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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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骁躬身行禮, “罪臣謝皇上。”
“罪臣。”蕭仲麟玩味地笑了笑, “你的确有罪, 私自關押朝廷命官家眷, 對朝廷命官、當朝驸馬動用私刑。今日, 先斬後奏, 交給朕這些必能引發朝綱震動的證供。”
郗骁默認。先帝在位時都不敢發力徹查的大案, 對于還未坐穩龍椅的新帝來說,是為難之至, 一次行差踏錯,便會陷入長久的被動之中。他, 的确是給新帝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原以為皇帝會為他引發的這一切暴跳如雷, 但是沒有, 皇帝仍然如常平靜, 眼神分外通透、睿智。
“你已做到這地步, 便再無将風波壓下去的可能。”蕭仲麟語聲徐徐,“朕要問你一句話, 日後你是否願意聽從朕的安排, 抛開個人恩怨,秉公行事?”
郗骁略一遲疑,恭聲道:“罪臣今日進宮, 便是甘願聽從皇上安排,聽憑皇上發落。懇請皇上成全的,是體諒影衛指揮使的不得已之處,權衡她的過錯與功勞。皇上若能予她功過相抵, 罪臣萬死不辭。只因她的過錯,皆因罪臣而起,是該追究,但該擔負她罪責的是罪臣。”
至于明月,那是不需提及的,明月不曾參與任何事,他從沒給過妹妹這種機會。
蕭仲麟深深地凝視着郗骁,唇角緩緩上揚,牽出的笑容很愉悅。
他對郗骁,一直都很欣賞欽佩。而那份欣賞欽佩之情,在此刻尤為清晰濃烈。
沙場上運籌帷幄,身先士卒,不顧自身安危生死。
朝堂上城府深藏老謀深算,年紀輕輕,卻能與丞相為首的文官勢均力敵。
而在情場上,情深至此,數年不改心跡,掀起朝堂腥風血雨固然不完全是為了深愛的女子,而到最終,他甘願為那女子付出手中一切。
郗骁絕對是最出色的将帥、權臣,但絕不是合格的政客。
不,郗骁甚至根本就不是政客。政客絕對不會因為兒女情長放下權勢,性命就更不要提了。
是真的。這是一個甘願死于沙場、官場或情場的人,至情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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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種選擇,不過取決于時間、際遇。
郗骁有絕對的優勢,也有絕對的弱點。
而這樣的人,恰恰是蕭仲麟甚至任何一位帝王最需要的左膀右臂。
“走出這禦書房的時候,你仍是朕的攝政王,絕非罪臣。”蕭仲麟取出一道密旨,起身走向郗骁,遞給他,“你關押賀家人等,對趙家父子動刑,都是朕授意為之。誰人問起,用這道密旨答對。”
郗骁接過密旨的時候,難以掩飾眼中的驚訝之色。
“此外,沈令言仍是影衛指揮使,朕還要她繼續查證那樁懸案。”蕭仲麟笑微微的,“至于你,日後要按照朕的意思,按部就班行事。短期內,有人會贊你大義滅親;但到最後,你少不得落個六親不認的名聲。攝政王,受得住這些麽?”
郗骁不由自嘲一笑,“罪臣自然明白,不論是最先想到的下場,還是皇上此刻安排的出路,都少不得落個六親不認的名聲。”
蕭仲麟轉身回到龍書案後方,“六親不認無妨,對得起這些年追随你的将士就好,那些因兵部罪行埋骨沙場的人,朕與你,都欠他們一個交代。他們已死,無可挽回,但是他們的至親,該得到朝廷應有的撫恤、更好的處境。”
郗骁想到自己親身經歷的慘重傷亡、無辜喪命的将士,心中酸楚至極。
的确,那些無辜喪命的将士,甚至沒得到朝廷應有的撫恤——彼時國庫空虛,戶部能撥出的銀兩有限——這是就算天下将士齊心造反都不能改變的事實。他與裴顯铮等人盡量幫襯那些已故的戰友,但是,能幫的終究有限。
蕭仲麟手撐着龍書案,凝視着郗骁,“那件事,朕有七分過錯,餘下三分,是你郗王府之過。”
郗骁黯然點頭,“皇上言重了,歸根結底,那件事是郗王府之過。”在昨晚之前,他一直認為那是皇帝、太後的罪責,看到賀戎、趙鶴的口供之後,才知道先帝、父親、太後才是罪魁禍首。是他們,助長了兵部那些人的貪婪與野心。
“攝政王。”
“是,臣在。”
蕭仲麟緩聲道:“朕願意相信你能秉公處事,按照朕的意思處理後續事宜,逐步鏟除朝堂禍根;朕願意看到你餘生手握兵權留在朝堂,為天下将士謀得該有的益處,不委屈亦不縱容保國安民的熱血兒郎。
“只是,這期間也需得你掌握分寸,凡事先與朕商議,不得先斬後奏,更要出于百姓、将士的處境深思熟慮。做到這些,朕會為你平息流言蜚語,讓你地位依舊,甚至,心願得償。”
停一停,他語氣沉沉卻分外誠摯,“這是朕對你的期許,亦是朕此生最為正确或是大錯特錯的一個決定。不論對錯,朕都甘願承擔後果。君子一諾,重于千金——郗骁,我方才所說一切,你能否答應?”
