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長門宮怨(32)
小瑩死掉了,連帶着她的孩子。王太後一時生氣,原本只想教訓一下小瑩,她還是很看重這個自小就侍候在她身邊的侍女的,竟然失手将她打死了,她的身上還懷着孩子。
王太後望着眼前小瑩的屍體,失神良久,最後才驚叫了一聲,雙眼一黑,昏死過去。
從這天開始,王太後就不曾出了長樂宮,一直僵卧在床上。
這些日子裏,劉徹不斷地到長樂宮去,韓嫣是他從小的玩伴,他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在王太後的面前說說他的好話,否則會造成一件抱憾終身的事情。經過了幾天的講情,委婉地說出了韓嫣的所作所為乃是自己的縱容,要求王太後答應饒恕韓嫣的罪過,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可以讓韓嫣去打匈奴來戴罪立功。然而,王太後很是倔強,先是把劉徹痛罵了一頓,最後說絕對不能饒恕韓嫣。
劉徹不敢再說什麽了,害怕再加重王太後的病情,他唯唯地從王太後的宮殿裏退出來,一個人走到海棠樹下站了會兒,望着長樂宮的檐角出神,随後随便地游蕩着,不知不覺走到了樂府中。
子夫穿了一件如意紋的曲裾,一手拿着一本書簡,一手托着腮,仿佛已經睡着了一樣。她聽見有人報告劉徹來了的聲音,連忙抛了書簡,理了理衣服和頭發,往他的面前跑去:“陛下!”
劉徹沒精打采地坐到她坐過的位置:“來這裏幹什麽呢?”他的臉很消瘦,眼睛周圍布滿了黑眼圈,好像幾天幾夜沒有睡過一樣。
子夫沒有回答,反而說了一句:“陛下很憔悴!”
劉徹苦笑着,嘆了一口氣。
子夫不想讓他想一些不開心的事情,揚着書簡,洋洋得意地說道:“你瞧,我這有個好東西給你看!”
劉徹挑了一下眉毛:“好東西?什麽好東西?”
子夫把手裏的書簡遞給他,繼續說道:“近日最新添了三首铙歌,兩首橫吹曲,四首琴曲,陛下,我演奏給你聽好不好?”她睜大了眼睛,眼睛裏流露出憂郁。
“小衛,我現在心情不好。”劉徹心情煩悶,并不想聽什麽音樂看什麽歌舞。
子夫睜着眼睛還要說:“你看這首铙歌寫的多好?你看,你看嘛!”
劉徹敷衍着說道:“是好,是好。”
子夫氣的把書簡捧到他的眼前:“陛下根本就沒看到,怎麽說好?”
Advertisement
劉徹無奈,随便翻了翻書簡,說道:“我看了,是很好。”
子夫眨了眨眼睛,臉湊到他的眼前:“是哪裏寫的好?”
“這裏,這裏,寫的不錯。”今日怎麽會變得如此不善解人意,被她氣到,劉徹随手指了幾個地方。
“到底是什麽詞寫的好啊?”子夫仍然不依不撓,惡作劇般地非要他一個字一個字的給她說清楚。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缭之。………”劉徹耐心地解釋,“這是說一個女子在哀嘆‘我所思念的人,在大海的南邊,送給嵌着玉石的玳瑁簪……”他解釋着解釋着,越來越覺得這首詩裏描寫女主人公是韓嫣,而自己便是那個“聞君有良心”的君了。
他住了口。
子夫合上書簡:“我也知道這首詩寫的好,不用你來解釋。我是要你來解釋這一首,喏……是這首……”
劉徹很明白子夫的意思,他為她的細心體貼所感動着。
子夫偎依在他的身邊,細細地聽着,看着他不輕薄的尊重的神情,她覺得很幸福。就算她多麽煩擾他,他還是很願意解釋給她聽。
劉徹雖然心情很糟,但是他知道子夫那麽執着地邀請他看書簡,是在笨拙地極力使他高興,所以變得很高興,就不生氣了。
子夫安排兩個童男童女唱起了一首相和歌辭《江南》,執拗得要與劉徹共同欣賞。
內侍走進來,用急促的聲音報告:“韓大夫去世了。”
“韓大夫?他什麽時候死的?”子夫臉色蒼白,讓童男童女下去,驚惶地問道。
“說是今天早上。”內侍回答道。
子夫沒有再說話,眼睛盼向劉徹。劉徹曾在她的面前,提過多次韓嫣的名字,每次和子夫談起韓嫣的時候,子夫都會不作聲地聽着,她明白,韓嫣應是劉徹心中的一個不同尋常的玩伴。
“去把我的車駕備好。”劉徹忽然吩咐道。
劉徹來到韓嫣的府邸,他默默地望着空蕩蕩的床榻。
“他死之前說了什麽話沒有?”劉徹問韓府地管家。
管家轉述韓嫣臨死前的話:“別為難了。”僅此這一句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話,不知道是向劉徹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劉徹的腦子裏一下子湧上了許多的痛苦。
王太後僵卧在病榻上,子夫、王姑娘和幾個公主侍奉在床塌邊上,長信宮燈立在床腳上,燭火搖曳,像一顆顆将落未落的眼淚。
劉徹請來了方士來為王太後祛病。方士在長樂宮的神龛前燃上了九炷香,不多不少的九炷香,又在案上擺上了九支蠟燭,劉徹穿着莊重的玄端,讓陳後也穿上皇後的冕服,他們立在神龛前,不住地跪拜。他們跪下去又站起來,站起來又跪下去,不知道跪了多少次,一次、兩次、三次……可是,王太後的身體每況愈下,那麽長時間的纏綿病榻,王太後幾乎已不成人形了。
每一次的方士作法,王太後都仿佛看到珍珠、金王孫、小瑩、韓嫣他們向她一步一步披頭散發地走過來。
看着王太後每天的痛苦難捱,子夫悲憫地皺起眉頭,忍不住去勸劉徹:“您覺得請來方士來為太後祛病這是對的嗎?明明是沒有效的,為什麽還這樣做?”
