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雙更)
040 風雨(下)
趙家三個人被迅速帶離, 院落恢複靜谧。
郗骁腳上用力。
蕭寶明骨骼生疼, 心口悶得厲害。
“字據在哪兒?”郗骁問道。
“你先放了允哥兒。”蕭寶明吃力地道, “放了我的孩子, 我才會告訴你。”
郗骁居高臨下地凝視着她, 越看眼神越是嫌惡, 末了, 唇角上揚成冷酷的弧度,“真是。還有你的孩子在手裏, 為何要髒了自己的手腳?”
真是氣瘋了,也氣糊塗了。
他收回腳, 退後一步, 喚侍衛洪杉, “找個王府最高的地方, 把那孽障放上去。長公主不招, 就把孩子扔下來,摔不死你就去跳崖。”
“是。”
“郗骁!”
洪杉與蕭寶明同時出聲, 前者只是領命的平靜語氣, 後者則是語聲凄厲。
“不滿意?”郗骁劍眉一挑,“那我就親自動手,刀劍弓箭你選一樣, 我保那孽障沒明白怎麽回事就去見閻王。”
“你還是不是人?允哥兒才三歲!”蕭寶明掙紮着站起身來,“你氣不順就沖我來,拿孩子要挾我算什麽本事!?”
郗骁背在背後的手微動,又想抽她了。但是, 她不配,不配他一而再地親自動手。“除掉一個畜生生下的孽障,比起我的罪孽,實在是微不足道。”
他望向洪杉,“愣着做什麽?等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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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杉連忙拱手告罪,繼而拔腿就走。
蕭寶明心急如焚,沒等洪杉走遠便急切地道:“我說,我說!別折騰孩子!”
“在哪兒?”郗骁睨着她。
蕭寶明略一遲疑,道:“在我書房的暗格裏。”
“真的?”郗骁審視着她的神色,“別耍花招。如果找不到,我也就不找了,橫豎也沒什麽用了。但是,你的孩子還是會死在你面前,而你,我會把你戳瞎、弄啞、挑斷手筋腳筋,扔到最下等的妓|院。”他眯了眯黑沉沉的眸子,“信麽?試試?”
蕭寶明死死地咬了咬唇,瞪着他,“郗骁,你真的瘋了不成!?”言語是在指責,情緒卻只有恐懼。
洪杉适時地請示:“王爺,屬下帶人去趙府,搜查長公主的書房?”
“你說。”郗骁問蕭寶明。
“……”蕭寶明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交織着掙紮、恐懼之色,在他颔首張口欲言之時,匆忙道,“沒有,那兒沒有。字據我一直貼身帶着。”
郗骁扯出一抹笑,取出酒壺,轉身踱步到院落東側的石幾,高大的身形略顯慵懶地坐到石幾上,腳蹬在石凳上。
蕭寶明驚疑不定地望着他。
喝了兩口酒之後,郗骁望向洪杉:“去找幾個婆子服侍她,從頭到腳從外到裏搜身。拎走吧,找到了再來見我,找不到就照我方才說的,把他們母子處置停當。”
“是!”
