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萬更) (1)
056
入夜, 郗骁才把蕭仲麟交給自己的那一堆奏折處理完畢。每一份奏折之中, 附有寫着準或不準的建議及理由的箋紙。
蕭仲麟這次是理直氣壯的找轍偷懶, 他清楚得很,更清楚原由,因此,願意幫襯。換了別的時候, 他就不見得樂意慣人這毛病了。
緩步離開宮廷的路上,遇見了沈令言。
沈令言走在前面,聽到他的腳步聲, 停下來, 等着他。
他走到她近前,“沒事兒吧?”
“嗯。”沈令言與他相形往前走, 知道他指的是什麽,“皇上在坤寧宮,輕揚晚間都會留在宮裏。”
“持盈呢?”
“中了點兒毒, 倒是沒有大礙。”沈令言嘴角沉了沉, “最難受的是心情。”
“的确。朝夕之間,一切全然颠覆的打擊……”他已經領略, 正在承受那種蝕骨的折磨,“但願她能盡快熬過去。”
“有皇上陪着, 照顧着,應該能慢慢放下吧?”沈令言這樣說着,自己都不信,可總不能說喪氣話。
“她那個脾氣, 誰都跟她擰着來,反倒好過一點兒。”郗骁吸進一口氣,蹙了蹙眉,“越是要緊的人順着她哄着她,她心裏越不好受。”
“總會好起來的。”對持盈,沈令言願意口不對心地保有樂觀,“明月不是總說麽,滿天下只兩個人會一輩子耀武揚威的活着,一個是她的哥哥,一個是她的摯友。”
郗骁終于有了一絲笑意,“那就借她吉言。”
“你別總折騰了。”沈令言道,“別人不在乎,但明月看着難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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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言問起白日的事:“皇上訓你了?”
郗骁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一點兒,“他肚子裏要是存着一堆罵人的話,今日全都會招呼到我身上。”可惜,如今的皇帝很有涵養,罵人一句混帳已是極限。
沈令言也難得的笑出來,“說說吧,你怎麽把他惹毛了?”
郗骁就全都告訴她了,末了想一想,有些懊惱地撫了撫眉心,“我是不該打女人,最起碼,不應該親自動手。”他側頭看她一眼,“更瞧不上我了吧?”
“沒。打得好。”換了她,怕是會讓許夫人血濺當場,“那也叫個人?”
郗骁心裏好過了不少,轉而問她:“身體好些沒有?”
“嗯,有持盈看着,每日都按時服藥,好很多了。”沈令言這樣說着,便忍不住心疼起來,“午間她自己都難受得要死要活,但是知道我在坤寧宮,特地吩咐小廚房給我熬的藥。”
“那丫頭……”郗骁心裏也酸酸的。
持盈就是那樣的,待她不好的人,她恨不得讓人生不如死,她認準的人,便是掏心掏肺對人好。
“謝謝你。”沈令言說。
“嗯?”郗骁不明所以。
“因為你,才有我與持盈、明月的君子之交。”是的,君子之交,相互從不多說或點破什麽,但都全心全意為對方好,去盡力做一些事。
郗骁斜睇她一眼,“真感謝的話,就讓我補償你。”
“這說着說着就又沒人話了。”沈令言說着話加快腳步,走到他前面去,背對他一揚手,“先走了啊。”
郗骁又氣又笑,“小兔崽子,多跟我說幾句話你能遭雷劈啊?”
沈令言不搭理他,徑自走遠。
郗骁望着她纖細挺拔的身影,看得出精氣神十足,笑了笑,取出酒壺。
他把蓋子旋開,又慢慢旋緊。
眼下持盈前路未明,他必須保持絕對的清醒。正如她,神采奕奕的,是處于備戰的狀态。
想得挺好,實情是成為醉貓的人,尤其他這樣的人,想不喝酒都難——蘇道成快步走到他身側,拍拍他肩頭,“走,到我家裏喝幾杯,有幾個事兒得跟你說說。”
“到你家裏?”郗骁道,“沒嫂子做的佛跳牆我可不去。”
“這話說的,沒佛跳牆也不招呼你啊。”蘇道成聽他完全是私底下稱兄道弟的話鋒,便知他心情不錯,爽朗地笑道,“你嫂子前兩日就開始準備了。一道佛跳牆,一道開胃的湯,四樣下酒菜,兩壇陳年竹葉青,就咱倆——怎麽樣?還成吧?”
