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雙更)
039
攝政王府。
賀戎架不住姚烈軟硬兼施的訊問, 沉吟許久, 緩聲講述起當年是非:“七年前, 先帝曾大病一場, 那時不單朝臣, 便是太醫院, 也覺着先帝時日無多。彼時, 今上十一歲,寧王九歲。那時候, 襄陽王與太後一個心思,決意輔佐寧王繼承皇位。暗衛統領陸乾、定北侯趙家是他們的黨羽。
“我……也是——自寧王出生之後, 我便成了太後與襄陽王的黨羽。
“先帝病重期間, 我與定北侯便屢次三番上折子, 指出今上性情做派、為人處世的諸多不足。那些的确是實情, 并非我二人杜撰。
“先帝始終不改心意, 我們只當是他與結發之妻情深意重之故。
“後來,先帝竟一日日好轉起來。我留心打探, 才知是沈令言尋了一位名醫到宮中, 那位名醫開了個需用虎狼之藥的方子,先帝竟也采用了。
“随着先帝痊愈,争儲之事便擱置下來, 沈令言則真正引起了襄陽王、陸乾和我的注意。慢慢觀望,覺着那女孩子少見的聰慧、有膽色,來日必能将影衛指揮使秦洛取而代之。
“先帝在位期間,影衛有着怎樣的分量, 不需贅言。我們三個都想将沈令言拉攏到身邊,篤定有了她,怎樣的事情都能輕而易舉做成。我另外存着的一份私心,則是為賀家尋個保障——到底,與太後、襄陽王為伍,是與虎謀皮。
“我決心讓沈令言成為賀家媳。
“襄陽王與陸乾……則是既看中了她的為人,又看中了她的美色。據說,是沈令言與他們年輕時都鐘情的一名女子樣貌相仿。”
說到這兒,賀戎很尴尬,又擔心郗骁會因為聽到這些懷疑甚至震怒,沉默下去。
姚烈警告道:“這些話,若有一句不實,不需王爺吩咐,我就會讓賀知非在你面前受盡酷刑而死。”
賀戎嘆息,“都已到了這地步,我為何還要捏造謊言?說白了,這些之于我,真不是多重要的事,別人的、以前的是非罷了。我要的,只是讓賀家無辜之人幸免于難。”
在裏間的郗骁磨墨的手停下來,斂目凝視着沈令言。
沈令言面色沉靜,記錄口供的筆停下來,擱到玉石筆架上,她審視着面前紙張上的一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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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郗骁仔細回憶着,先帝病重又痊愈……那一年,他們結緣、生情。
姚烈道:“說下去。”
賀戎稱是,繼續道:“當時,不論是為着影衛在宮中的勢力,還是越來越受先帝賞識的沈令言,在之後的一段日子,我們三家有過一番內鬥。
“我與襄陽王、陸乾分別去找過秦洛,讓她做主,把沈令言許給自家——那時沈令言只是影衛中一個小頭領,只要秦洛答應,不過一句話而已。
“只是,秦洛對沈令言視如己出,竭力反對。加之先帝痊愈是沈令言的功勞,我們三家只能暗中設法拉攏,甚至威逼利誘。
“陸乾與秦洛共事多年,手裏自然都攥着對方的把柄;襄陽王在宮裏有當今太後和長公主,想要刁難秦洛也不在話下;至于我,手裏則握有襄陽王在公務、軍務上的過失證據。
