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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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仲麟與郗骁在街頭走走停停, 意态閑散,渾似出門閑逛的貴公子。
梁攸、蘇道成等人分散在兩人周圍。
他們并沒打算進入別影樓,不想讓持盈疑心他們要插手, 從而更為煩躁。跟過來, 是為了心安一些,萬一有個什麽事, 能及時照應。
“這條街沒什麽意思,營生不是吃的就是喝的。”郗骁說着, 看着悠然自得的蕭仲麟, 心裏是有些意外的——怎麽看都是習以為常的樣子, 可在以前,他可沒聽說過皇帝曾離宮游玩。
蕭仲麟就道:“也不錯。”
路旁有一個小攤兒,賣的是吊爐燒餅、小馄饨、小米粥、茶葉蛋等小吃。此時将至巳時, 早間午間的飯點兒都夠不着,因而食客很少,十來張桌子只有一桌有兩個百姓。
蕭仲麟剛要說話,郗骁已道:“這家老板做的吊爐燒餅特別地道。我得吃點兒, 餓了。”在宮裏,兩個人說話都越來越随意,在外面, 自然更不需計較稱謂。
蕭仲麟莞爾,“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郗骁側頭看着他,微微揚眉。
蕭仲麟也揚了揚一邊的劍眉,心說我在街頭吃東西的次數, 不知比你多了多少倍,只是不是這輩子罷了。
郗骁笑起來,與他在一張桌子前坐了。
不遠處的梁攸、蘇道成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看着身份最尊貴的兩個人,心裏都是只有三個字:不着調。
皇帝離宮是怎樣的大事啊?真不怕出岔子麽?
那邊的君臣兩個才不管他們的臉色,笑微微地跟老板要了幾個吊爐燒餅、兩碗小馄饨、兩碗小米粥,等着的時候還用手勢招呼梁、蘇二人:一起過來吃點兒?
梁蘇二人面無表情地微微搖頭。但凡他們地位低一點兒,他們早就回一記冷眼了。
蕭仲麟與郗骁同時笑起來。
熱氣騰騰的食物上桌之後,郗骁臉色微微一變——忽然想起自己沒帶碎銀子,袖子裏只有幾張面額分別為一百兩、五百兩的銀票。
“我得找人拿點兒碎銀子。”他說着,要起身。
“不用,我帶了。”蕭仲麟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小錢袋子,裏面有碎銀子、金瓜子。
郗骁又一次意外了。
“出門不帶錢,心裏不踏實。”蕭仲麟說。
郗骁笑道:“能讓你請吃飯,這日子過得可是值了。”
“往後再出來,你請我。”正說笑着,郗骁看到持盈、沈令言相形走過來,便對蕭仲麟揚了揚下巴。
蕭仲麟轉頭望過去,見兩女子神色柔和,略略心安,揚手讓她們過來。
郗骁則把桌上的食物分出一半,端到鄰座一張桌子上,對沈令言一招手,“你過來。”
沈令言睨着他,心裏沒好氣,卻只能依言過去。
持盈在蕭仲麟對面的座位坐下,笑了,“真沒想到,你居然肯在街頭用飯。”說着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去拿燒餅,“是不是熏肉餡兒的?這種餡兒的,這家做的最好吃。”
“嗯,剛聽郗骁說了。”蕭仲麟問她,“吃馄饨還是喝小米粥?”
“喝粥。”
蕭仲麟把小米粥端到她面前。
持盈一雙大眼睛微眯,津津有味地吃着手裏的吊爐燒餅。剛出鍋,隔着油紙握着還有點兒燙手,餅皮上刷着芝麻,金黃酥脆,裏面則是特別柔軟,熱氣蒸騰着熏肉的香氣,一口下去,滿口酥香。
在此刻,真是珍馐美味也比不得這街頭小吃。
蕭仲麟也是這感覺。因此兩個人吃東西的時候都沒說話,一說話,便要提及那些事,煞風景。
吃完之後,持盈看似無意地打量一下周圍,輕聲跟他說了自己的打算和安排,“添了這筆銀錢,就不用再為銀子焦頭爛額的,可以給一些地方上的百姓減免賦稅,還可以盡快把欠的軍兵的撫恤銀子發下去。”
蕭仲麟只是凝視着她,“決定了?”