蕭寶明氣得渾身發抖,“郗骁!我是當朝長公主,你怎麽能這樣羞辱我!?你要字據,我拿給你就是了,何苦故意用下作的法子……”
洪杉哪裏敢讓她再說下去,上前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郗骁道:“此刻起,她說一個字,就給她一耳刮子。往死裏打。”
洪杉恭聲稱是。
·
已是更深露重。
郗骁反反複複地按着額頭、眉心,在院中如困獸一般來回踱步。
終于,适度的烈酒,讓他自暴怒到麻木,再到偶爾一刻的平靜。
平靜時,往事浮上心頭。
與令言相識、生情前後,他先後在京城及周邊軍營任武職。他是生性好戰之人,沒戰事的時候,便特別懶散、懈怠,只要有機會、想得出請假的理由,便會回到家中閑散度日。為此,雙親總是罵他不務正業,說郗家怎麽會出了這麽個戀家的貨色。
總被訓斥絮叨,有時會不耐煩,便自己置辦了兩所別院,偶爾回京時并不知會雙親——那一次,就是這種情形,回京時只知會了令言,讓她幾時得空就去別院找他,他回軍營之前都不會出門,只在家觀摩兵書布陣圖。
那一晚,令言身負重傷,卻沒找太醫、大夫療傷,甚至沒讓她的姐妹幫忙包紮,徑自去別院找他。
他看到面色蒼白如紙的她,心肝兒都顫了起來,吼着姚烈去請太醫,自己試着親手給她止血、包紮。
她傷在背部,很重的刀傷,長長的傷口皮肉外翻,鮮紅腥甜的血液沒完沒了地湧出。
給她撒止血粉的時候,他的手直抖。
那是他第一次領略到入骨的恐懼。
烽火狼煙中的殺戮、傷亡,因為自幼有父輩的耳濡目染,在袍澤弟兄受傷喪命時,雖然心痛難過,卻能在一段時日後釋懷。那是熱血兒郎的選擇,選擇了報國殺敵,便是選擇賭上了性命。別人在經歷的,他也在經歷。別人會受傷甚至陣亡,他也可能會傷會死。
曾一度以為自己是天生冷血的人,在面對她的時候,在面對可能失去她的情形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不是。
真不是。
那是兩碼事。
在面對她的時候,他脆弱且懦弱——那麽怕,怕的牙關都在抖,怕的手腳冰涼。
那晚是如何熬過去的,他記不清了,只記得特別留意她燙熱的額頭、冰涼的小手,想給她退燒,又想溫暖她。
她到第二日下午才清醒過來。
她一醒,他就炸了,恨恨地看着她,恨恨地數落她。
她就笑,說別這樣,我現在膽兒小,受不住。
他一聽就消停了,卻還是氣她不分輕重緩急——受傷了最該做的,是趕緊止血包紮,跑來找他算是怎麽回事?那麽重的傷勢,耽誤一刻,便是多擔負幾分兇險。
她碰了碰他的手,說阿骁,我只是以為自己可以死了,真沒多想,就來找你了。就算是死,我也應該死在你眼前,對你有個交代。
他聽了,比被人捅了一刀還難受,眼睛酸澀得厲害。
他側躺在她身邊,輕輕地摟着她,說令言,咱不這樣兒行麽?大白天的你跟我說什麽鬼話?我給你算過命了,你得跟我一起死——等到活膩了,并排躺一起,壽終正寝,讓兒孫辦老喜喪。記着,咱倆是這個命數。
她被引得笑了,随後,眼角閃爍出晶瑩水光。
他品着她的話,問她:“剛才你那是什麽話?什麽叫可以死了?真喪氣。”
“就是喪氣的命。”她語聲悶悶的,“活着也得不着好,要是咔嚓一下死了,也就解脫了。”
“昨晚皇上又交給你什麽差事了?他怎麽那麽能造孽呢?”她受累受傷的時候,他說起皇帝就沒好話,“這才剛好多久啊?又開始折騰人,也不怕折壽。有本事就自己玩兒命去,再有下次,我可真要替你去辭官了。”
“沒。不是。”她立刻解釋,“你別什麽事兒都往皇上身上找補,昨晚是做了個私活兒,大意了。不方便跟你說。”
他雖然好奇,但也知道她的性子和諸多不得已之處,便忍下滿腹的火氣,不知是第多少次磨煩她:“等你傷好了,就把咱們倆的事兒告訴你師父吧,我到時候也告訴爹娘,今年年底我們成親。”
“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她說。
“你這一點兒是多大一點兒?”他打趣她,“你一說這種話,我就心裏打鼓,是不是根本沒瞧上我啊?”
“不是。”她唇角噙着脆弱而絕美的笑,“如果你連我現在這個樣子都瞧得上,我自然願意高攀。”
他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那就是說,你願意嫁我?”