“宮裏那時期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陸乾與襄陽王曾合謀算計秦洛,使得秦洛出外辦差時險些喪命,趁着秦洛傷重、昏迷不醒時,襄陽王強迫她在一份字據上按了手印。字據寫的什麽,我在很久之後才知情。
“我是在那個時候,把手裏的罪證亮給襄陽王,讓他收起那份惦記沈令言的糊塗心思。襄陽王不予理會。
“秦洛将養期間,沈令言該是知曉了這些是非,曾兩次做出驚人之舉——先後孤身刺殺陸乾與襄陽王,都是險些得手,襄陽王還好,傷勢雖重,後來痊愈如初,陸乾卻從那次落下了病根兒。
“在這之後,陸乾與襄陽王不知是怕了還是怎樣,絕口不提迎娶沈令言的事。
“我去找過秦洛和沈令言一次,再次提起沈令言與知非的親事。
“沈令言當即就答應了。那時,她們師徒二人已經別無選擇,只有我可以節制襄陽王。
“這件事定下來沒多久,襄陽王便撒手人寰。他去世之前,我曾去探病,問他那份字據在誰手裏。他只說交給了一個穩妥的人保管,只要沈令言不難為太後這邊的人,那個人就不會把那份字據公之于衆。
“襄陽王去世沒多久,沈令言嫁入賀家,三個月之後,她與知非同時提出和離——那份字據始終是我心頭的一根刺,總覺得不踏實,也就同意了,只是……條件是沈令言交給了兩樣可以保命的東西。
“他們和離之後,我放在密室裏的襄陽王府的罪證不翼而飛,相關人證也一個個失去下落……她嫁入賀家,根本就是為那些而去的。反被算計,我無話可說。
“随後的事情就不需我說了,秦洛病故之前,扶持沈令言取代她的位置。陸乾這幾年意志消沉,瞧那樣子,只是在宮裏混日子罷了。
“——争奪一場,卻都是白忙一場。”說到這兒,賀戎唇畔泛起苦澀至極的笑,他望向裏間的方向,“到這兩年我才知道,沈令言與攝政王曾經兩情相悅。今朝王爺下這樣的重手,我不意外,從知情那日起就在等待這一天。只是王爺,沈令言曾經嫁給知非,賀家的人除了我,是否清白無辜,她很清楚。不論你是為她還是為自己率性而為,問罪于我便是,與賀家旁人無關。”
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姚烈,聽完這些,也無法掩飾眼中的驚詫。
他連喝了幾口茶才平靜下來,問起被屢次提及卻不了了之的那件事:“那份字據到底在誰手裏?”如果賀戎不知道,方才就會點出。
賀戎嘆息一聲,“我說了,攝政王府的人也不會相信。”
姚烈道:“別啰嗦,說!”
“在長公主手裏。”賀戎看住姚烈,“你們相信麽?不會。想來就算沈令言親口說出,你們也不會相信。”
姚烈追問:“你怎麽知道的?”
賀戎再次苦笑,“那份字據上,把沈令言說的很是不堪,大意是沈令言蓄意勾引襄陽王,被人撞了個正着,襄陽王貪戀她的美色,願意成全她的富貴榮華夢。至于秦洛,自然是說她為了遮掩愛徒醜行,答應沈令言嫁入襄陽王府為側妃。
“我一清二楚,是因為親眼見過——長公主拿給我看的。字據傳揚出去,固然會讓沈令言聲名狼藉,卻也會引發人們的諸多猜測,讓知非也陷入流言蜚語之中。
“長公主就是明白這些,才以此作為要挾,讓我為她、趙家或是太後效力。同樣的,沈令言亦是受制于此,長公主有幾次吩咐的事,是我與她聯手促成。”
姚烈語凝,望向裏間虛掩的房門,過了好一陣,郗骁的語聲傳出:“姚烈。”
“是。”
郗骁語氣有着在這情形下不該有的平靜:“派人連夜離京,擒拿陸乾,盡快帶回王府;即刻安排人去趙府,把長公主生的那個孽障帶回來,得手後告知趙家。”
“是!”姚烈問道,“王爺還有別的吩咐麽?”
