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單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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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蘇道成引着李二爺走向正殿。
李二爺正如郗骁、沈令言畫出來的樣子, 須發皆白, 長得很喜相, 不笑也是笑呵呵的樣子。他最引人注意的是雙眼,神光充足,亮閃閃的。
是個精神矍铄的小老頭兒。
一面走,蘇道成一面對李二爺道:“依您的年歲, 應該到不了須發皆白的地步。”
李二爺就笑道:“不義之舉做得太多,草民可不就早早地白了須發。”
蘇道成莞爾。說起來,李二爺那等手藝活兒, 也是很熬心血的。“您本名是什麽?”他問。
李二爺道:“草民本名李二郎。”
蘇道成又笑了。行至正殿廊下, 小太監即刻通傳,不多時, 卓永走出門來,“蘇大人、李二爺請。”
李二爺忙說不敢當,進門之前, 整了整衣衫。進到正殿, 畢恭畢敬地行禮參拜。
蕭仲麟略略打量,溫聲命李二爺平身。小老頭兒自己來宮裏投案, 在意料之外,是情理之中。不需說, 這是個聰明且有膽色的人。他并不能心生反感。
喝了一口濃茶,他問:“宋雲香是怎麽回事?細細說來。”
李二爺恭聲回道:“草民先前離京,是怕被人滅口,也是打算洗手不幹了。有一陣子, 日子過得很是閑散。草民名下有些小生意,與蘇先生各路管事常來常往。是在來往期間,偶然間聽說了宋雲香的行蹤,得知她正趕往京城,為了救一位達官顯宦,不惜宣揚皇室秘辛,說事關皇後娘娘的身世。
“之後,草民請兩位朋友相助,找到她,并将她送往京城許府。再多的,草民與友人都不曾問她,不敢,怕聽到不該聽的事,招來誅滅九族的大禍。
“草民不敢隐瞞皇上,最初只是想賣個人情給許府,如此,萬一有朝一日落難,有許家出面幫襯一二,總能落個全屍。
“草民沒料到的是,數日光景之後,自己就成了皇家追捕的逃犯。兩位友人設法把宋雲香交給許夫人的時候,提了草民的處境,以為許夫人無論如何都會全力幫襯,卻沒料到,許夫人根本不當回事……
“各地開始張貼告示的時候,草民心知無論如何都逃不過此劫了,又曉得不少影衛都随沈大人住在沈府,便飛鴿傳信給影衛。
“不論皇上如何發落草民,草民今日得以進宮面聖,已是天大的福氣,雖死無憾。”
這一席話,既說了原委,又澄清自己對于皇室秘辛所知僅限于傳言。
蕭仲麟一笑,又問:“那麽,你可知因何成了皇室懸賞緝拿的逃犯?”
李二爺險些冒汗,誠實地搖頭,“草民不知。”他這一生,賺的黑心錢太多了,并不曉得是哪一次埋下了禍根。
蕭仲麟與蘇道成都忍不住微笑,前者提醒道:“趙府的人,可曾請你出手打造暗器?”
蘇道成則取出已經準備好的圖樣子,遞給李二爺,“影衛找到的是這支小巧的毒箭,你可記得?”
李二爺一看就想起來了,也在同時想到了已被關進大牢的趙家父子,原由似乎是刺殺皇上……他臉色發白,雙腿發軟,當即跪倒在地,連連向上叩頭,語聲有些微的發抖:“禀皇上,趙家一名管事的确找過草民打造暗器,因為手面很大,草民就應下了。可是,草民并不知道他們作何用途,真的不知道……”
“朕姑且相信。”蕭仲麟道,“明日你願意到趙家指認那名管事麽?”
“願意,草民願意。”
蕭仲麟颔首一笑,看向蘇道成,“好生安置起來,不要為難。朕答應過保他安穩,他若明白事理,斷不會食言于他。”
蘇道成拱手稱是。
李二爺連連謝恩。
這時候,郗骁到了,進殿行禮之後,看到李二爺,笑道:“二爺別來無恙?”
李二爺連稱不敢當,心裏卻罵道:小崽子,在這時候擡舉我,是有多恨我?
郗骁笑意更濃,轉而對蕭仲麟道:“的确是李二,如假包換。”
蘇道成聽了,更加放心,帶着李二爺告退。
蕭仲麟把李二爺交代的事情言簡意赅地講給郗骁聽,末了道:“你與他相識,在你看,可信麽?”
郗骁笑道:“李二說起來也是有頭有臉的人,賺黑心錢的時候有之,但一向不說假話、大話。以臣看,他所言可信,趙家這案子很快就能結案。”
“的确。”蕭仲麟指一指近前的座椅,“你與他因何結緣的?”