“那要怎麽做?”劉徹反問道。
子夫咬了咬嘴唇,擡頭看見他兩道跳起來的眉毛,還有眉毛下面氣呼呼的眼睛,吹胡子瞪眼,她看到這樣的劉徹很是害怕,但反而更想惹他:“一個人生病,平民百姓之家都知道要給生病的人以安靜,這樣病人才能好好休養,漸漸好轉,陛下卻去找來方士。吵吵嚷嚷的,這不是拿太後的性命開玩笑嗎?”
劉徹知道子夫說的是對的,他也曾讀過許多儒家經典的,知道何為“子不語,怪力亂神”,可是,他沒有什麽辦法,各種太醫所開的藥一起落進王太後的肚子裏,卻沒有任何的效果。他圓溜溜的眼睛瞪着子夫,手指還指着她:“你等着我,等我閑下來了,我再來找你報仇!”他說完掉頭走了。
劉徹走後,子夫哄着小諸邑睡覺。她心中想,現在她居然敢跟劉徹抗辯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勇敢的女子。唯一有些害怕的是,不知道劉徹會怎麽向她報仇呢?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對付他的報仇。不過,離劉徹找她報仇的日子很遠吶,王太後重病纏身,劉徹怎麽會抽開身呢?
子夫想,她大可以安安穩穩過些日子。
“阿彘……”王太後躺在床榻上,用近乎shen yin的聲音呼喚他。
“我在這裏,母親!”劉徹跪在床邊,握住王太後幹枯如雞爪的手,已是滿臉的淚痕。
“媽媽的時間不多了,就要去見你們的父親了。”王太後艱難的從喉嚨吐出一句話。
“不會的,媽媽,你不會有事的!”平陽公主哭着搖頭。
王太後微微睜開眼睛,看着床邊跪着的她的孩子們——金俗、平陽公主、南宮公主、隆慮公主已是梨花帶雨,王姑娘的眼淚在眼眶裏滾動,右手拿着的手帕不住地擦淚。
王太後看着劉徹:“沒用的,這是命運,讓方士退下吧!當年未進太子府之時,已有方士為我算過一卦,說我只比你舅舅多活兩個月。”她把頭轉向金俗,說道,“讓我欣慰的是,你把你流落在民間的大姐找回來了,能讓我活着見她一面,我走了之後,最擔心的還是你的大姐……”
金俗哭着說道:“媽媽,別再說這樣的話了。我以後不回淮南了,天天陪着你。”
王太後神色一暗:“那怎麽行?”