郗骁笑起來,“那得趕緊走着。”
·
寝殿中靜悄悄的。
蕭仲麟換了一條用冷水浸過的帕子,輕輕地敷在持盈額頭。
許持盈恍然醒來,沒睜眼。
他回來的時候,正是她最難受的時候,抓心撓肝地難受,整個人都在發熱,恨不得跳到冰水裏去。并不是發熱,是劇烈的嘔吐之後身體本有的症狀。
他問清楚之後,便叫人備水,最初是加了冰塊的冷水,帕子浸水之後,給她擦拭面頰、手臂。她稍稍好過了一點兒,安靜下來。之後,他摸了摸她的額頭,仍然發燙,便把涼涼的帕子敷在她額頭。
不知他守在自己身邊多久了。
而這情形,似曾相識。
她被許幼澄算計摔傷那一次,是初秋,腿疼,心裏窩火,吐得昏天暗地,之後就開始發熱,燒得她連腿上鑽心的疼都能忽略,翻來覆去地折騰。
父親擔心得厲害,上早朝之前去她房裏看了看,正趕上她來來回回翻身,當即就說請幾日假,留在家裏照看她。
是那麽說的,也是那麽做的。用涼冰冰的帕子給她擦臉擦手,又一次次不厭其煩地親手給她更換敷在額頭的帕子。
她安靜下來,胃裏空空的,卻一點兒食欲都沒有,甚至聽到菜肴羹湯的名稱都想吐。
父親就說,“不吃東西可不行,好歹喝幾口湯,爹爹喂你。”
她一定是整張臉都皺起來了,想反駁,又反胃。
父親只是柔和地笑着,“就算吃了再吐也別怕,肚子裏不能沒東西。由着你餓上三兩日,你這小身板兒可就真完了。別忘了,還有腿傷呢。陶陶乖。”
她聽父親喚自己的乳名,又忍不住皺眉。
父親也不理會,取走她額上的帕子,把她抱起來,給她在身後墊上大迎枕,又從丫鬟手裏接過湯碗,“來,陶陶,把這湯喝了,爹爹就饒了你,還會叫人去果園給你摘酸甜的葡萄、蘋果,浸在井水裏,你一定愛吃。要是不喝湯,我可不會縱着你吃那些。”
父親怎麽會篤定她聽了之後就會生出食欲,她想不出,卻是真的聽了就生出渴望來,為此,乖乖地喝了小半碗湯,之後才抱怨:“爹爹,不是早些年就說好了,再不叫我的乳名。”
“就咱爺兒倆,你矯情什麽?”父親笑着安置她躺下,“打量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不喜歡這名字,是不喜歡別人聽了就會笑。”
的确是。她不能否認。
“而且,你不是怕人笑你,怕的是別人笑爹爹。”父親态度篤定,“我沒說錯吧?”
說的沒錯,她懷疑道:“是不是我小時候跟您說過?”
“知女莫若父。”父親笑道,“這還用你說?內宅那些人,大字不識的就不少,識文斷字的,也不見得知曉君子陶陶是何意。該笑的其實是咱們,只是咱們有涵養,懶得搭理她們罷了。”
她聽了忍不住笑起來。父親說的都是實情,也實在是懶得反複與人解釋。話說三遍,其淡如水,她和父親都是打心底認定這個道理。
父親溫暖的大手覆上她額頭,停了片刻,微微蹙眉,“還是有些發熱。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一上火就惡心狂吐的毛病不好。”
的确不好,狼狽又失态。
父親說完,又親手給她備了一條帕子,敷上她的額頭。她到那時候才發現,父親還穿着官服,而且官服已經皺巴巴的,“您是不是沒去上朝啊?這可不好啊。”她說。
“我們陶陶成了小病貓,哪兒還有心思管別的。”父親拍拍她的臉,“不準管我,有本事就立馬好起來。”
她笑了,伸出手握了握父親的大手,“爹爹,我會快些好起來。您不要擔心。”
“爹爹知道,也會陪着你。”
父親真就陪了她好幾天,還有大哥、二哥,都擔心得不行,該在家裏的書院上課的時候就跑回來看她,被父親一通訓。
大哥就說:“您還好意思數落我們啊?自己不也是擔心陶陶的緣故才請假的?我們哥兒倆就是因為您這樣才更擔心的。”
二哥連連點頭,“是啊,真是這樣。您這陣仗擺出來,我們能不吓得魂不守舍麽?”