郗骁沒有即刻回話,因為心頭的情緒如浪潮一般翻湧。
有一段日子了,他留意到皇上堪稱驚人的轉變,從與持盈緩和關系開始,到此刻與他推心置腹為止。
這些一度都是他從來不敢也不能奢望的。百姓、将士,需要一個明君,但是在皇上登基之日起,到他稱病之前,都是一個昏君胚子。
他郗骁的抱負,不過是在沙場對得起把命交給自己的将士,在朝堂為昔日麾下将士謀得該有的處境,在兒女情長方面給自己讨一個說法,得一個交代。
沒有了。除了這些,沒別的。
偶爾一兩次,他是想把新帝推下龍椅,因為恨新帝的遲鈍,恨新帝看不穿他與太後一黨表面暗中都存在的分歧被太後利用,又恨新帝有意無意間對持盈、令言的怠慢、嫌棄甚至放棄。
但是,新帝終究只是懵懂無知,終究是沒做過天怒人怨的事。只要念及先帝對自己的賞識、扶持和信任,那份憤怒便會漸次消減,讓自己把因怒意而生的野心擱置一旁。
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是理智冷靜的人,就算有朝一日順應萬民之意篡權奪位成功,也是不定哪一日就會成為暴君。
他一向都很有自知之明,亦不能、不肯成為令言與自己都厭棄的那種人——他們最厭棄最憎惡的,不過是暴君、昏君、後宮女子和權臣罪臣誤國——那些人所犯下的滔天惡行,總是讓人一看史書就想把他們從棺材裏揪出來鞭屍、挫骨揚灰。
最好的時光之中,他們談及史書中的前例,總會義憤填膺。他不能觸犯自己和她的底限,不能讓自己成為彼此引以為恥的人。
上次面聖時,便自心底察覺并認可了可喜的變化,此刻則是讓他分外意外并欽佩。
皇上這份膽色、魄力,先帝都難以企及。
到這一刻,他必須得承認,皇上已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全然了解。如此眼力,需得絕對的理智與冷靜,要摒棄一切會影響判斷的因素。
皇上固然有自己想要得到的至為長遠的益處,但是,他也與皇上一樣,是得益最多的人。
思及此,郗骁拱手行禮,“臣答應,日後一切聽憑皇上吩咐。稍後,臣會親筆書寫過往足以淩遲鞭屍的罪行,交由皇上作為不時之需。”
得到郗骁這樣的回複、甘願給出的足以致死的把柄,蕭仲麟笑意更濃,心知不論先帝還是自己,都沒看錯郗骁。自然,郗骁不曾犯過那些罪孽,只是要以真心換真心,給他一份足夠說服任何人的憑據。
君子行徑。
蕭仲麟擡手示意郗骁平身,随後道:“至于沈令言,朕方才已說過,會讓她如常在影衛行走,繼續查證與朕相關的懸案。與你無關,這是她自身修為、郎朗胸懷該得的處境。只要她不辭官,朕與皇後便會一直重用她。”他知道,郗骁所做這一切的最重要的原由是什麽。
郗骁心頭一松,知道蕭仲麟所言皆為實情,沒有言語,只是深施一禮。
随後,蕭仲麟十分耐心地把手邊證供整理一番,末了擡手示意郗骁上前。
郗骁走到書案跟前。
“你與沈令言舊事相關的證供,摻雜其中。”蕭仲麟拍拍手邊一摞證供,“這些證供,你帶回府中,命相關人犯忘記這一節,重新聽取記錄口供,讓他們簽字畫押。傳朕口谕,這是朕的意思,哪個不從,哪個膽敢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攝政王只管将其淩遲處死。”
“是!”郗骁再度深施一禮,心頭唯有感激。
“不要用刑太過。”蕭仲麟叮囑一句。
郗骁不自覺地笑了笑,“臣明白。寫完罪證之後,便會回府料理這些事。”
“嗯,去偏殿吧,用些茶點再忙別的。”蕭仲麟語氣分外柔和,眼波和煦。
待得郗骁離開之後,卓永為蕭仲麟換了一杯新茶,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嗯?”蕭仲麟察覺到,側頭望向卓永,“你聽了這半晌,覺着不妥?”