“我只願意嫁給你。”她強調,“只要可以嫁,我只願嫁給你。”
他喜不自勝。
“如果不能嫁,那就是我們有緣無分。”她有些傷感地看着他,“阿骁,不管怎樣,你都別怪我。好不好?”
“好。”他只顧着高興,摟了摟她,“我怎麽會舍得怪你?大不了就是多等幾年,放心,就算一輩子,我都等得起。”
在今日之前,想到那一晚彼此的言語,他願意回顧、怨恨的,只有她那句“我只願意嫁給你”。
此刻細細追憶,他記起那晚之後,聽沈輕揚提過陸乾告假一個月的事。不出所料,她所謂的私活兒,是去刺殺陸乾,結果兩敗俱傷。
是了,就是這樣——沒過多久,父親忽然病倒,卻只在後花園的書房院靜養,連母親、明月和他都不準前去探望。
父親即将痊愈的時候,終于肯讓他去請安。
猶記得父親忽然蒼老、憔悴了幾分,他心酸難忍,卻不知如何訴諸于口。
父親笑着拍拍他的肩,說:“沒事了,別擔心。只是,這些日子卧床時間久了,便想着要是沒見到你成親便撒手離世,還真是心有不甘。”
他連忙笑道:“您正值盛年,怎麽說起這種話來?”
父親卻不肯轉移話題,給了他幾個人選,說都是深思熟慮之後适宜結親的門第,讓他選一個。
他索性直言,說自己已經有了意中人,但不在父親給的人選之中。
父親問他的意中人是誰。
他照實說了,說非沈令言不娶。
随後,父親便沉默下去,好半晌才無力地說了句會好生斟酌,便讓他退下。
賀戎說過,陸乾與襄陽王不知是怕了還是怎樣,絕口不提迎娶沈令言的事——應該就是父親知曉他心思之後的事。
都已到了那個地步,還是讓他做懵懂的傻瓜,還是沒有亡羊補牢,沒給他與令言留下出路。
也對,都逼得令言孤身行刺了,任誰是那個做父親的,敢成全他們?
以令言那個性情,若不是确定他們全無出路,又怎麽會把事情做絕?
她最後一次對他說“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就是在為彼此的情意找出路。很明顯,不但沒找到,反而被逼迫得更狠,到了她無法忍受的地步。
洪杉帶着蕭寶明轉回院中,把找到的字據雙手呈上。
蕭寶明下颚、臉上殘存着血跡。被扒光衣服搜身的時候,她受不住這等奇恥大辱,責罵那些人。卻不料,幾個婆子把郗骁的話當聖旨一般遵從,二話不說就給了她一通巴掌。
在那一刻,她真正意識到,自己今日只有認命,否則,怕是不能活着走出攝政王府。
郗骁借着廊間的大紅燈籠光影,反反複複地看着字據,越看臉色越是發白,額角青筋直跳。
明明應該是尋常父母之命定下親事而立的字據,父親卻用了最惡毒的手段,三言兩語,把一個清白無辜的女孩說成輕浮下賤,貪慕虛榮。
他惜命一般珍惜過的女孩,父親就那樣折辱、糟蹋。
這算什麽?不是強權壓人,是卑鄙下流。
他忍着怒氣把字據折疊起來的時候,手有點兒抖,氣血上湧,喉間泛起一股腥甜。
他喝了一口酒,把喉間的血腥氣壓下,擡眼凝視着蕭寶明,“趙家知道這件事?”
蕭寶明輕輕點頭,“知道。”
“都有誰?”