郗骁拱手謝座,落座後答道:“臣數年來醉心于研讀奇門遁甲,與李二結緣,起初正是因為他深谙此道,便找上門去請教。慢慢的,與他算是忘年交,又在他那裏見識了不少打造精良的兵器暗器,這方面而言,臣很佩服他心思奇巧,那雙手也實在是極靈巧。”
蕭仲麟由衷道:“這老爺子的确有意思。”
郗骁把帶來的宋雲香的最新口供遞給卓永,“方才臣與沈令言一同詢問得來的,恰好皇上傳召,便帶過來請皇上過目。”說着,見蕭仲麟掐了掐眉心,心知是看折子久了眼睛累,又見殿中只有卓永服侍着,便将大意複述一遍。
蕭仲麟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樣說來,當年做混賬事的人,應該是陸乾。”那種惡行,蘇妙儀絕不會亂說,宋雲香執意不信也沒用。
“臣也這麽想。”郗骁神色很別扭,作孽的不是父親,他慶幸,對陸乾則是更為憎惡,偏生那厮被劫走了,他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親手發落陸乾。思忖片刻,把陸乾的事情如實告知蕭仲麟。
蕭仲麟聽了,心緒驟然變得惡劣。那種人,就該扒皮抽筋,可是,那人也正是持盈的生父,如何處置,需要顧慮的可不少。
他喝了幾口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起正事:“趙鶴是如何都不成了,當務之急,是選出個賢臣,來日頂他的缺。”這本該是吏部的事,但涉及爛到根底的兵部,就不能指望吏部了。說句不好聽的,不計較吏部的失職之處,已經是勉為其難。
“皇上說的是。”郗骁道,“但這等事情,臣是戴罪之身,不能置喙。皇上不妨聽聽丞相的看法。”
蕭仲麟失笑,“不需問也知道,丞相一定也是這番說辭。你少推诿,趕緊給我舉薦個人選。”
郗骁就笑,斟酌片刻道:“以臣看,俞太傅便是最好的人選,再有三兩個月,他便可返京。”
蕭仲麟舒心地笑了,“這是一個,還有麽?”
郗骁又凝神思忖片刻,“當下實在是想不出別人了。”
畢竟,兵部與別的部堂不同,着手的都是與将士息息相關的公務,文弱書生或是骁悍的武官都可勝任,又都不見得能勝任——既要體恤天下将士,又要顧及民生朝廷,沒個絕對清醒的立場,遲早會行差踏錯。
“這事兒你記下,得空就參詳一番。”蕭仲麟笑道,“橫豎也不急,俞太傅回京之前,你兼任兵部尚書便是了。”
郗骁嘴角一抽。
蕭仲麟輕笑出聲,話鋒一轉:“方才看了幾個地方總兵的折子,有兩個要為官兵加糧饷,你聽聽?”
郗骁神色一整,“臣洗耳恭聽。”官兵不該受委屈,但有的總兵卻利用加糧饷的機會中飽私囊,弄得朝廷兩面不是人,這些彎彎繞,他現在門兒清。
于是,君臣兩個商議起朝政來,過了戌時,郗骁才告退回府。
卓永這才把慈寧宮的事情禀明:“太後不舒坦,症狀與淑妃上次發病時一樣,賀太醫去瞧過了,沒什麽事。”
蕭仲麟莞爾而笑。回到坤寧宮歇下的時候,持盈已經睡着了。是在歇息,卻透着疲憊,雙眉微蹙,全無往昔的恬靜。
他擡手撫平她的眉心,無聲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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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間,蘇道成帶着李二爺去了趙府一趟,事情很順利,當初找李二爺打造暗器的管事很快被指認出來。
蘇道成當即把人帶回自己的衛所,接下來如何,還要等皇上下朝之後請示。
這期間,路予帶着一份至為詳盡的材料進到坤寧宮,交給許持盈,“路離整理出來的蘇妙儀這些年的大事小情,他說你應該用得着。至于你昨日所說的事,他連夜發出消息,今日下午能寫出個名單,兩日內定能視情形抓或殺。”
“這人情,容我想想怎麽還。”許持盈語帶感激。
路予笑道:“這就見外了。”頓一頓,說起蘇妙儀的行蹤,“蘇妙儀正在進京途中,随從押着陸乾。幾年前,她在京城置辦了兩處宅子,分別在東大街、西大街,這回進京,應該也是擇其一住下。”
“在京城有宅子?”許持盈的笑容含義不明,輕聲重複着聽到的話,“幾年前置辦的?”
路予颔首,“千真萬确。路離對她這種鳳毛麟角的商賈向來很留意。”
“嗯,知道了。”許持盈道,“她幾時進京,便将她與陸乾一并擒拿,把陸乾交給攝政王,把她關到別影樓——如果可以辦到的話。”
“好,我這就去跟路離說。”
“等等。”許持盈把一張銀票遞給他,“好歹先給你們點兒彩頭,餘下的日後再找補。出宮的時候,甘藍會送你出去,幫你打好招呼。”
路予拿過銀票,一看面額,不由驚訝得睜大眼睛,“哪兒來的這麽多銀錢?”
許持盈失笑,“你當我跟明月只知道花錢不曉得賺錢麽?不論怎樣,都要收下。”
“這就難怪了。”路予眉開眼笑,“路離是不會要的,大抵會便宜我,回頭你給我換一張不紮手的。”
“收着吧。”
路予轉身向外,走出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把蘇妙儀關起來做什麽?怎麽都覺着她與你有些淵源,你對她到底是什麽心思?”
“關起來,是讓她清閑幾日,冷靜一下。”許持盈玩味地笑了,“等我看完她的生平,才知道要對她起什麽心思。”
“要是這樣的話,”路予有些躊躇,“她兒子怎麽辦?一起關起來?”
“……”許持盈抿唇看着他。蘇妙儀還有個兒子,“多大了?”
“十來歲吧。”路予指一指先前送到她手邊的那個厚厚的大大的牛皮紙袋,“上面都寫着呢。那孩子很聰明,讀書很刻苦。看那情形,應該是過三兩年就能下場考試。”
“……知道了。”許持盈笑起來,笑得眼睛酸澀至極,笑過之後,神色越來越冰冷,“這樣吧,三日後,我要見見她。在何處,怎麽見,屆時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