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長門宮怨(3)
翌日,曹襄便來尋衛長。
衛長正在讀詩,看着曹襄,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道:“你和去病表兄玩吧,你瞧,我今天不能玩了。”
曹襄便要過來拉她出去。
衛長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在裏廂紡線的子夫,又指了指手冊,然後搖了搖頭,低聲道:“媽媽知道了,會生氣的。你先出去玩吧!”
曹襄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意興闌珊地走了。
劉徹很晚來到蘭林殿的。
靠近蘭林殿,劉徹聽到倚華正在教衛長念詩,卻是那首《園有桃》。
“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園有棘,其實之食。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
劉徹想起,小時候跟着母親去陪奶奶宴飲,看見席上放着桃子等水果,他自然而然地念起這首用桃來起興的詩,因是代國多地的民歌,窦太後聽了自是歡喜不盡。那時候,他尚未被立為太子;那時候,劉榮還是太子,母親與栗姬一起飲酒作樂,而窦太後抱着他的時候懷抱是溫暖無限的。一切都過去了,自從他當了太子,做了皇帝之後,劉榮去了,栗姬去了,父皇去了,姑母和表姐看着自己的眼神變得輕蔑、變得貪婪,而窦太後也從來不再對他微笑了……劉徹再一次自問,如果窦太後明天就去世了,他的心情會不會很高興?
“給爹爹請安。”衛長乖巧地向劉徹行禮。
劉徹一把抱起衛長:“怎麽這麽乖了,知道學詩?”
衛長在他的耳邊說道:“媽媽說不學詩,無以言。”她轉了轉眼珠子,又有點委屈地說道,“表兄都在外面玩,沒有學詩,但是也沒見他們成了啞巴。”
子夫聽到聲音,從裏廂探出身來,她正在窗下紡線織布,放下梭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劉徹也笑了:“你不要笑。單叫當利學詩做什麽,快叫人領着她找表兄玩去。”
子夫起身叫倚華過來,牽着衛長的手去找霍去病他們玩去。
子夫跟在劉徹的身後,接去他換下來的衣服:“這首詩是太原的民歌,太皇太後說她在代國的時候就很喜歡唱,我叫當利念給她聽,她一定會很高興的,這對她的身體也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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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點了下頭,眉宇之間是驅不散的愁悶。
子夫疊好衣服,擡頭見劉徹緊鎖雙眉,遞茶水過去。
劉徹看也沒看,只說道:“放在案上吧!”
子夫沒有放,送到劉徹的跟前:“陛下喝一口吧,天氣熱了,一路上過來出了那麽多汗。”
劉徹接過茶盅,喝了一口,就皺着眉頭将茶盅放在了桌案上。他看見子夫大着肚子還在紡線,不禁關切地說道:“宮中有內侍宮女,怎還需要你再勞神?”
“我每天待在房中,無事可做,閑着也是閑着,做一些事情也是好的。”子夫微笑。
劉徹小心翼翼地抱住她,低頭親吻她的眉心:“小衛,謝謝你。”
子夫感到很奇怪:“我不知道我對陛下有什麽恩情,值得陛下說這樣的話。”
劉徹不回答,便只是笑。
子夫想起劉徹初初來到蘭林殿時,眉頭深鎖着,忍不住問道:“陛下,太皇太後可好?”
劉徹神色黯然,說道:“我看是不太好。”
子夫忍不住再問道:“不是小宴的時候好好的麽?太醫令怎麽說?”
“你放心,太醫令開了藥方,奶奶吃了藥睡下了。”
劉徹輕嘆了一口氣,在子夫的身邊坐下。
子夫低下頭,繼續紡織:“哦,那就好,那就好……”然而,她忙碌在紡車間的手卻是顫抖的,期間還不小心扯斷了一根絲線。
沉默了片刻,劉徹忽然對子夫說道:“小時候,哦,是我才和當利差不多這麽大的時候,哥哥姐姐們都比我大很多,他們在自己的宮中有各自的事情去做,奶奶怕我寂寞,就特意讓人去街市上買了很多小鴨子送給我,讓它們陪我玩。我坐在長樂宮的側殿廊下,眼睛望着小鴨子在水池子裏游水,一望就是一下午……那些時光,真是美好啊!”
子夫停下手中的活計,緊握着劉徹的手,只覺得劉徹的淚滴到了自己的手上。
倚華牽着衛長走在落滿了花瓣的小徑,一路上芳香四溢,微風輕撫。
遠遠地看見霍去病和曹襄在假山的那頭一個人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他們側着身子,将石頭放在眼前,似乎在瞄準,然後一起将手裏的石頭往水池子裏丢去。
“他們是在幹什麽?”衛長繞過假山,好奇地問道。
“哦,是在比賽打水漂。”倚華輕笑着道,“我以前在家的時候,多見哥哥姐姐這樣玩耍。”
“你會玩?”
“奴婢倒是會玩,只是多年未玩,恐怕已經生疏了。”
“怎麽比?”
“你看他們貼着水面丢去石頭,誰丢的遠,誰的石頭碰到水面的次數多就算贏。”倚華回答道。
衛長聽了,覺得挺好玩的。她便立刻要撿石頭,去和表兄們一較高下。
倚華無法,只好跟着前去。
曹襄和霍去病正玩的高興時,見衛長來了,喜不自勝地說道:“妹妹,你來了。”
“她來了也沒用,你贏不了我的。”霍去病不屑地說道。
衛長向霍去病不滿地嘟了嘟嘴,哼了一聲。她撿起一塊地上的石頭,就朝着水池子扔去,只見那塊就徑直地一頭紮在了水中,濺起點點漣漪。
霍去病看了,哈哈大笑。
衛長生氣地擡起頭:“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
“你很好笑啊。”霍去病火大。
衛長氣急敗壞:“你再笑?”