“來的這三個都知道。沒別人了。”
“嗯。”郗骁颔首,“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聽好,記住。”
蕭寶明再度點頭。
“今日讓你四肢齊全的走出郗王府,是我還你當年救明月的恩情。你我之間的賬,是另一碼事。”
“……”
郗骁語氣陰沉沉的,一如他的臉色,“你生的那個孽障,今日起由我派人撫養。此刻起,你或趙家對令言再有一字半句的折辱,我就扒了那孽障的皮。”
蕭寶明擡眼看着他,瞬時落了淚。
郗骁眯了眯眼睛,“我把你當親人看,你把我當笑話看——風水輪流轉,該你遭報應了。”
蕭寶明連忙拭去淚水,跪倒在他面前,“表哥……”
“別再這樣叫我,我聽着惡心。”
“是,王爺,那件事,我可以解釋。”蕭寶明哀哀地望着他,“我有我的不得已……”
“那件事,我不想從你嘴裏聽哪怕一個字,我不信。”郗骁看向洪杉,“讓她滾。”
他回到書房,轉入裏間。
沈令言正窩在寬大的座椅上閉目養神,察覺到他進門,立時睜開眼睛,站起身來。
郗骁把那張字據遞給她,“找到了。”
沈令言接過,并不看,收入袖中。
“你回府歇息。”郗骁走到窗前,一身的疲憊蕭索,背對着她說道,“明早我讓姚烈去找你,說說我的安排。還望你成全。”
沈令言望着他,沒應聲,更沒動。
郗骁見她良久不回應,回眸望着她,“嗯?不同意?”
沈令言如實道:“知曉你安排之前,我不知道能否成全。”
“最後一次勉強你,也不行?”他認真、悵惘地看着她。
她搖頭,“要看情形。”
“也對。”郗骁自嘲地笑了笑,轉身瞧着窗戶上的雕花。
“能大致跟我說說麽?”她輕聲道。
“很簡單。”郗骁低聲道,“所有利用過你、委屈過你的人,所有看過你我笑話的人,所有對朝廷百姓不仁不義的人,都該死,都必須死。”停一停,又道,“我沒有造反篡權的心,不會讓你更看不起我。”
“……”沈令言瞬時紅了眼眶,手死死地扣住桌案一角,拼命地忍下去。他要讓那麽多人罪有應得,他要與太後一黨玉石俱焚,最簡單也最迅速的方式只有一種:他将所有罪案攬到自己身上,稱是自己授意那些人做了哪些事。這只是在口供、人證上做點兒工夫,于他很容易。
“我只想保全你。”他繼續道,“好好兒活下去,繼續在影衛當差。畢竟,明月和持盈,還要麻煩你幫襯、照顧。我只有這兩個妹妹了,這一次,請你成全。”
“……”沈令言痛苦地閉了閉眼。
“至于賀家……”郗骁想了想,似乎是笑了笑,“明早我就放他們回府。要算賬,只找賀戎一個。你若是不同意,明早知會姚烈即可。”停頓片刻,他輕聲道:“回去吧,太晚了。”
沈令言對着他的背影緩緩搖頭,再搖頭。不該在這時候對他動之以情,她也不屑那樣做。
可是,他這樣的态度、言語,分明是已下了狠心。
在這時與他擰着硬碰硬,只能讓他行事更為率性,甚至不顧一切。
最要緊的是,她,不能接受他的決定會引發的後果,更不能接受他對她會做出的安排。
那一聲壓在心底太久的呼喚,她終于輕聲喚出:“阿骁。”
郗骁疑心自己酒喝得太多生出了幻覺,可心裏到底是存着一絲希冀,因而緩緩轉身,望向她。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郗骁看着她一步一步趨近,感覺真如步步生蓮。他凝視着她的雙眼,看的是她,也是最美時光中的彼此。
沈令言走到他面前,眼神坦誠、率真,“阿骁,還怪我、恨我麽?”
他心神有些恍惚,搖了搖頭。有什麽怪她恨她的理由?沒有。
“這一次,你聽我的,好不好?”沈令言對他伸出手。
郗骁下意識地擡手,觸碰到她指尖時卻收回,心神恢複全然的清醒。
沈令言微笑,手緩緩收回去,慢言慢語地對他道:“你想要我怎樣,我一直心知肚明。最初,你要我離開影衛,遠離兇險,安心過悠閑清貴時日;後來,你要我安心在賀家度日,原諒了我的食言背離,各自為安;這幾年,你要我給你一個答案,讓你死心或是看到希望。是這樣麽?”
