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單更)
036 風雨欲來
“我總以為, 你已忘記與我相關的事情。”郗骁語氣寥落, “你若真的忘記,我也有個寬慰自己的理由。”
沈令言擡頭直視他, “我總希望, 你能與我一樣, 不再回顧, 只看前路。”
郗骁眉心一蹙, “若不需銘記, 我為何要走那段來時路?”
沈令言微笑, “哪有不走岔路的人,迷途知返就好。”
郗骁也笑,只是有諷刺的意味。“不說這些。邊吃邊談正事。”他說完,将書房中的幾盞明燈點亮, 後将長窗關攏。
沈令言轉到東面的書櫃前, 透過鑲嵌着玻璃的櫃門, 閑閑看着裏面的書籍名錄。無意間發現有一縷發絲垂落,從容擡手, 別到耳後。
姚烈與兩名侍衛帶着食盒、兩壺美酒上樓, 從宴息室搬來餐桌、座椅, 輕手輕腳地擺飯安箸,又備好淨手的水,末了欠一欠身,無聲退下。
郗骁斟滿兩杯酒,擡眼望向她。
瘦削, 但是身姿如松。頭戴幅巾,玉色深衣的領口、袖口、衣擺為淺淡青色,腰間系三寸寬的白帶,腳上一雙飾雲紋軟底靴。
她很少有機會做女子裝扮,大多與男子一樣穿官服或常服。但這絲毫不能折損她的美。
察覺到他的注視,沈令言側頭對上他視線,只一瞬,便舉步前去洗淨雙手,回身坐到飯桌前。
郗骁把一杯酒遞給她。
沈令言遲疑着,不想接。
“皇上準我全力幫你查案,就算誤事,也我有給你善後。”郗骁語氣平和,“今日破例一回吧?以前不曾有,往後再不能有。”
他這話,讓她聽着別扭、不安。沈令言把銀質酒杯接到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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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應了?”郗骁問。
“嗯。”
郗骁一笑,将一個酒壺放在她手邊,“陳年梨花白,就算喝多了也不會難受。”
沈令言颔首。
郗骁落座,對她端杯。
酒杯相碰,一飲而盡,又各自将空杯斟滿酒。
桌上八道菜,不是開胃就是暖胃的,另附的一道猴頭菇雞湯,亦是養胃的。
她相信不是他的意思,是姚烈吩咐廚房做了這樣一餐飯——他今日不可能顧得上這些。他身邊的人,已經在以前養成了習慣,照着他的心思照顧她。
郗骁看着席面,啞然失笑,“難得姚烈有心,別辜負。”
沈令言微笑,沒動筷子,而是對他舉杯,“敬王爺。”
郗骁颔首,端杯喝盡杯中酒,随後端起第三杯,“還行麽?”
“沒事。”沈令言笑着與他碰杯,“平時并非不喝酒,只是與人同飲時少,獨酌時多。”
“我不是。有喝酒的機會,我就不放過。”郗骁笑笑地與她幹了第三杯,繼而舉筷,示意她吃菜。
吃了幾口菜,沈令言放下筷子,問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做個了結。”郗骁特別平靜,“不幹不淨的東西壓了太久,煩了,累了。”
沈令言又問:“你确定與賀家有關?”
郗骁眼含譏诮,“需要确定?我說有關便有關。”
“我以為,你不是牽連無辜的人。”
郗骁輕笑,“在我眼裏,早已沒有無辜之人。”
“巧了,我也是。”沈令言素手輕輕轉動着酒杯,“近來,我做了一件你不會贊同的事。”
郗骁饒有興致地道:“說來聽聽。”
沈令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說之前,先問你一件事。明月小時候,長公主救過她一命,那份恩情,你到如今還沒還吧?”
“對。”
是十來年前的事了,他與明月随着皇室中人去行宮消夏。明月小時候不識水性,卻喜歡在近水處嬉戲,他那時粗心大意,沒有時時将她帶在身邊。一日,明月不慎跌落到水流湍急的河中,服侍在近前的仆婦沒有會水的,能做的只有高聲呼救。
幸好蕭寶明在附近,且水性不錯,當即不顧宮女阻攔,跳入水中救人。明月被救上岸的時候,蕭寶明已經精疲力竭,險些沉入河底。
幫過、救過明月,就是幫過、救過他。
那份恩情,這些年來,他與明月從不曾忘記。
“這就好。”沈令言滿意地一笑,垂眸看着酒杯,“我近期搜羅了不少長公主與驸馬的罪證,已經将部分罪行禀明皇上。”
郗骁下巴抽緊,定定地凝視着她,目光越來越鋒利。
沈令言又喝了一口酒。酒液落入喉間,不覺甘醇,只覺苦澀。
太苦了。苦得心尖都在發顫。
“原來,我們不是有緣無分,”郗骁語聲有些沙啞,“是要反目成仇。”
“這要看你。”沈令言擡了眼睑,眼神清冷,“你收手,我也會收手,不會讓長公主身敗名裂。”
郗骁緩緩搖頭,“沒可能。”
沈令言無所謂地笑了笑,“那就各忙各的。”
郗骁沉默下去,強迫自己克制着心頭蹿升的怒意。
沈令言慢慢地喝完杯裏的酒,放下酒杯,站起身來,“我說過今日本就要來,便是要與你說這些。言盡于此,告辭。”
“不準走。”郗骁煩躁地按了按眉心,“雨還沒停,話還沒說完。”
“那是你的事。”沈令言拱一拱手,從容舉步,向外走去。
郗骁閉了閉眼,再也不能克制,霍然起身,疾步到了她身側,扣住她的手腕,猛力把她往原位一帶,“你到底欠了賀家什麽!?為了賀家,你連這種事都做得出,還敢說你只是奉召回京?!”