父親笑罵一句混帳,再沒說別的。
之後,大哥笑微微地瞅了她一會兒,說:“陶陶啊,真難得,你也有這麽難看的時候。”
二哥附和,“陶陶,你這小混帳也有這一天啊。瞧這小臉兒白的,晚上出去晃幾圈兒,一準兒能吓死幾個。”
父親聽着黑了臉,挨個兒賞了兩個兒子重重的鑿栗,“閉嘴!這是來看陶陶還是來氣她的?”
大哥捂着額頭苦了臉,哀嚎道:“哎呦不行,疼死我了,我也要病了。”
父親和她、二哥都忍不住開懷地笑了,末了大哥也哈哈地笑起來,揉了揉她的臉,“陶陶,你可得快點兒好起來,等你好了,哥哥每日早間都帶你去吃油餅、豆腐腦,好不好?”
父親一面笑一面說道,“等陶陶好了,還用你帶着她去?明日去給她買回來才是正經。”
二哥立時道:“我去!明早我去給陶陶買回來,保證快去快回。”
她笑着點頭,“豆腐腦裏別放……”
“別放蒜汁。”大哥、二哥異口同聲,“全家就數陶陶矯情。”
父親聽着又是不悅,“胡說八道。”他說女兒矯情可以,別人說,絕對不行。
她生病的時候,父子三個都喚她的乳名,好似她朝夕之間回到了孩提光景。可是真好,她心裏暖暖的。
那時候,心裏暖暖的,此刻回想起來,滿心酸楚。
那樣親的父親、兄長,原來不是她的至親。
可是,那些遙遠的,以為自己是理應得到的歡笑,又如何能忘記?
四歲的時候,大哥二哥每日去學院,她也鬧着要去。父親就說,先打下點兒根底才能去,手把手地教她。
很多個日子,父親下衙之後就笑吟吟地到她房裏,把她放在膝上,手把手地教她識字、寫字。
大哥二哥則把早先的書本、功課給她找出來,晚間溜回內宅,耐心地給她講解。
母親——不,許夫人看着就說不像話,又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父親總是回個冷眼,說那是胡扯,你給我閉嘴;大哥二哥則說,那都是畏懼有才學的女子生造出的一句鬼話,既然是鬼話,就不能當回事。
就那樣,她成了族學裏唯一的女孩子,而且很得先生青睐。
每逢休沐的時候,也是父親休沐的時候,那一天,要麽是父親考他們兄妹三個的功課,要麽就是帶他們去別院散心,說雖然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但你們想走萬裏路是不大可能,可是,走遍這京城也就夠用了。
好幾年,甚至好些年,父親除了政務,放在心裏的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跟着父親去別院,走在京城街頭的時候,兄妹三個知曉了人世百态:有的人在經商方面頗有天賦,令身為朝廷大員的父親都很尊重;有的人是每日起早貪黑地經營着自己的生意,別人的一餐一飯、首飾衣料是他們的進項;有的人則是生涯悲苦,要淪落街頭乞讨,別人少吃的一餐一飯、少用的一樣首飾衣料,便能成為扭轉當日、近期窘境的轉機。
從那時起她就知道,每個人的命途迥異。而自己,要惜福。
在那之後,大哥二哥早起的時候,總會溜到內宅,喚她快點兒起身,去街頭吃炸油餅、豆腐腦、灌湯包、酸辣湯、燒餅……等等風味小吃。
每一次,父親知道了,只是問他們吃了什麽、好不好吃,有沒有遇見什麽新奇的人與事。
每一次,許夫人知道了,都會罰她抄寫女戒一百遍。她無所謂,熬夜抄完之後,該出去還是會出去。後來意識到被罰會成為常事,索性每日睡前都抄寫十遍女戒,逐日積累,等到被責罰的時候就把積攢下來的找出來、數出一百份交上去。
她一直和兩個庶妹、姨娘不對付,父親和哥哥知道之後,只說誰欺負你你就欺負回去,要是做不到,也別抱怨,自己笨,能怪誰?
