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長門宮怨(4)
五五月,劉徹為窦太後祈福,衛青作為侍中,同韓嫣一起伴駕在側。
他跟在劉徹身後,護衛他的安全,同他一起跪在太一神廟裏默默禱告。為窦太後說盡好話的同時,他也期望着太一能聽到他心裏吐不出來的秘密。
韓嫣點燃了一把檀香,過來遞到劉徹的手上:
“陛下,太一神廟的主持已準備好了膳食。”
劉徹點點頭:
“如此,朕一會兒就去沐浴。”
“是!”
韓嫣退下,劉徹把檀香插進香爐中,回到蒲團上,再次閉上雙目。香煙袅袅地從香爐中升騰出來,如在宣紙上暈開的水墨。
“究竟要如何?”劉徹嘆道。
是的,窦太後的那一套黃老之學早已該被棄如敝履了,她若在一日,自己便一日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負,可是,窦太後畢竟是自己的祖母,其為大漢江山的勞累,也不可不重視……
劉徹遙望着長樂宮的方向,窦太後已沒有幾天了,但——在那北方,長城內外……
衛青說道:
“陛下,匈奴人總能恃強淩弱,防不勝防。”
劉徹說道:“去将求賢诏書頒布到各地郡縣。”
衛青越來越能明白劉徹心中所想了:“只望有一天将匈奴人驅逐出大漢的邊境,讓他們永不擾民。”
“仲卿,這才是比得上始皇帝的千秋功業!”劉徹叫起衛青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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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青望着劉徹堅毅的臉龐,漸漸地被他的話語所感染了,男兒志在四方,若劉徹是始皇帝的話,他一定要做他身邊站着的蒙恬。
只是,他忽然想起她來,禁不住撫摸一直貼身放着的那一方手帕。
她的臉很模糊,不知是她,還是她?
那天晚上。
英英躺在床榻上,手一直撫摸着肩膀上的布條,那布條是從衛青的衣服上撕下來的,是否還猶有他的溫度呢?
為什麽自己就是喝醉了也能找到他?
為什麽他總是拒絕自己?
為什麽自己沒在他的劍下死掉?
若是死掉就好了,就算他不願意喜歡自己,但能夠死在他的手中也是好的,那樣,即使他以後娶了心中喜歡的姑娘,也會把心裏一個位置留給她的吧!
她一點都不貪心的,一點點位置就可以了呀。
祈福歸來,但是窦太後仍是日益不濟,剛進了五月便都昏昏而睡,清醒的時候胸口便如憋着一口什麽時候也呼不出來的氣,藥方開了一張又一張,草藥也一次次喝下去,窦太後卻沒有一點見好的意思。
子夫帶着衛長、霍去病前去長樂宮裏給窦太後問安。窦太後穿着一件白色的寝衣,艱難地喘着氣,如一條離水很久在床榻苦苦掙紮的幹癟的魚。
窦太後見衛長過來,睜開半閉着的眼睛,問她近況,最近學了什麽?貪玩了嗎?吃了多少飯?衛長一一答了。
窦太後聽後,松了一口氣,子夫打發衛長和霍去病到一邊玩去,自己坐在她的身邊,給她順着嗓子。
突然,有人闖進卧房裏來,是劉嫖,後面跟着的是陳後。子夫毫無準備,劉嫖已推開她沖到了窦太後的床榻邊。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哭泣着,如一只行蹤飄忽不定的幽靈:
“媽媽!”
宮人及時攙扶住子夫,不知如何是好。
子夫向宮人莞爾:“我沒事,我們先出去吧!”
窦太後從被窩裏伸出如雞爪一般的手:“來……”
劉嫖撲到她懷裏,哭道:“媽媽!”