郗骁颔首。
“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能接受的全都收下,不能接受不能解釋的,我無能為力。”沈令言細細地打量着他漂亮的眉眼,“可是阿骁,你從沒問過我想要你怎樣,更沒問過我希望你我怎樣。”
是的,他沒問過。因為兩情相悅時,他想要的、給予的,她都不曾反對,他也的确沒有更美的憧憬。
“我們的路,早就讓我走絕了。”沈令言壓下心頭的酸澀,綻放出清豔的笑,“幾年前我就明白,到如今我也不認為是錯。這些你或許不愛聽,卻是實情:我在沖動暴躁隐忍時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師父、自己和影衛,把你擱置到了一旁。是擱置,亦是放棄。要說我此生最對不起誰,只有你;要說我此生真對得起誰,也只有你。”
郗骁狠狠地吸進一口氣,擡眼望着屋頂承塵,眼睛酸澀難忍。他情緒即将崩塌,他想讓她別再說,可喉間哽住,出不得聲。
幾年了,這樣漫長的幾年,她留給他最多的,是那孤傲倔強的背影。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次次的陡然生恨。
她只是他曾經惜命一般珍惜過的女孩,這幾年,他給予她的只有冷嘲熱諷,只有為難。
心頭一直有預感,她有着天大的苦衷,卻一直遲疑着躊躇着,沒有發力徹查。
沈令言知道他難受得厲害,卻不打算終止傾訴。
前路未蔔,該說的,都要說給他聽。如果不能勸阻他,如果明日就要萬劫不複,今日便是最後一次的相聚。
當珍惜。
她語氣更為和緩:“你問過我兩次,為何離京之後又回來,是不是真的只是奉召回京。
“是,也不是。因為我在外面一面躲避着你手下的尋找,一面難過得要死要活。
“以前我只是背叛你,在那段時間卻是打定主意離開你。
“要分散了,離得遠遠的,偶爾的遙遙相望都不能夠了。
“有小半個月,我酗酒,魔怔了,要瘋了。到山上,就盯着深淵出神,想跳下去;到海邊,就慢慢往水裏走。——我在給自己找最後的出路,我想,等給姐妹們找到好前程之後,我就可以不聲不響的去死了——活着已無寄望。
“後來,皇上命宮裏的影衛急傳密诏給我。看到密诏那一刻,我才活過來了。
“宮裏有你的持盈妹妹,有我的姐妹,我可以幫襯持盈,還可以照顧自己的姐妹,更能偶爾見到明月。
“朝堂有你,我又可以時不時看到你了,瞧着你耀武揚威、混帳卻至情至性地活着。
“我這幾年,要的其實就是這些,支撐我的也就是這些。
“沒有那次離開,我自己都不知道。”
眼淚緩緩沁出,到了郗骁眼角。他低頭,眼神哀傷入骨地看着她,才發覺一行淚正順着她面頰滑落。
他頻頻搖頭,無望地搖着頭,無望地展臂把她擁入懷中。
“阿骁,”沈令言雙臂環上他肩頸,淚落得更急,語聲卻沒受影響,“持盈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好明月。你的兩個妹妹,不是我的責任,不需托付給我。”
他略俯身,把下颚安置在她肩頭,手掌反複撫着她的頸部。
說不出話,只是搖頭。
怎麽不是她的責任?就是她的責任。
那是她不想要也得接下的責任,是她不想要也得接下的活下去的寄望。
就要托付給她。
他就要不講理了。
她卻最是了解他的心思,吸了吸鼻子,繼續道:“你若是不在了,我也就沒了寄望,行屍走肉而已。不要替我決定前路,你也決定不了。”
他輕緩地呼吸幾次,終于出聲道:“不值得。令言,不值得。”陪着他與太後一黨落難,真的不值得。
“你又何嘗值得?”沈令言和他拉開一點距離,板過他的面容,直視着他濕潤的眼眸,“郗骁,活着不能在一起,落難、赴死的時候,你都不讓我陪你麽?”