因為他們這麽說,她心裏踏實下來,有恃無恐地報複那些算計自己的女子、女孩子。
出嫁之前,父親反複說:“不進宮行不行?爹爹會給你安排退路。真的,爹爹沒騙你,只要你一句真心話。”
真心話?不想進宮,但一定會進宮。她不能讓父親兄長擔負本沒必要經歷的風浪。
事情成為定局之後,大哥跟她說:“等我跟你大嫂有了孩子,你記着給孩子取名字。”
二哥則跟她說:“我的終身大事就交給你了,你就算嫁了人,也不準忘了給我張羅個好媳婦兒。不要你這樣精刮淘氣的,也不要大嫂那樣太矜持優雅的,別的要求就沒了。橫豎是給你自己找個合心意的二嫂,看着辦。”
他們這樣說,是擔心她激進行事,提醒她來日家中會有的歡喜、盼望。
只是,從沒人提醒過她,注定沒有舒心的日子:不得寵的話,是危機四伏;今朝得寵了,得知這樣的事,心海再無清朗那一日。
總有人說她心狠,應該是随了生母吧?生母不要她,這些年從沒有找過她。如果早些找到她,告訴她,今時今日,她就不會成為許家莫大的隐患,和恥辱。
心頭銳痛起來,她因這疼痛清醒過來。
不,不能等着父親發落。她盡可以權衡輕重做出決定,在父親有所反應之前。難道要等着父親親口對她說:“你自盡吧,許家決不能留着你。”
何苦要讓父親心頭滴血,又何苦讓自己的心再被狠狠刺上一刀。
蕭仲麟知道她早就醒了,在斟酌什麽事情,也就一直忍着不打擾。這會兒忍不住了,剛要出聲喚她,她也恰好睜開眼睛看向他。
蕭仲麟握住她的手,“好些沒有?”
許持盈嗯了一聲,抽回手,把額上的帕子取下,坐起來,輕輕抛進繡墩上的銅盆裏。
“餓不餓?”蕭仲麟料定她有話跟自己說,但是不想聽,就故意打岔。
“不餓。”許持盈擡眼凝視着他,“皇上,有件事,我想請你成全。”
她目光清澈,眼神堅定,眉宇間透着一股子清冷。比起昨日歡顏,判若兩人。而那往日歡顏,何時才能重現?
蕭仲麟把她摟到懷裏,撫着她的背,“估摸着我不能成全,但你可以說一說。”
“皇上。”許持盈擡手,想推開他。
蕭仲麟低頭啄了啄她的唇,“你再喊一聲皇上,再不讓我抱,就不用跟我說話了。”
許持盈抿了抿唇,點了點頭,索性把臉埋在他肩頭,“我不想留在宮裏了,你尋個由頭,打發我去寺廟清修。”
蕭仲麟沉默片刻才應聲:“不要我了?”
“不要了。”許持盈語聲有些沙啞,頓一頓,又道,“對不起。”很多事都對不起他。
他又沉默片刻,“有心人要看你的笑話,你就讓她們如願?”
“她們再怎樣笑,也不如我心裏笑得狠。”她無聲地嘆息,“那些都不打緊了。”
“持盈,我不能答應。”蕭仲麟說道,“你現在不夠冷靜,所思所想都是胡思亂想。不說這些了,好麽?”
“不,我現在再冷靜不過,讓我離宮修行,對誰都好。”她和他拉開一點距離,“你仔細看看我,想想我的出身,我自己一想都反胃……”
“給我住嘴!”蕭仲麟心疼,又怒其不争,“誰給你的作踐自己的權利?”
許持盈不為所動,輕聲道:“我再也不會笑了。”
一句話,說的他心頭一酸。
“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即便留在塵世,也是一具行屍走肉。我做不到連累你和許家,我沒資格。”許持盈分外平靜地看着他說道,“讓我走,賜我三尺白绫也可以。”
她沒資格,連自裁的資格都沒有。
“沒可能。”蕭仲麟搖頭,“我已說了,先好生将養,別的事情有我。”
“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她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語聲平緩,不帶一絲情緒,“我對你說過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是因為我應該那麽做,應該騙取你的恩寵。如今,不需要了,做戲那麽久,我也着實累了。”
“許持盈,”蕭仲麟額角的青筋直跳,明知她的故意為之,心裏還是動了氣,“你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大耳刮子抽你!?”