金俗只是哭,不再說話了。
王太後微微點了下頭,很是高興,瞥了一眼王姑娘,接着說道:“子夫,她算是我一手帶大的,生性柔弱,單純得沒有半點心機,你要放心。”
子夫連忙說道:“我有什麽放心不放心的?請您放心,我一定聽從您的囑托。”
王太後勉強地笑了笑,閉上了眼睛,突然伸了伸手,說道:“阿彘,你給我倒半碗水來,我渴了。”
劉徹答應了一聲,起身從人群中出去了。待回來的時候,他捧了一碗茶湊近王太後的身邊:“母親,母親……”
王太後不答應,只是微微地在喘氣。
劉徹不敢再碰她,仿佛覺得自己的手指一碰到她,她就會立刻消失了一樣。他湊到她的耳朵旁邊,輕輕地說道:“媽,你不是要喝水嗎?我給你端水來了,來,起來,我喂你喝水。”
王太後勉力睜開眼睛,望了劉徹半晌,好像不認識了他一樣。她喘了幾口氣,說道:“阿彘……我答應你,我不殺……不殺韓嫣了。”
劉徹低着頭不說話了。
王太後伸直了脖子,眼睛裏也充滿了神采,緩緩地說道:“他是你的玩伴,你們一直都很要好。還有小瑩,不用再抓她回來了。”
衛長一直很快樂,她一出生便是長公主,現在在家中排行老大,有了兩個妹妹,聽宮女給她講故事,通常父母都是最疼最小的兒女的,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會叫老大過早的出去做工補貼家用,于是家裏的人以及鄉黨都會很看重她,而她的父母卻總是偏疼她,表兄們和妹妹們也對她很忍讓,那她還有什麽傷心事呢?什麽煩惱也沒有,那她怎麽會被人所看重呢?引人注意呢?衛長時常想盡辦法找能讓她流眼淚的事情。一聽見大家都在哭,連霍去病也哭了,也随着他們一起哭,卻一點眼淚也沒有,她看着畫着壁畫的棺材,知道祖母可能以後躺在裏面,突然很害怕。
晚上的時候,整個漢宮都很安靜,
一天、兩天、三天……王太後始終未見好轉。
王太後纏綿病榻,劉徹消沉了很多。他想着這個為了他承受不知道多少壓力的母親,從來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母親,心痛不已。劉徹除了每日上朝之後,便待在蘭林殿,也不大出門玩了,更不大愛說話。
而晚上衛長也一直很害怕。
子夫想不出要和劉徹說些什麽,只是見衛長也沉默了許多,一臉憂愁,禁不住問她:“你是怎麽了?”
衛長搖搖頭,不願意把心中所想告訴母親。
衛長想把心裏的所想找劉徹傾訴,但又怕自己以後會後悔找他,覺得他會把她告訴他的去告訴子夫。
子夫撫了撫她的頭發:“是在擔心你祖母了嗎?”
衛長又搖了搖頭,默默地不作聲。
“你多去看看你的祖母,知道嗎?”子夫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真不知道你的腦袋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衛長不說話,她要倚華帶着她去蕩秋千,坐在秋千上看周圍的花草,看蝴蝶蜜蜂從眼前飛過,那該多好。現在陽光明媚,她要抱着小貓一起去蕩秋千,聽那風在耳邊吹過的聲音。
“奇怪?這丫頭是怎麽了?”子夫試着和劉徹開始一個新話題。
“大概是長大了吧,她是女子,你也是女子,你是她的母親,難道不知道當利在想些什麽嗎?”劉徹一向對衛長都很關心,每每談起她比上朝處理政務還要用心。
“她才多大?七歲,恐怕得要七歲時候的我才能知道她的想法。”子夫有意讓他說下,“七歲的女孩子和七歲的男孩子有什麽區別嘛?”
“可能小去會很了解她吧,他只比她大三歲。”劉徹說道。
“好啊,我們有時間去問問小去。”子夫望着劉徹,臉上露出一種溫柔地笑容,“不過,陛下,我想先讓你帶我去上林苑。我聽說陛下在上林苑關了好幾只黑熊,我能陪着你去看看嗎……”
劉徹知道子夫在動腦筋想一切辦法來使他開心起來,他從背後攬住子夫的雙肩:“不要那麽善解人意。小衛,你這幾天累壞了,來到我身邊坐下來。”
子夫搖搖頭,還是在望着劉徹的臉,有點不安:“這麽容易被你看穿了,我真是笨。陛下,我這樣煩你,你會不會很生氣?”
“我不是說過你這樣煩我,我會再找你報仇回去的嗎?我生氣就會去報仇,你盡管煩我吧!”劉徹認真又不認真的說。
“找我報仇?”子夫想起了前些天裏劉徹說要找他報仇的話,很害怕的樣子,手摸上鼻子,“我是在勸你,有多大仇啊,陛下想怎麽報仇啊?”
這種惹人憐的風姿讓劉徹禁受不住,忍不住一笑,他一笑,子夫也随着他的一笑松了一口氣,輕輕快快地笑了。
劉徹搖頭嘆息了一聲:“唉,我在這兒微微一皺眉,你就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若是哪一天我真的沖你發火,你到時候的心情該是怎麽樣的呢?”
子夫的手伸進劉徹的臂彎裏,劉徹抱緊她,她的頭正好到他的脖子那兒,她的在他的下巴處可愛兮兮地蹭着。
劉徹忍不住嘆息了一聲:“我的小衛!”
作者有話要說: 天吶,犯了一個錯誤。王太後是元朔三年薨逝的,這才是元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