“決定了。”持盈一笑,不欲多談,“我還想去許府一趟,見見許夫人。可以麽?”
“當然。”蕭仲麟點頭。
“讓影衛陪我去就行了。”持盈先一步道,“你難得出來一趟,不如和他們四下轉轉,看看京城的民生。”
“也行。”蕭仲麟道,“我讓兩個暗衛跟着你,萬一有事,他們能及時傳信給我們。”
“好。”
他們敘談的時候,郗骁、沈令言也在敘談,說的并不是這些。
郗骁問沈令言:“準我□□的旨意都下來了,我的兒子怎麽還沒個影兒?”
“好歹是你的兒子,我總得幫你好好兒挑選一番。”沈令言凝視着他,“真把人送到你面前的時候,可就不能反悔了。”
郗骁道:“我是出爾反爾的人?”
“我總覺得,你沒必要這樣。”沈令言如實道,“這樣做事的章程,容易讓人誤會,甚至胡亂猜測。”
郗骁就笑,“這些還用你說?別跟我東拉西扯的,快點兒把這事兒辦了。一想到就要有個孩子喊我爹了,心裏就樂開了花。”
沈令言卻笑不出來,“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
“……”郗骁沉默了一會兒,“有點兒跟我爹賭氣的意思,不跟他置氣,這事兒得十年八年之後再辦。”
“還有呢?”她問。
郗骁平靜地對上她的視線,好一會兒才開口,說的卻是別的事:“如果你對我還有哪怕一點兒情分,就盡早嫁給我,讓我照顧你,這樣一來,孩子一進家,就有爹有娘。如果你打定主意形只影單,那就別問我這件事,幫我辦妥孩子的事情就好。這種事,我最相信你的眼光和能力。”
沈令言微微蹙眉,“你能把話說清楚麽?”
“還要怎麽清楚?”瞥見蕭仲麟與持盈結了飯錢,郗骁随着站起身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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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夫人躺在床上,望着緊閉的窗戶,眼中、心頭唯有絕望。
那日許之煥走後,兩個婆子灌了她一碗藥。過了一陣子,她便周身無力,口不能言,癱軟在床上。
一名婆子毫無情緒地對她道:“這藥能讓人兩日不能言語,還加了些讓人力氣盡失的藥草。老爺說了,午間遣人來問您話,您若是答應老爺的條件,便不再繼續用藥,若是執迷不悟,兩日後,再給您一碗藥。夫人,恕奴婢直言,這種藥服用幾次之後,人就真變成啞巴了,餘生也會癱瘓在床。您好生想想,想想大爺、二爺和皇後娘娘。”
到了午間,臨安過來問話:“魏家的情形,老爺跟您說了吧?滿門深陷牢獄,若是攝政王不松口,怕要在那裏住到死。夫人,您真的要執迷不悟下去麽?”
她當時哪裏還有與許之煥作對的心力,無力地搖了搖頭。自己很可能就要成為活死人,娘家也是生死難測,連執拗的本錢都沒了。
臨安颔首,“小人知道了。既如此,您只管放心,将養幾日便能複原。這幾日若有什麽事,小人會來禀明。”
随後,外面的事情,臨安每日寅時都會來告訴她。
趙家倒了,太後稱病,不論民間、官場,都未有關于皇後的流言蜚語傳出。許昭、許明記挂她的病情,許之煥和臨安咬定她染了時疫,好生寬慰,允諾過幾日就能讓他們在母親床前侍疾,兄弟兩個稍稍松心,聽從父親的吩咐,每日一個照常去翰林院,一個在外院讀書、打理一些庶務。
完了,所有的算計,都已付諸流水。
多可笑,活了半生,她仍是不能參透人心。
聽到輕緩的腳步聲,許夫人望向門口。
轉過屏風,出現在她面前的,是持盈。
一名婆子殷勤地笑着進門來,搬來座椅,又奉上茶點,末了行禮退下。
持盈落座,打量許夫人片刻,開門見山:“我方才見了蘇妙儀,過來看你,是說說她的歸處。”
許夫人嘴角翕翕。這丫頭如何安排生身母親的去處,她的确是好奇得緊。
持盈言簡意赅地說了自己的安排,除此之外的事,只言片語也無。
許夫人暗暗心驚。人總是希望失而複得,最怕的是得而複失。原本坐擁金山銀山的一個人,頃刻之間被打回原形,只有五千兩傍身的銀兩……五千兩,對于平頭百姓,夠花一輩子了,但對蘇妙儀而言,真的是一朝落魄。
心驚之後,是恐懼。持盈對蘇妙儀都如此,對她呢?将會是怎樣的絕情?
