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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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妙儀語凝, 再一次無言以對。
持盈把玩着酒杯,“你好生盤算一下,是我把你的錢財明搶進國庫, 還是你主動交出來。若是願意主動交出來, 可以再逗留三五日。陸乾交給攝政王了,他會得到應有的懲戒。”
這幾年因為幾次用兵, 朝廷一直緊巴巴的,父親做夢都想變出一筆可觀的銀錢。是因此, 她與蕭仲麟大婚時簡直算得寒酸敷衍, 她和父親都沒往心裏去, 大筆的銀錢與其用來擺排場,倒不如花到實處去。
最近,蕭仲麟也沒少為國庫吃緊犯難, 但凡出銀子才能解決的事情,都要反複斟酌,精打細算。一次真是焦頭爛額了,跟卓永開玩笑, 說一到這種時候,就想改行做商賈。卓永當時笑不可支,随後就偷偷地告訴了她, 說事後想想皇上那個樣子,真是心疼得慌。
她倒是有心幫襯,卻是無處下手——微末處再節省,省下來的也不夠朝廷塞牙縫。這是治标還要治本的事情, 只有官員商賈誠心出力,國庫才能盡快充實起來。
眼下這樣安排蘇妙儀,是撒氣,是遷怒,對朝廷的好處,倒是到此刻才意識到的。
“持盈。”蘇妙儀語聲沙啞,輕顫着。終于,她喚出了女兒的名字。
持盈沉默下去,過了好一陣,她周身的寒意慢慢消散,随着情緒恢複平靜,語氣也轉為柔和:“方才我說了太多,有些是冷眼旁觀的分析事情,有些是出于對你與許夫人的反感。刻薄歹毒,都是誅心之語——我知道,但我不能不說。若是不說出來,一直悶在心裏,保不齊哪日就要瘋掉。你多擔待吧。”
“我明白。”淚水模糊了視線,再加上隔着一道薄紗,蘇妙儀看不清女兒的樣子,可還是努力地睜大眼睛凝望着。
是美麗俊倫、手段強悍的女孩,是能在這樣的時刻還能控制心神保持冷靜的女孩。
這是她的女兒,讓她怕,讓她愧疚,亦讓她欽佩的女兒。
持盈斂目看着衣袖,“我要說的,說完了,料想你應該也有話對我說。該你了,我聽着。”頓一頓,又和聲道,“你別再哭了,坐到椅子上說話,好麽?”
蘇妙儀用力點頭,掙紮着起身,踉跄着走到廳堂西側的椅子前落座。
持盈起身走到博古架前,賞看一件件精美的擺件兒,給蘇妙儀留出緩和心緒的時間。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蘇妙儀出聲道:“丞相與你祖父為蘇家斡旋的事情,魏氏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必是怨恨之至。她曉得我在孝期懷孕,是收買了常年在蘇家走動的一位大夫。
“被她拿捏住這樣的把柄,我只能聽憑她擺布。不然,事情聲張出去,已不是一屍兩命那麽簡單。你聰明,定然看得出,我就那種牽挂計較特別多,又不能事事周全的女子,而且把繁文缛節看得比天還大。”
此時,她的語氣特別平緩,像是在講述別人的經歷。到底是經歷過殇痛、波折,又在生意場上打拼多年,若不是今朝被親生女兒質疑、否定,在人前落淚定是不可能的。
相較之下,持盈自然更願意面對這樣的蘇妙儀。她轉回到三圍羅漢床上落座,斂目聆聽。
“她說如果我生下的是兒子,就養到魏家,對外說是她兄長的外室所生;如果我生下的是女兒,就養到她房裏一名剛出嫁的大丫鬟名下。我懷上你,比她懷胎早半個來月。是這一點,讓她在小産之後,改變了先前的主張,決意把你養在她名下。
“她那時候的情形,應該跟你說了吧,明面上是她仗着懷胎與相公怄氣去了別院,其實是趁機數落許家父子,到別院是為了親自吩咐下人看着我。
“但她和我都沒想到,許之煥真動了真氣,不曾去看過她一次。越是如此,她應該越厭惡我。
“我們這樣的女子,在閨中的時候,仗着出身、樣貌或小小才情,都是心比天高,覺着只要自己喜歡的看中的,就該是自己的,畢竟,家世不是許家那樣有着百餘年底蘊的,遇事總改不了個自以為是的毛病。
“她那時雖然心緒惡劣,但不曾為難過我。
“我懷着你,一日一日,知道你在長大,知道你會翻身、伸手、踢人了,更知道你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兒是我的。怎麽會全無感觸?那時我想,你一定是個淘氣但懂事的孩子,不曾讓我害喜,四五個月之後,總是給我歡喜感動。
“可是,只要一想到陸乾,便會恨得厭惡得渾身發抖。
“持盈,我有多少次哭着在心裏對你說:對不起。可再多的虧欠,也對現狀于事無補。
“生下你之後,我抱着那麽小的你,想過別的出路,真的想過。
“可是持盈,我不能那麽做,好多事,我都因為自以為是吃了大虧,在那時,心緒紊亂,凡事都會往壞處想。
“帶着你逃離,給你安排個清白的出身,等你長大之後,往昔的事要不要告訴你?告訴你之後,萬一你不能理解,心生蔑視怎麽辦?