霍去病再次哈哈大笑起來:“像這樣?”
“你……”衛長望向倚華,大哭起來,“表兄欺負我,我要去告訴媽媽。”
這哭聲惹得曹襄手足無措。
霍去病卻不理睬她:“你去呀去呀,輸了就去和大人告狀,真是輸不起,以後再也不和你玩了。”
衛長更是惱怒了。
倚華近前來,給衛長擦去淚花,好言安慰道:“霍公子和長公主玩笑呢,長公主怎麽就真的哭了呢?”
“才不是,才不是!”衛長跺着腳,自己擦去眼淚,“我才沒哭呢,本公主怎麽會因為這樣的事哭呢?”
倚華的唇邊顯出了一些笑意,向衛長咬了咬耳朵。
衛長的眼睛滴溜溜亂轉,又從地上撿起了一顆石頭,她仔細觀察了手裏的石頭一會兒,聲音倒故作深沉:“剛才那個石頭不好,所以才輸了,這塊就好多了,這塊一定能贏!”
倚華握住她的手,将石頭向水池子裏丢去,石頭在水面上蹦跳了四五次便沉了下去。
衛長見了,高興地跳起來:“我贏了,我贏了!”
霍去病一驚:“你幹什麽!”
衛長說道:“我剛剛打水漂贏了。”
霍去病冷哼了一聲:“你這是耍賴!”
衛長問道:“那枚跳了五次的石頭是誰扔的?”
“……”霍去病說道,“你說你是不是在耍賴?”
衛長再次問道:“那枚跳了五次的石頭是誰扔的?”
霍去病無法:“……是你,可是倚華……”
“那就是我贏了!”衛長拍着手,“去病表兄,你輸了。”
曹襄編了好多蚱蜢帶過來送給衛長,衛長便向曹襄大聲報喜:“襄表兄,去病表兄輸了!”
霍去病走到曹襄面前,想要争辯。
衛長向着霍去病說道:“大家幾雙眼睛都看到是我贏了,襄表兄,去病表兄不會是輸不起吧,可不要哭鼻子啊!”
倚華禁不住笑起來,霍去病無可奈何,也陪着笑。
正熱鬧的時候,衆人聽到了有人舞劍的呼呼風聲。他們循聲過去,分花拂柳,只見有一個人拔劍出鞘,不消一刻,就在手腕上挽了數十個劍花。
霍去病驕傲地小聲道:“他是我舅舅,我舅舅好厲害的!”
衛長不甘示弱,說道:“他也是我舅舅。”衛長還不會控制音量,聲音大得吓了霍去病一跳,不過倒是沒有惹起衛青的注意。
衛青如今跟随在劉徹的左右,他在哪裏,他便也在哪裏,自從那日再一次見到回到漢宮中的平陽公主,又不禁勾起了他盡力埋藏在心底的久遠回憶。劉徹去了蘭林殿,衛青守在殿外,孤單一人坐在檐前階下。
他走至空曠的地方,為了一個說不出的原因舞起了劍,他煩悶着,以至于連在一邊躲藏着的小孩子都沒有發現。
除了沒發現小孩,他還沒發現一人,那就是英英,被他拒絕了婚事了的英英。
英英的長發半盤半散,銅簪搖搖欲落。她的臉頰緋紅,像西天下的雲彩,是因為醉了。她出現在衛青的眼前。
衛青望着她,忘記了舞劍。
英英凝視着他,很不甘心。她借着酒醉,一躍而起,跳起舞來,是翹袖折腰舞,這是曾經劉邦的寵妃戚夫人所創的舞蹈,不知折下去多少回腰了,好像不會停下來。衛青想要看她的臉時,她不是折下腰,就是翹起了長袖遮住了自己的臉。
衛青也随之舞起來,他沒有跳舞,還是舞起了劍。
矯若游龍,翩若游龍。
至無可奈何,無可承受之處,衛青猛一着力,一聲尖叫,原來是英英用肩膀來承受了。
衛青收起劍,生生把劍自她的肩頭拔出。
霍去病覺得奇怪:“他們這是在幹什麽?”
倚華看得真切,連忙向他們三人說道:“這有什麽好看的?我們去玩吧!我剛剛看見有兩只小鳥在樹枝上打架呢!”
“有小鳥打架?在哪兒,我去看看。”霍去病率先同意,接着便是衛長和曹襄,他們一個個嚷嚷着要去看小鳥打架。
鮮血從英英的肩膀淌了下來。
衛青抱起她,用布條纏上她的肩膀。她微微睜開眼睛,臉色蒼白,望着眼前的衛青。
英英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衛青的臉頰。
一名內侍到處找侍中的身影,見衛青在此,連忙行禮:
“衛侍中,陛下準備去太一神廟為太皇太後祈福,命你預備車辇,不日就會出發。”
衛青望了一眼英英,說道:“女人家喝什麽酒,不許再撒酒瘋了。”他向英英說完話,就随着內侍匆匆離開了。
英英望着仍在滲出鮮血的肩膀,還有纏在傷處的布條,那布條是衛青衣服上的吧,那布條緊貼在她的血肉上,心痛不由得又湧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