郗骁沉了片刻,“帶賀戎去別處,繼續問長公主、趙家、兵部相關的事。”
“屬下明白。”
賀戎随着姚烈出門的時候,面色青白。郗骁做出的安排讓他膽戰心驚——他居然要對長公主的兒子下手。
·
沈令言整理着剛剛記錄下來的口供,一張一張看過去,再疊放整齊,取過一個牛皮公文袋,把口供放進去。
郗骁雙手撐着桌案,靜靜地看着她做這些。
她站起身,要去尋姚烈,繼續聽取口供。這些,明日一早都要呈給皇帝。
她轉身之際,郗骁握住她的手。
沈令言沒掙紮,也沒回頭看他,就那樣任他握着手。
室內陷入長久的靜寂,落針可聞。
他要的答案,已經得到了。而到了這一刻,他們卻無法說出只言片語。
通過她保持靜默的态度,他可以确定,賀戎所說一切都是真的。如今不管她多能忍,若是賀戎無中生有給她潑髒水,她做不到置身事外一般的平靜。
他還能說什麽?為自己的父親對她起過色心、羞辱刁難過她和秦洛道歉麽?說自己是那麽遲鈍,從沒察覺到她和秦洛的艱辛不易麽?
她又能說什麽?說自己差一點兒就成為他的殺父仇人麽?說他這些年覺得虧欠的表妹一直在看她的狼狽和笑話麽?說自己早就變成了彼此最讨厭的那種人麽?——窩囊、一再被人要挾利用、在夾縫中掙紮。
時光荏苒,把溫暖醉心的美,流逝成了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沒有誰對不起誰。
她只是已配不上當初怦然心動的那個少年。
之于彼此,是荒漠之中僅存的一道絕豔風景。
可也只能是風景。甚至不該遇見。
最終,沈令言打破這沉寂:“王爺,你想好了麽?”
郗骁語聲有點兒發悶,“你呢?”
“想好了。”沈令言轉身面對着他,明眸流轉着柔和的眼波,“我的罪責,不論因何而起,遲早都要承擔。幸好,也做了一些将功補過的事,能留個全屍。”關于她的事情,她先一步提醒他。
郗骁只是斂目看着她的纖長的手指、細瘦的手腕。
“你呢?”沈令言凝視着他漂亮的眉宇,“徹查兵部的話,據我所知,單就你郗家卷入其中的案子,歷年來就有幾個大案,半個兵部的官員難辭其咎,與他們過從甚密的別的部堂的官員不知有多少。在朝臣官員眼中,郗家父子與兵部是一體。”
“是。我知道。”郗骁的視線緩緩向上,對上她的視線,“那也要查。徹查。”
“那就好。”沈令言笑了笑,慢慢掙開他的手,“我去記錄口供,明早交給皇上。”
他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無意識地颔首,“好。”可在她将要轉身之際,他展臂把她摟到懷裏。
緊緊的,越來越用力,想要把她融入自己身體一般。
他再也不能克制情緒,呼吸聲越來越急促。
說不清是怎樣的心情,似有利刃一次一次淩遲着心魂,無形的傷口綻開,看不見的血花飛濺。
一時像是置身于熊熊大火燃燒的煉獄,一時又像是置身于呼嘯着寒風飛雪的深淵。
心疼,心也空。
終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她的決絕、疏離因何而起。
先前以為推開那道門,便有可能峰回路轉。到今夜才知道,那扇門後面是絕路,是他生涯的全然颠覆。
她離他更遠了。
他已配不起她。他的門第、親人,讓她幾年來踽踽獨行,進退維艱,讓她變成了她最讨厭的失去铮铮傲骨、觸犯王法的人。
“令言。”他喚她,嗓音特別沙啞。
沈令言輕輕嗯了一聲。他的臂彎,禁锢得她骨頭生疼,心頭更疼。可她沒有推拒,安安靜靜地,由着他。
他下颚摩挲着她的額角,每一個字,都要費好大的力氣,“你會不會,嫌髒?”太髒了,他擁有的一切,都太髒了。
沈令言無聲地笑了笑,“不是早就同流合污了?”
郗王府、太後一黨,真的很髒,可又能怎樣?她還不是幫太後、蕭寶明做過一些違背良心、威脅皇權的事?
有本事就反抗、拆穿,沒本事就忍受、緘默。
終于不需再為那些事瞻前顧後。
終于可以從容地認罪伏法,了結這一切。
就這樣,很好。
“我會給你個交待。”郗骁說,“到不了那個地步,你與這些無關。”
沈令言的手撐在他胸膛,擡頭凝視着他,“你不能替我決定什麽事。”
“我知道,我沒資格了,你要顧全影衛。我只是想讓你活着,前路順遂一些。趁我還能做到。”他的手臂終于放松了幾分,一手擡起,撫着她的面容,“好麽?”