他竭力緩和彼此的心緒,“你想看的,不是我耀武揚威地活着麽?”
“是,但是最重要的,是你活着。”沈令言閉了閉眼,又有清瑩的淚珠掉落,“阿骁,你別這樣,別意氣用事……”她艱難地吞咽着,有些哽咽了,“沒有人要你給交代,只有人盼着你死或是你活。你別讓我以後都再不能看到你。這才是我要的。”
“……”郗骁擡手擦拭着她的淚。
“我沒求過你什麽,這一次,我求你了。”沈令言遲遲等不到他的答複,心焦更心痛起來,“答應我,不要率性而為,讓皇上和持盈做主,好麽?你要怎樣?要我怎樣求你?怎樣都可以,真的,你說就是了……”
過往中透骨的愛戀、徹骨的恨意,此刻誅心的悔憾、焚心的疼痛擊垮了他。
那幾年她有多委屈多無助?他什麽都沒幫過她,不曾分擔過一分一毫。
到了今時今日,她落淚,她請求,只是要他把裁決自身生死的權利交給別人,而不是自尋死路。
這就是他深愛的女孩,赤子情懷,并未更改。
混帳的率性的人,就是篤定自己深愛她的他。
她被淚水充盈的眼眸,洞悉他一切心緒,她略顯蒼白的唇輕輕顫抖着,彰顯着她的憂心。
心頭翻湧的酸澀再一次直達眼底。
不能再看這樣的她,更不能讓她看到脆弱的自己。
他擡手蒙住她的淚眼朦胧,低下頭去,狠狠地,吻住她。
對不起,又欺負你。
鹹濕的淚,分不清是誰的,滑入口中,便讓那震撼彼此的美好融入了人世艱辛。
甜中帶苦。
清水中含有塵沙,心尖上刺着冰碴。
他們,從來如此。
“阿骁。”她輕聲嗚咽着,無助懵懂的小獸一般,“阿骁,答應我。”
·
蕭仲麟用早膳時,心緒和暢。
昨夜,他問及持盈的小字,她立時滿臉擰巴起來,搖頭說沒有。
瞧着她那個樣子,他怎麽可能相信,磨煩追問大半晌,她才不情不願地說出陶陶二字。
他立時想到了那句意境至美的“君子陶陶,永以為好”,難免奇怪,說寓意這樣好的小字,你怎麽是滿臉嫌棄的樣子?
她就扁了扁嘴,說寓意再好也沒用,我覺着別扭,不好不好,記事後就不肯讓親人喚的。又說真不知道爹爹當年怎麽想的,莫不是喝醉了酒?
他一時開懷而笑,末了說自己很喜歡。
她就特別認真地問他,是真的麽?見他由衷地颔首,這才開心地笑了,小孩子似的。
卓永看得出,皇帝此時心緒愉悅,但職責所在,不得不潑冷水:“皇上,攝政王與趙家昨夜的是非,太後娘娘一早聽說了一些。聽影衛說,太後娘娘非但沒有擔心的樣子,反倒精神抖擻的。”
蕭仲麟就着醬菜喝了一口粥,“那就是又有底氣了。跟朕說有什麽用?朕又不能讓她立時三刻打蔫兒。”
卓永實在是忍不住,笑了,“皇上說的是。此外,沈大人還在攝政王府,都派人來宮裏通禀了,要巳時之前進宮面聖。”
蕭仲麟算了算時間,“到時朕要是不得空,就讓他們去陪皇後說說話。”
他心裏清楚,以目前這架勢,兩個人進宮就是要給他一個交代,不管是和盤托出還是有所隐瞞,都要在朝堂掀起一番風雨。晚點兒見到他們也好,都多一些準備、斟酌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