窦太後喘了一陣問劉嫖:“事到如今,我不過是這一天兩天了。”
劉嫖哭着說道:“媽媽別說這樣的話,為了媽媽,女兒願意粉身碎骨。”
“孩子,你的父親,你的兩個弟弟都先我而去,我活到這把歲數,已經死而無憾了,只可惜,我窦家除了窦嬰已經沒有可依憑的人了,我活一時,你們平安一時,萬一我去了,憑阿嬌的性格早晚會闖出大禍的。”窦太後說道。
陳後望了劉嫖一眼,不在乎地說道:“大不了還有一個死。”
“住嘴!”劉嫖瞪了陳後一眼。
陳後欲言又止,終是閉嘴不語了。
劉嫖埋首在窦太後的胸前:“媽媽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管教阿嬌的。”
窦太後疲累地閉上了眼睛。
劉嫖握着窦太後的手,望着她蒼白的睡顏。她突然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寂寞,這個漢宮,這個養她的漢宮上上下下的人都有靠山,而自己若是沒有母親,那麽她就變成了孤身一人。她是大漢朝的長公主,是當今天子的姑母,是當今皇後的親娘,這驕傲,這享受就要随着母親的去世一同被埋在地下了嗎……
“媽媽,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劉嫖在窦太後的耳畔說道,她說這話的時候,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輕輕地擦去,然後一遍遍重複道,“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子夫由宮人引着出了寝殿,長樂宮中到處充滿了藥石的味道,宮中垂首而立的宮人默默地侍立着,也仿佛被劉嫖的哀傷氣氛所感染了,只有側殿裏傳來陣陣的笑聲。
子夫向小倩問道:“是當利在那裏嗎?”
小倩往側殿望了一眼,随即回禀道:“長公主和霍小公子在側殿裏玩耍。”
子夫搖了搖頭:“當利年幼,還不懂得太皇太後病的那麽重……”
說話間,子夫朝側殿裏走去,只見衛長正在和霍去病玩猜枚的游戲。霍去病手裏握着了幾粒甜瓜子,叫衛長猜是單還是雙,衛長一猜猜中,興奮地直笑。見子夫過來,衛長跑過去,扯着袖子報喜:“媽媽,我猜着了。”
子夫平時對衛長是極有耐心的,此時卻是很不耐煩,她想起了窦太後往日待她的好處,更是心裏煩悶不已。
衛長央求着子夫也來加入。
子夫搖頭說道:“當利,我那日讓倚華教給你念的詩,你怎麽不念給祖奶奶聽呢?她聽了一定會很高興,誇你肯用功呢。”
“我不念詩,我要和表兄玩猜枚。”衛長漫不經心地說道。
“你可知你祖奶奶時日不多了?”子夫嘆了一口氣。
衛長問道:“媽媽,什麽是時日不多?祖奶奶怎麽了嗎?”
子夫望着她:“你怕不怕再也見不到祖奶奶?”
“見不到?”衛長眨着懵然的眼睛。
子夫點點頭:“時日不多就是你再也見不到祖奶奶了。”
衛長哭了起來:“我不要見不到祖奶奶!”
子夫嘆了口氣,決定告訴她:“你祖奶奶生病了,病的很嚴重,很有可能……”
衛長抽泣起來。
“當利再不去看看,恐怕再也見不到祖奶奶了。”子夫說道。
“祖奶奶!”
衛長沖到窦太後的床邊。
窦太後睜開眼睛,見是衛長,微笑着說道:“原來是當利,你玩累了?”
“我來看祖奶奶。”衛長認真地說道。
窦太後笑笑:“祖奶奶現在可是抱不動你了。”
衛長沒有回答,而是抽抽噎噎地說道:“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我知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
“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我知者,謂我士也驕……”窦太後重複着,“……不我知者,謂我士也驕……”
衛長嘤嘤哭泣:“媽媽說……我念詩給祖奶奶聽,祖奶奶會很高興的,一高興什麽都好了……”
窦太後虛弱無力地笑笑。
劉嫖已經趴在窦太後的身上哭的死去活來了,陳後也哭的抽抽噎噎的。
是夜,子夫在殿外看到劉徹,他靜靜地站在臺階上,眼睛裏已經沒有不羁與狂妄。子夫走上前去,湊近了才見他的眼睛中有點點的淚光。子夫還未說話,從袖子裏抽出手帕來,想為劉徹擦去眼淚,剛擡起手,劉徹猛地轉過身來,就撲到了她的身上來。
子夫的個子比劉徹矮小,被他這麽一撲,差點跌坐在地上,幸而後面便有欄杆擋着,子夫便抱着劉徹慢慢地順着欄杆坐下,坐在橫欄上。
長樂宮殿外有很多的水閣樓榭,螢火蟲飛舞在其中,與天上的星星惺惺相惜着,像一顆顆斷了線的珍珠,此時卻更像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淚珠。
劉徹在子夫的懷裏低聲哭起來。
他什麽話也沒說,只是哭,但是他們之間很多時候已經不需要說話了,子夫已經明白他此時的心情。
“陛下。”她溫柔地喚他,“想哭就大聲地哭吧,哭了心裏也就好多了。”她撫着他的頭發,像安慰一個遇到了挫折了孩子一般說道。
這時,漢宮的鐘聲敲了四聲,劉徹驀地聽到,便是失聲大哭起來,窦太後已經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