沈令言抿了抿唇。
他牽了牽唇,一字一頓,聲音更為暗啞:“再有,父債子還。”強扯出的笑意一閃而逝,他眼中現出深濃的痛苦、恨意、無奈。
沈令言張了張嘴,到底是忍着沒出聲。
郗骁深深呼吸幾次,松開她,“你等我仔細斟酌一番。這會兒不行,這會兒靜不下來。”
沈令言颔首。
“失陪。”郗骁舉步出門,站在廊間,摸出随身攜帶的酒壺,一口一口,喝着烈酒。
想平靜,怎麽都平靜不下來。
連仔細梳理回憶都辦不到。
生平第一次,他希望此刻在經歷的只是一場噩夢。待得夢醒了,父親仍然是他尊敬的長輩,令言仍然是他求不得放不下的最愛的女人。沒有這些醜惡的過往,沒有擊碎他的脊梁。
酒壺空了。他蹙眉,揚手抛給一名侍衛。
姚烈走進籠罩在月光下的院落,到了臺階下禀道:“半個時辰之前,孩子帶來王府。此刻,王爺,定北侯、趙夫人、長公主和驸馬來了,急着要見您。”
郗骁颔首,“傳。”
侍衛幫郗骁把小酒壺裏灌滿烈酒,送還到他手裏。
郗骁慢悠悠地喝了幾口,趙家四個人急匆匆趕來。
“王爺,天大的事都不關孩子的事。”趙鶴擔心自己的嫡孫,一面走一面語氣焦慮地說着,“不管王爺為何事震怒,都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不是……”
郗骁晃了晃食指,鋒利陰寒的視線阻止了趙鶴的腳步,“滾一邊兒去。叫蕭寶明過來回話。”
趙鶴氣急敗壞地轉頭望向蕭寶明。瞧郗骁這架勢,定是蕭寶明做了什麽天理難容的蠢事。
蕭寶明心中有預感,腳步從容地走向郗骁,上了臺階,問道:“表哥,不管我做錯了什麽事,都會給你個說法。眼下,你把允哥兒放了,讓我公公婆婆帶回家去。”
郗骁走到她近前,問道:“那張字據呢?帶來沒有?”
“什麽字據?”蕭寶明竭力維持着面上的鎮定,“表哥指的是哪方面的字據?”
“明知故問。”郗骁垂了眼睑,手勢柔和地旋上酒壺蓋子,旋緊,收起來,“嗯?”
“我是真的不知道,還請表哥明示。”
郗骁眼神已是暴躁異常,語氣卻更為平和,“與先父相關的字據。”
“你是說——”蕭寶明壓低聲音,“那件事麽?你又何苦知道呢?是那賤人不知廉恥……”
她的話沒說完,郗骁一巴掌抽了過去。
蕭寶明的呻’吟未及出口,身形便飛到了一丈開外的院中青磚地上。她覺得眼前一陣昏黑,耳朵裏轟鳴聲不止。
郗骁緩步走下臺階,一腳踏在她心口。
不被氣急了,如今這地位的郗骁,絕不會親自出手發落人,更不會出手掌掴女人。
片刻間,他周身被懾人的寒意籠罩,分明是起了殺心。
趙鶴與趙習凜清清楚楚看到了這一幕,迅速蹿升的怒意很快被怯意取代。躊躇片刻,竟是不敢上前。
鮮血從蕭寶明的鼻子、嘴巴裏湧出,很狼狽。她從沒這樣狼狽過,在此刻卻是一點兒羞憤怒意都沒有——對上郗骁那滿含殺氣的眸子的時候,襲上她心頭的,只有恐懼。
郗骁喚姚烈:“趙家人既然來了,就請到地牢去喝杯茶。哪個不老實,只管動酷刑。我要親自訊問長公主。”
姚烈高聲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