氣。冷靜、從容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其實打心底透着虛弱,需要一份支撐。
兩個人一同快步走到垂花門外,與臨安敘談幾句,得知許昭、許明都不在家,倒讓持盈松了一口氣。
回宮裏的時候,兩女子改為共乘一輛馬車。這半日光景,怎麽想都覺得分外漫長,長得讓人疑心自己已然蒼老。
持盈倚着大迎枕,一路閉目養神,快進宮的時候,恢複了精神,睜開眼睛,見沈令言心事重重的。
“怎麽了?”持盈笑着探手過去,拍拍沈令言的額頭。
“嗯?沒事。”沈令言笑着捉住她的手,放開時打了一下,“我在想,過了端午,就能遞辭呈了。”
持盈微愣,“這麽快?”
“到那時,什麽事都能有個着落,我還不能早些賦閑啊?”沈令言故意道,“嗳,你這丫頭,看我每日累死累活的,不心疼啊?”頓一頓,又有點兒沮喪,“說實在的,我也幫不上你什麽忙。就拿這回來說,你根本就用不到我。”
“胡扯。”持盈笑着坐到她身邊,“我其實也盼着你能清閑一些,可問題是擔心啊,你要是辭官之後就去游山玩水,那可怎麽好?”
“不會。一年總有半年要留在京城,得好生調|教那些小孩兒。”
說到小孩兒,持盈想起一事,“你真在給阿骁哥物色兒子了?”
“自然。”沈令言笑道,“他總催促,我想忘記都不行。”
“……”持盈若有所思,想說什麽,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妥當,也就作罷。郗骁和沈令言這筆情賬,亂的可以,簡直一塌糊塗。正因為這個情形,旁觀者清的人反倒更不能管,一準兒越管越亂。
沈令言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道:“不去見見陸乾麽?”
持盈對上她視線,“那是誰?我不認得他。”
沈令言沉默片刻,緊緊地摟了摟持盈。
持盈反倒笑了,認真思忖一陣子,道:“讓阿骁哥收拾他幾天,消消氣,就交給林墨繼續收拾。過一半個月,畏罪自盡、病死,讓他自己選一個。我把話放這兒,林墨要是顧及這顧及那,下不去手,那就把人交給我。”
沈令言想讓她過幾日再做決定,持盈已繼續道:“不管怎樣,他得先是個人吧?他是麽?”
“好。我會轉告郗骁和林墨。”
持盈回到宮裏,坐在臨窗的軟塌上,寫了封信,細說今日種種決定,讓翟洪文去交給父親,之後又開始斟酌如何答謝路離、路予兄弟兩個,再就是葛駿、德嫔兄妹兩個。
想着想着,就開始發呆。期間隐約聽到甘藍、木香說蕭仲麟和郗骁回來了,不知怎的,帶回了幾塊畫眉石,一起興沖沖地去了內務府,親自吩咐這吩咐那的。
這倆人的交情倒是與日俱增。思及此,她眉宇舒展了一些。到底,還有順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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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許之煥奉召進到乾清宮。
蕭仲麟正在伏案寫着什麽,神采奕奕,望向他的時候,雙眼熠熠生輝,遣了宮人,讓許之煥在近前坐了,他問:“寫算方面,持盈學得怎樣?”
許之煥如實道:“當初伍先生單獨教過她一陣子,據伍先生說,珠算、心算都學得不錯。”
丞相所謂的不錯,便是學精了。蕭仲麟笑道:“那就好。她不煩這些就行。我給她找個消磨時間的事由。”
“哦?”許之煥目光微閃,“與算術相關?”
“嗯。”蕭仲麟笑道,“是另外一種方式,但更有趣,學精了,演算的時候也更容易些。”
許之煥的笑容愉悅,透着感激與欣慰,“是麽?聽皇上這樣說,臣都分外好奇了。”
“還不知道能不能成。”蕭仲麟真有些擔心,“我盡快試試吧。行得通再跟您細說。”
許之煥被他引得再度笑開來,心說你今日這左一出右一出的,但願能忙出個眉目。
說完這件事,蕭仲麟才言歸正傳,與許之煥商議一些讓他猶豫不決的奏折。
申時,許之煥告退,回到許府。
臨安交給他一張拜帖、一封信,“別影樓一名夥計送來的,說是受蘇氏所托。”
許之煥取出信,看了看。
是蘇妙儀寫給他的信,稱自己不日離京,丞相若是意欲懲戒,她可以上門負荊請罪,他去別影樓問罪亦可。
許之煥将信紙折疊起來,放回信封,遞回給臨安,“打發個小厮去回話,不必。”
臨安稱是,又道:“今日皇後娘娘來看過夫人。這會兒夫人要見您,說有事請您成全。”
許之煥嗯了一聲,去書房換了身家常錦袍,慢悠悠地回到內宅,轉入正房。
許夫人在東次間,坐在臨窗的圓椅上等他,見他進門,也沒起身。
許之煥負手看着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她有話直說。
許夫人直言道:“持盈過來了一趟。……”把持盈的意思照實告訴他,又道,“她是為着你和阿昭阿明,怕你們有朝一日生出罅隙。換個別人,她千刀萬剮都不見得解氣。你命人去給我弄個度牒吧,往後我就在這個院子帶發修行,不會走出半步,若是此處不妥,便将我安置到家廟。大病一場,看淡了一切,遁入空門,如何都說得過去。——如果你覺得可行的話。我一下午思來想去,只想到了這個折中的法子。不管怎樣,總得給府裏的人一個說法吧?”
許之煥沉默着。
許夫人又道:“我就是再傻,到了這個地步,也不會跟阿昭阿明胡說,傷他們的心。他們來看我的時候,我會給他們一個合情理的說法。怎麽說還要再想想,你同意之後我才能好生斟酌。這一場風波,總得讓他們覺得合情合理地度過去。你對三個孩子的疼愛是一樣的,是不是?別再傷你自己了。過幾個月,他們覺得平靜了,我再自盡謝罪,行麽?”
“自盡就算了。”許之煥終于出聲道。
許夫人想了想,“對,不能自盡。我死了,孩子還要守孝。如今還不是時候。”他冷酷起來,是冷到骨子裏,對厭憎的人,是不當人看的,會算計的,唯有得失。
“明白就好。”許之煥道,“既然如此,姑且按你說的辦。人手我會陸續撤掉,院子裏服侍你的要換一批,以前那些糊塗東西,都打發了。既然清修,就要閉門謝客,不得見任何一個外人。”
“這是自然。”
許之煥到了這會兒,總算氣順了一些,轉而又是不解:“你說你圖什麽?”原本是好端端的超一品夫人、皇後嫡母,再沒有比她地位更尊貴的望門貴婦,餘生卻要被囚禁在這兒,再不可見外面的花花世界。
“圖什麽?”許夫人久久地凝視着他,笑意慘然,“圖的始終都不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