“都是真心話,我一直都在與你做戲。”
“做戲?”蕭仲麟從牙縫裏磨出這兩個字,眸子眯了眯,擡手捏住她的小下巴,随後吻住她,狠狠的,恨恨的。
許持盈竭力掙紮起來。心底那種她不想承認的自卑,讓她害怕他的碰觸、親昵。怕極了。
只是,她的力氣比起他,本就微不足道,更何況今日病着,掙紮不過是自不量力。
她很快意識到這一點,索性安靜下來,在唇齒被他靈巧的舌撬開的時候,狠力咬住他。
就是要惹他生氣,讓他厭煩。
他身形微微一僵,卻并不在意,擡手捏開她的牙關,蠻橫地索吻。
嘴裏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她身體也不可控制地失去力氣。
舌尖的顫栗蔓延到了身軀。這讓他與她願意享有的甜美與纏綿悱恻,本不該有,再不該有。
無力、無望抓牢她。
她開始發抖,抖得越來越厲害。
蕭仲麟擁緊她,想讓自己的懷抱溫暖她,親吻變得溫柔輾轉。
有晶瑩的淚滴滑入交錯的唇齒之間。
她哭了。不,不是哭,只是掉了幾滴淚。
蕭仲麟和她拉開一點距離,吻一吻她的眼睑,“做戲?嗯?自己是傻瓜,也把我當傻瓜?”
她擡手拭去臉上的淚痕。是的,不是做戲。也許對他的喜歡不是太濃烈,但是,是喜歡他的。
“你饒了我行不行?別再胡說八道。”蕭仲麟揉着她的頭發,“眼下可不是你跟我掐架的時候。病歪歪的,掐架的路數都不對。”
“可是,我再也不能相信誰了,不信你,更不信我自己。”許持盈眼中仍有淚光,語聲卻沒有一點兒哽咽,“遲早,你會讨厭我,我也會怨恨你不給我個解脫。”
“遲早,會有新人新事,讓你打開心結。”蕭仲麟柔聲對她說出自己的心緒,“我也不敢擔保餘生都與你和和睦睦的,畢竟,都不是脾氣多好的人。
“可是,只要有心,不做讓彼此真的心生怨恨憎惡的事,我們就能長長久久。
“若真有那麽一天,我做了讓你打心底失望的事情,你要離開,我無話可說。
“但是現在不能走,你想都別想。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責任。所謂夫妻,不就是一起承擔風風雨雨麽?
“許持盈,你給我有點兒出息行不行?能不能別自作主張?讓我難過的想死,你也不會開心。”
他握住她的小手,按在自己心口,“讓你捅了好幾刀,疼死我了。”
他是有意用了輕快的語氣、直白的甚至不着調的措辭,為的就是惹她笑一下或是哭一場。
哭和笑,對很多人再輕易不過的事情,她做不到了。
她說再不會笑了,她會落淚,卻不能痛快地哭一場。
她的痛苦,是真的滲透到了骨子裏。
許持盈看着他,眼中淚光閃爍,但那淚倔強地不肯落下。
“這小東西。”蕭仲麟無奈地笑了笑,低頭吻她,溫溫柔柔的,不帶慾念的。
許持盈勾住他的脖子,緊緊的,自喉間逸出一聲嘆息。不能說服他,也沒能激怒他。她拿他沒轍,一如以前很多次。
“對不起。”她模糊地說着,婉轉地回應他,“對不起。”
對不起,不該用言語傷你;對不起,我成了你的負擔;對不起,不論你怎樣,我興許都要離開你。
他加深親吻,不讓她再說下去。
綿長一吻之後,他用哄孩子一樣的語氣跟她說:“等下就着菜喝一碗小米粥,養點兒力氣,晚一些帶你出去散散心。”
許持盈雖然全無興致,還是點頭說好,随後低聲道:“你猜到沒有?太後應該隐約知道此事,不然,上次她不會跟你說我處境堪憂的話。”
這不是她的推測,是直覺。她已非處境堪憂,簡直已生不如死。
“她知道與否,無關緊要。”蕭仲麟不在意地道,“放心。我連你都能對付,她就更好辦了。”
還是想逗她笑,可她只是應景地彎了彎唇,眼中并無笑意。
·
夜深了。
許夫人倚着床頭,望着許之煥。