沈令言手腕一個翻轉,掙脫他的鉗制,從袖中取出兩個牛皮信封,扔到書案上,“在我這兒沒有人情好講,只有你表妹和表妹夫令人發指的罪行。想看他們死無全屍,你就繼續為難賀家。”
“我在你眼裏,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郗骁語聲特別沙啞,眸子裏的光彩凄迷而妖冶,很反常,“我犯賤,我幼稚,所以我就活該被你往心口捅刀子,嗯?”
“……”沈令言擡手示意他讓開,“王爺,說這些于事無補。”
“我連要個交代的資格都沒有。”郗骁笑容悲涼,“我連知曉你嫁給別人原因的資格都沒有。”
沈令言覺得嘴唇特別幹燥,她抿一抿唇,微微搖曳的燈光影裏,斂目看着他玄色錦袍下擺,“不關你事,你不需要知道。”
郗骁氣得眉心直跳,“一個受了重傷之後只想見到我,只想死在我眼前的人,嫁給別人不關我的事?”
沈令言愈發覺得口幹舌燥。她費力地吞咽着,想說話,卻失語。
郗骁低喝:“看着我,說話!”
沈令言纖長的睫毛輕輕一顫,但仍是不肯看他,眉宇間卻已現出些微的掙紮。克制不住了。
“你到底是怎麽了?”郗骁擡手扣住她尖尖的小下巴,語氣裏有痛苦、無助,“欠了賀家的,究竟是你還是我?”
沈令言無言地搖頭,擡手隔開他的手,語速很快地道:“是我朝秦暮楚、水性楊花,不論哪個男子,我都配不起。王爺不要妄自菲薄,是你當初看錯了人。我真該走了。”随即倉促地舉步。
郗骁則在她身後展臂,将她攬到懷中,緊緊的。
沈令言并沒掙紮。這樣近距離的與他糾纏,她沒有贏的可能,不如省省力氣。只是,身體僵直緊繃得似拉緊的弓弦。
郗骁感覺得到,她難過,難過得厲害。是因此,語氣不受控制地有所緩和,如實對她道出心緒:“近期我總在想,若是英年早逝,該如何。由此,便開始早作打算。”
沈令言氣得眉心緊鎖,“你那叫什麽打算?”
郗骁微微一笑,“我得給自己一個交代,我會安排好明月的退路。至于別人,好些我都管不了,幫不了,能謀害刁難的倒是不少。明月欠長公主一條命,我大抵是不能替她償還。長公主與驸馬的罪行……随你。我早就不能清清白白地存活,朝臣都明白,你更明白。”
沈令言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今日有人跟我說,我會毀掉我自己。說的對,我本就是這麽打算的。”郗骁低頭,唇輕輕在她面頰印下一吻,“你繼續隐瞞、做對,我無話可說。你若想通了,要給我個交代,就來這裏找我。這聽月樓就是我傾力打造的一個笑話,我知道,看久了、習慣了就好。”
他退開兩步,“你可以走了。”
沈令言沒有遲疑,匆匆出門,疾步下樓。
輕微有序的聲響中,郗骁轉身走到長窗前,分左右推開,步入廊間,向下望去。
凄風苦雨中,她身形映入眼簾,漸行漸遠。
那背影孤單、傲氣又倔強。
他雙手撐着被冷雨浸潤過的圍欄,視線停留在她身形消失的轉角處,良久,一動不動。
·
這一晚,蕭仲麟留在乾清宮,批閱奏折到夜半時分才歇下。
翌日一早,許持盈聽說了,不免有些不落忍,叮囑小廚房午膳時給他加一道養身補氣的羹湯。
見過嫔妃之後,定北侯趙夫人遞牌子進宮。
許持盈不是好熱鬧的人,但對找上門的人從來都是來者不拒,當即命宮人傳趙夫人觐見。
她以為趙夫人是為蕭寶明被攆出宮那檔子事而來,事實卻非如此。
趙夫人見到她,行禮問安之後,竟跪倒在地,從袖中取出一道折子,雙手捧起,恭聲道:“這道折子是定北侯親筆寫就,吩咐臣妾親手交給皇後娘娘。”
許持盈揚了揚眉。大臣寫折子是家常便飯,要皇後過目的情形卻屬罕見。她微笑,“這情形本宮就看不懂了,趙夫人能否先說說因何而起?”
趙夫人卻道:“事關重大。皇後娘娘一看便知。”
“不說就算了。”許持盈漫不經心地吩咐道,“翟洪文,把折子送去禦書房,請皇上得空了看看。”
趙夫人一愣,随即忙道:“皇後娘娘容禀,此事關乎攝政王、影衛指揮使沈令言和賀家一案。臣妾懇請皇後娘娘過目。”
許持盈呷了一口茶,“能不能說得再詳細些?”
趙夫人并沒說得更詳細,只強調一點:“此事關乎攝政王。若是皇後娘娘不及時勸阻他行不智之舉,那麽,攝政王不久之後,便要大禍臨頭。”
作者有話要說: 蠢作者:這回小劇場是真沒詞兒了。
郗骁:那就歇歇吧,把力氣給你家小皇帝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