“我本就是你的恥辱,你的污點。
“丞相的為人,在當年我就很清楚,他疼愛孩子,是心中有大義大愛的人。
“他是我這一生恩情最重的人,也是我願意相信的人。
“而我,持盈,我怕看到你就想起最不堪的回憶,更怕我不能善待你。我沒膽量去嘗試撫養你長大。
“就這樣,我讓你成了許家女。也是從那時起,我的心就冷了,冷得自己都心驚。”
持盈抿了抿唇。
南窗上映着花樹的光影,随風婆娑。蘇妙儀望着雪白的窗紗,語聲輕輕的:“我到了江南,用丞相接濟的銀錢安頓下來,女扮男裝做小本生意,漸次悟出了一點兒經商之道。
“李元峰,就是先夫,淳哥兒的父親。他無意間識破了我是女扮男裝,之後常常尋找由頭來往。而我那時心如死灰。
“我告訴他,我嫁過人,他說沒關系。
“我又告訴他,我只想把生意做出點兒名堂,前塵舊事讓我無心兒女情長。他又說沒關系,成婚後我們有名無實都可以,他也會全力幫襯我做生意。
“後來嫁給他,雲香總是委婉地說他比不上在京城中意我的任何一個人。
“的确是,這是實情。可是,不曉得有沒有人能理解,一個人若總在殇痛、困境中掙紮,只有心志過于堅定的人,才能一直承受且韬光養晦。我做不到。現世風雨、現狀的與人低三下氣虛以委蛇,磨損了我所有的力氣。
“那時我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只有他的相助、恩惠,能讓我看到一丁點希望的微光。
“成婚後,他不曾食言。朝夕相對,一直善待我,就算給我的都是小恩小惠,持續了一兩年,我也不能不動容。
“便如此,我們成了真正的夫妻,後來有了淳哥兒。
“照顧淳哥兒的時候,我總會想到你,也沒少留意你的消息。
“我知道丞相分外寵愛你,也知道你飛揚跋扈心狠手辣的名聲。
“你越是名動京城,我越是不敢靠近。我,不配做你的母親。
“我對你的虧欠,可能都彌補在自己所生的另一個孩子身上了。
“乍一聽你對淳哥兒的安排,我有些怨恨你,這瞞不了你。淳哥兒是我一手照看着長大的,每日在我面前,帶給我的喜樂歡悲太多,可對你,虧欠最多。”
持盈靜靜聆聽,在她說到這兒,看向自己的時候,理解地點一點頭。自己都不想這樣明理,但這就是人情世故。沒有這樣的人情世故,父親不會待她一如既往。
蘇妙儀深深吸進一口氣,沉默片刻,道:“你的決定都對,我知道該怎麽做,會将産業、印信交給路離。淳哥兒的前程,你倒是不需有不必要的擔心。他随了先夫的性情,對四書五經并無興趣,眼下小有名氣,是我過于嚴厲要求之故,他勉為其難已久,不過是不想讓我失望。到今日,倒是都能松一口氣了。陸乾會得到應有的懲戒,我心事已了,往後自會清閑度日。”
持盈颔首,“那就好。不論如何,我都不能是你的女兒,我不能不顧爹爹,因為你埋下滔天隐患。”她拿起手邊的銀票,走到蘇妙儀跟前,把銀票放在茶幾上,“需不需要收,全在你。”語畢向外走去。
“持盈。”蘇妙儀站起身來。
持盈停下步子。
蘇妙儀語氣哽咽:“我早些年就給你準備了一樣佩飾,想送給你。你能不能收下?”
持盈沉默片刻,緩聲道:“身外物,我不需要。”
“那你想要什麽?告訴我,只要我可以做到。”
持盈的手握成拳,語速極為緩慢,“我想回到十六年前,你帶我走。我想在往後的日子,得到你真正的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