許之煥負手站在寝室中間,斂目看着地上的方磚。
有很久了,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着,靜止不動。
兩個人一先一後回到府裏,他一切照常,在外書房用膳,之後處理手邊的公務。對她白日裏的種種是非,像是完全不感興趣。
到底還是她命下人把叫回來的,開門見山,說持盈不是你的親生女兒,是奸生,瞞了你這些年,是我不對,不出三日,就會有人把這醜聞散播得街知巷聞。她雙親是誰,眼下我不會告訴你,但你早晚會聽說。
他聽了,面色冷峻地凝視她片刻,先是問是不是真的。
她說是,提醒他該想一想家族與持盈的前程了。
随後,他問有哪個下人知情、能夠作證,她當年懷胎到底是真是假,都是這種可以驗證她所言非虛的問題,真就沒問持盈的雙親是什麽人。
一一得到她的答複之後,他就沉默下去,直到此刻。
沒有暴怒,沒有指責,甚至于,根本沒生氣的樣子。但越是如此,反倒越讓她害怕。
終于,他有了反應,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青筋越來越清晰。
許之煥擡手按了按眉心,轉身向外,“頭疼。我回外院了。”
居然還有心情跟她交代去處。這到底是個什麽人?今日這不該有的平靜,來日會成為怎樣的驚濤駭浪?許夫人心弦繃得更緊。
轉過屏風的時候,他腳步微微一頓,居然語帶笑意:“情願聽到的是你曾紅杏出牆。”
走回外院的一路,他頭疼得越來越厲害,真就是頭像要裂開炸開一般的疼。
持盈居然不是他的女兒。
那樣聰慧可愛孝順的孩子,居然不是他的孩子。
妻子——不,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即便日後還要為着兩個兒子留着她,他心裏不會再認可她——魏氏說起的時候,眼神惡毒,語氣亦是,與持盈說起時是何态度,不難想象。
持盈該有多難過?皇上會好生寬慰她麽?太醫說她中毒、嘔血,幾時才能将養得痊愈?
是,他應該考慮家族與持盈的前程,他應該保有絕對的情形,但是,他就是不能靜下心來考慮大局,只在擔心持盈的身子骨和前程。
他在寝室中站了那麽久,滿心都是持盈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持盈每次遇到太窩火的事,就會沒完沒了地嘔吐,有兩次嘔出了血絲,吓得他不輕。
他每次上火,頭疼病就會發作,疼得整個人只想蜷縮起來,偏還要維持儀态強忍着。是為他這病根,持盈小小年紀就跟大夫學着給他按揉頭部的穴位。
總是記得,他小小的女兒央着他躺到大炕上去,跪坐着給他按揉頭部,刻意把熱乎乎的小手浸在冰水裏弄涼,讓他覺得更舒服一些。
一雙小手忙着,用清脆綿軟的小聲音跟他說話,說自己養的小狗和大貓總吵架,說阿骁哥像是小毛驢的脾氣,不定什麽時候就又是跳又是叫。
小時候的持盈,說話特別有趣,什麽事經她說出來,總讓人會心一笑或是哈哈大笑。
持盈有淘氣的一面,平日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時候,她從來是一聲不吭,見他不落忍,反而會安慰他,“爹爹,真的不疼。”
随着她一年一年長大,他清楚地記得她哭過兩次,是她的愛犬和大花貓壽終正寝的時候,她哭得鼻子眼睛紅紅的,跟他說:“爹爹,我再也不養貓狗了,太傷心了。”
爹爹、爹爹、爹爹……腦子裏都是持盈親昵的呼喚,都是她璀璨如驕陽的笑容。
喚了他這麽多年爹爹,到頭來,不是他的女兒?
不是?
十幾年的父女情分,誰敢說不是!