“奴才不敢。”卓永忙道,“只是,奴才覺着許丞相的謀略可取,可眼下皇上不但不發落攝政王,反倒處處寬容相待,奴才就……”就懵了。他以為皇上如今寵着皇後、器重丞相,便該一切都以他們最大的益處考量,況且攝政王自己把軟肋交給皇上,皇上就該趁勢予以适度的打壓。
“許丞相。”蕭仲麟端起茶盞,笑微微看了卓永一眼,“丞相是不是文官?”
卓永忙點頭回道:“自然是。丞相是文官翹楚。”
蕭仲麟動作緩慢地用蓋碗拂着碧色茶湯,“文人相輕,文武亦相輕。”
“……”卓永一時不能明白其中深意。
蕭仲麟卻無意為他解惑,只是繼續道:“若文官當道、左右朝綱,引發的禍患,興許比武将當道引發的禍患更重,而且難以壓制,甚至難以察覺。”只說兵部那些官員,有幾個曾上陣殺敵,多數是白面書生,可就是這些書生,做下了那麽多的罪孽。
“……”卓永費力地轉動着腦筋,似懂非懂。
蕭仲麟微笑,“朕何時說過,要做重文輕武的帝王?”況且,他又何時說過,是絕對的信任許之煥?
他不會,此生都不會予以許之煥絕對的信任。正如許之煥此生都不會給他絕對的支持。許丞相得到的太多了,多到了足以藐視他這皇帝的地步。
而許之煥之類的文臣,終生都做不出如郗骁一般豁出身家性命只為達成一個心願的事。
他們若要付出代價,都要深思熟慮,都要在保全自己或黨羽的前提之下。
他們作為謀臣,太成功了,太出色了,出色得甚至已不像是個人,只是個讓自身或帝王利用的工具。
但這樣的人,真的能數十年如一日的治國安天下麽?
太難說。
沒有任何帝王能保證,終生都不觸及他們的利益與底限。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七情六欲都掐斷大半,那麽他對太多的事都會失去本該有的狂喜、狂怒、悲恸。這是帝王該有的修為,要重用的,則必須是性情鮮活的人。
而許之煥這樣的重臣,到如今為止,能讓人看到的只有對兒女的感情,而這并不是他的弱點,許家兒女都是人中龍鳳。
再者,許之煥始終都有的懷疑、觀望,固然是原主有錯在先,但到如今,不得不成為蕭仲麟的顧慮、隐憂。許之煥今日告知他的關乎先帝的話,都是關乎現今郗骁做下的事。
歸根結底,誰能擔保失了郗骁的朝堂,許之煥餘生不會睥睨天下、藐視皇權?
假如沒有與丞相勢均力敵的郗骁在朝堂,許之煥該如何對待那些一直鼎力支持他的文官,會不會逐步縱容?又會不會在文官對帝王群起而攻之的時候緘默不語?
蕭仲麟不論從哪方面考慮,都不能讓朝堂打破文武兩權臣對峙的情形。只有雙方一如既往,皇權才會一如既往地握在他手中,雖然不是絕對的牢靠,卻沒人可以輕易撼動。
卓永琢磨一會兒,沒理出頭緒,索性放棄,随後就暗罵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先是不該多嘴,後又不該瞎尋思。在皇上跟前兒,盡心服侍着就夠了,別的一概與自己無關。
過了片刻,郗骁轉回來,把自己親筆書寫的一份認罪奏折交給蕭仲麟。
蕭仲麟看也不看,吩咐卓永妥當地收起來,随後對郗骁道:“回府去吧。”
郗骁稱是,告退回府。
蕭仲麟這才想起還在偏殿等着的沈令言,吩咐卓永:“朕對沈令言的安排,你都聽到了,去告訴她,讓她回影衛照常當差。”
卓永領命而去,回來時笑道:“這些年了,總算看到沈大人臉上有尋常人的神色了。”
“怎麽說?”
卓永笑意更濃,如實禀道:“方才奴才說了皇上的意思,沈大人顯得有點兒意外,睜着大眼睛問攝政王人在何處,奴才就說王爺已經回府了,皇上交給了他一些差事,沈大人聽完就是明顯的特別意外了。”
蕭仲麟不由得也笑起來。
卓永看看天色,已将至午時,笑着請示道:“皇上說午間要回坤寧宮用膳,這會兒——”
蕭仲麟淡然一笑,“擺駕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