“這兩日,我想起你的時候不少。”持盈看着許夫人,目光溫和,語氣亦是。
許夫人卻不敢對上她視線,心裏想的是上次對她說的那些話,對她做的讓她喝下毒茶的那件事。
持盈繼續道:“這麽多年,小事上的确是一直磕磕絆絆,你有時候看我的眼神,我這輩子大概都忘不了——這一點,大概是與你不合的症結,幾歲的時候就起了逆反的心思。可你到底沒親手害過我,我與內宅旁人起争端的時候,你只是看熱鬧。倘若你這當家主母下手,讓我落下殘疾,太容易——我怨你,但從沒防過你。”
許夫人閉了閉眼,神色痛苦。
“不論你是不是看在爹爹、哥哥的情面上,還是想讓我物有所值,這些都該是我感激的。終究,你對我有養育之恩。在閨中你賞我的物件兒,都随着嫁妝進宮,安置在了小庫房。”
許夫人心頭一酸,又深深蹙眉。
“仔細回想,三四歲的時候,你對我很好,我還記得你親自抱着我去後園賞花,到魏家的時候,也總是把我攬在身邊,怕我被魏家的孩子欺負。——隐約有個影像,具體的記不清楚了。但我想,那時你對我或多或少是疼愛的。”
是疼愛的,那時候真的是疼愛的。天真活潑的女娃娃,每次看到她,便張着小手,小鳥一般跑向她,嘴裏喚着“娘親,娘親”,怎樣的人能不動容,不疼愛?
“就是因為這些,我從未懷疑過身世,篤定鬧得再僵,總有一日,我們會相互原諒。”持盈悵然一笑,“但是真可惜。現在這樣,真可惜。”
一滴淚,沁出許夫人的眼角。
持盈語聲輕緩,“我是想,您當年對我都如此,對大哥二哥,該是怎樣的牽腸挂肚?我與您,都該想想他們兩個。”
許夫人睜開眼睛,望着持盈。她留意到了持盈的稱謂從你變成了您。
持盈對她綻出一抹微笑,“我的身世,就算您親口宣揚出去,都不能成真——蘇妙儀有專人監視,您總不能再給我尋個生母吧?爹爹不會再給您那樣的機會吧?就算真鬧到那個地步,不過是連大哥二哥都深受其害,雲裏霧裏,不知該信誰。一來二去的,一家人都要生分起來。”
許夫人搖了搖頭。
持盈不知她是什麽意思,也沒問,繼續道:“與其如此,我們不妨繼續過以往的日子。大面兒上,就當什麽都沒發生,您好生将養,繼續做許夫人;我體諒您身子不妥,不需進宮相見;至于魏家,我讓人把他們當年的卷宗拿過來,您看看,若是需要,再見見人證,沒人冤枉過他們。若是之後您還是覺得他們是受我迫害落魄,那我就真是對不住您了——真沒法子起複魏家。”
許夫人定定地看着持盈。
持盈悵然一笑,“我這幾日,有時真的是生不如死,您也不好過,爹爹、哥哥百般擔心。為了爹爹、哥哥,為了我小時候您的恩情,我應該這樣做。”
她不怕父親對許夫人下狠手,怕的是來日許家父子反目。同在一個府邸,父親懲戒許夫人的事能夠瞞多少年呢?萬一消息走漏,父親就會被兩個兒子質疑,甚至敵對。只有許夫人親口否定被夫君嚴懲的事實,哥哥才會再無疑慮。
“孰輕孰重,您好生想想。”持盈語氣誠摯,“若是可能,這一半日就讓臨安告訴我。”
許夫人抿了抿幹燥的嘴唇。
持盈起身,“您好生将養,我不打擾您了。”欠一欠身,轉身向外走去。
“持、盈。”許夫人有些費力地喚住她。
持盈回眸。
許夫人掙紮着坐起身來,“別忙着走,我想跟你說說話。如果可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