他踉跄着走進書房,在書案後面落座,拉開一個抽屜,摸索到一個白瓷藥瓶。
是持盈出嫁前請吳大夫給他配的藥丸,說爹爹,頭疼厲害的時候不要硬撐着,記得吃一顆藥丸,告假歇息一半日,喚大夫給你推拿或是針灸。
他倒出一粒藥,放入口中,沒用水送服,就那樣含着,讓藥的苦澀四溢,溢到心頭、骨髓。
疲憊感滲透到了骨頭縫裏,他想就這樣坐着,想就此賦閑。
可是不行,不行。
他明日一定要去上朝。
思及此,他強迫自己振作起來,繼續處理案上的公文卷宗。
·
許持盈沒想到,蕭仲麟會帶她離開皇宮,到了靜谧的京城街頭。
輕車簡行,暗衛、影衛隐藏在暗中尾随。
她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也實在是沒力氣,由着他抱着。車子輕微的晃動,讓她昏昏欲睡,後來真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他在耳邊低語:“醒醒。”
“嗯?”她不情願地睜開眼睛。
“到家了,下車。”他微笑,“在這兒不好抱着你下去。”
“你是說——”她透過車窗望向外面,看到再熟悉不過的庭院,一時淚盈于睫。
“快快快,下車。”他輕拍着她,催促着。
她用力點了點頭,眼淚也掉下來,“謝謝你。”
蕭仲麟眯了眸子睨着她。要不是遇到這種事,今日她這樣那樣的生分,真夠他發一通脾氣的。
“明明是個小混帳,現在成了小可憐兒。”他語聲低低的,很無奈。捧住她的臉,給她擦去淚珠,“再哭我可就改主意了。”
她再一次用力點頭,又深深地吸氣,“我聽話,不會再哭了。”
這樣的乖順,卻讓他心裏酸酸的,“你緩一緩,我先去見丞相,編排個借口,省得他覺得我不着調。”說完,他先行下了馬車。
馬車外的動靜,許持盈聽到了,但因為心緒紊亂,并不知道人們在說什麽。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斟酌好見到父親的說辭,下了馬車。
馬車停在書房院門外,守在附近的,是暗衛、影衛。
她一步一步走進去,腿似是灌了鉛。
走到書房廳堂門外,恰逢許之煥送蕭仲麟出門。
蕭仲麟給了她一個笑容,“你們說說話,我在院中賞賞花。”又轉頭對許之煥道,“去吧。”
許之煥稱是謝恩。
蕭仲麟走到院子西側,在石桌前落座,望着薔薇花架。他自幼習武,雖然身手不是特別出彩,但耳力很好,在院中也能聽到父女兩個的言語。此刻,父女兩個是都忘了這回事,要是如常清醒,應該不會由着他在院中光明正大的偷聽。
父女兩個對視片刻,許之煥笑着撩了簾子。
許持盈颔首回以一笑,邁步進門。
許之煥沒即刻進門,快步走到院門外,揚聲喚來兩名小厮,吩咐他們給蕭仲麟準備茶點酒菜。不知何時才與持盈說完話,總不能讓九五之尊幹巴巴地等着。
忙完這些,他對蕭仲麟感激又歉然地笑了笑,快步走進書房。
許持盈站在書案前,正提筆寫着什麽,見他進門,道:“丞相稍等,就快寫完了。”
許之煥被她一聲丞相叫的一愣,随後随着她的稱謂笑道:“皇後娘娘請便。”
在外面的蕭仲麟聽了,嘴角一抽。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過了片刻,有兩名影衛接過小厮送來的茶點酒菜,給他送到跟前。
蕭仲麟颔首,吩咐道:“你們去五十步外等着。”
影衛稱是而去。
蕭仲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前生他有事沒事就喜歡喝幾杯,在住處特地建了個酒窖,用來儲藏四處搜尋到的酒中珍品。酒精能夠适當地緩解疲憊和壓力,适量喝一些,有益無害。
倒第二杯酒的時候,他想到了郗骁。郗骁喝酒的樣子,跟喝水似的。
那算是酗酒了吧?但願只是一時的,若長期如此,他得讓他戒掉。酗酒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的,他的攝政王,年紀輕輕的就喝成癡呆可怎麽辦?軍政方面,是爛熟于郗骁心裏的一本賬,落到別人手裏,方方面面都是難題。
人得有自知之明,自己這身份、位置,不用什麽事都抓在手裏,用人得當即可。
室內的許持盈,放下筆,等墨跡晾幹之後,把宣紙疊的四四方方,捏在手裏,走到許之煥面前,遞給他。
許之煥沒接,用眼神詢問她。
“是我手裏用得上的那些人。”許持盈解釋道,“興許您來日用得到。我會盡快知會他們,讓他們凡事聽您調遣。”
許之煥還是不接,目光沉沉地凝視着她。
許持盈的時手尴尬地停留片刻,便要轉身把紙張放到書桌上。
“得了。”許之煥伸出手,“走路都打晃了,別折騰了。”
許持盈咬住嘴唇,把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