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家道難賈家籌別院
黛玉探頭看去,卻是些好輕巧的玩意兒。七巧板九連環等她素日喜歡玩的小玩具且不說,另有些泥捏的面人兒,柳枝編就的小籃子,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等小東西,俱是新巧,倒有幾分意趣,素日倒是不曾見着的。她不免生出幾分好奇來,當即就伸手取了一個來,細細瞧了半日,方含笑道:“倒是讓你們經心,特特買了這些來,我瞧着很好,原也有幾分野趣的。”
紫鵑見着她這般,也是抿嘴一笑,道:“不過街面上的小東西,也不值什麽。只姑娘在內院裏頭,便沒瞧見。誰知春纖她偏生出些心思來,特特央我買了些來。我本也納罕,誰知竟是與姑娘的。”
“紫鵑姐姐這麽說,我就不信。怎麽這裏頭都是姑娘喜歡的?必定是姐姐猜出我的心思,特特借花獻佛呢。”春纖也在一側湊趣,笑意盈盈,自有一番燦漫。
她這兩句話說來,倒是給彼此越加添了幾分親近之意來。
黛玉瞧着她們這般說來,心內也有幾分感念,面上不免越加柔和,只道:“你們放心,我自是曉得你們的心,這兩日原是我想多了,便有些悶悶的。過了幾日,也就罷了。說來這些事,又與我有什麽相幹呢。”
“姑娘這麽說,我就放心了。”春纖瞧着黛玉雖是面色柔和,雙眸猶自帶着一絲愁緒,心內一頓,不免将先前所琢磨出的一點緣由又在心中過了一遍:
她原就奇怪,先前黛玉分明已有不同,雖因林如海故去,獨獨一個人兒,既無父母,又無兄弟姊妹,心內悲痛彷徨也是常理。但那林如海那般經心籌劃,她亦是應承下來的,怎麽後面卻又沉湎憂思之中,每日裏也越加短了精神。後來方漸漸明白過來,黛玉之性情,本是情情兩個字。既是重情,又是重所有情者。她卻是将心放在自己所重之人、物、事之上,又承襲了古代女子的性情,在紅樓夢書中,尚有一個賈寶玉,一個賈母,又有詩文等,為她所重。
現今卻是不同,賈家分明已然露出猙獰之色,饒是賈母每每有所疼愛之舉,又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并三春等日日常相處的,黛玉本性聰慧,又極敏銳,心內到底有了隔閡,自不能與書中相比,不過面上情分而已。而林家風流雲散,獨獨留下她一個,一時之間,竟是連個可寄托心思的人或者事都沒有。
如此一來,她不免越加思念父母,先前方病了一場,及至如今,也有些茫然若失。
心內這麽想着的,春纖便有幾分沉吟,有心相勸,卻也不知與黛玉從何處尋出個人或是事來寄托情思,不免有些郁郁。黛玉與春纖相處日久,擡眼見着她這麽一副模樣,口中卻又那麽說,心下一轉,便隐隐猜出幾分來,當即便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道:“瞧你這口不應心的模樣兒,難道在我們面前,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不成?”
“姑娘這麽說,我卻不依的。”春纖聽得這話,再見着紫鵑亦是面有打趣之色,再瞧着周遭再無旁個,索性趁着這會兒說道出來:“姑娘才是這樣呢。雖口中應着的,心內總是郁郁,我瞧着自然心疼,哪裏還顧得上自個兒?我也知道,姑娘自離了揚州,遠離故土,又想着去了的老爺夫人,不免傷心難過,可姑娘若在這麽着,老爺夫人在九泉之下,且心裏煎熬呢。再者,姑娘如此不顧惜身子,難道也不想一想日後林家的事兒不成?”
聽得說及父母,黛玉面上的些許笑容登時消去,但聽得說什麽日後林家的事兒,不免又有些詫異,停了半晌,便皺眉道:“我們家中又有什麽日後呢?”說到這裏,再想着家中已是斷嗣,她心中一痛,眼圈兒也是紅了起來。
紫鵑瞧着忙與黛玉拍了拍後背,因又嗔怪春纖:“這又是哪裏尋出來的話,偏讓姑娘傷心。”
“自是正經的話。雖說艱難些,可也未嘗沒有的。”春纖卻是說得一派正經,口中道:“老爺已是與姑娘尋摸了親事,雖還要姑娘自己斟酌,到底是想過的,難道老爺就沒想過,姑娘若有幾個孩兒,正可與林家做嗣子麽?”
這嗣子兩字一說,黛玉由不得一怔,繼而面色通紅,只直起身子妖撕春纖的嘴,手上卻是有些軟綿綿的,口中不過一句:“了不得,竟說出這些話來。”心內卻不免有些酸楚,又有些暗中的念想,她自是不願林家斷嗣絕後,雖說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若能彌補一二……
想到這裏,她只覺得有些渴望,只一時說不得這些,面上猶自帶出些羞惱來。
見着黛玉雖是面上惱怒,但一雙眸子竟有些發亮,不說春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就是紫鵑也有幾分明白,便一面攙扶着黛玉,一面又與黛玉道:“雖她不該說這些,但姑娘也想一想才是,好不好,總是留着一線期盼呢,想着老爺泉下有知,也是心中快慰。”
黛玉方是抿了抿唇,沒再說話,面上卻有些思量。
紫鵑與春纖對視一眼,都沒再說話,且與黛玉倒了一盞茶送到跟前來。
如是半日,黛玉才是端起來吃了一口,外頭便回禀,道寶玉來了。
黛玉忙就起身,正要略作收拾,還沒與丫鬟道一聲請進來,便見着寶玉闖将進來,紫鵑忙取了一側的披風,且與黛玉系上。春纖則往前幾步,且攔着寶玉,口中猶自道:“二爺來了,且坐下來吃一口茶罷。”要知道,這會兒黛玉午睡才過,卻只是穿着些随常的衣衫。
就這麽一點功夫,黛玉已是籠着披風,見着如此景象,便往前幾步,走到那桌邊坐下。春纖倒了一盞茶,正送到她手邊兒。寶玉見狀,也只得就近尋了個位置坐下,卻是面有悲痛之色,雙眸已是泛紅,且有幾分淚光。
“這又是怎麽了?”黛玉瞧着他這麽一個模樣,竟是與府中歡悅不同,不免詫異,一面勸着他吃兩口熱茶,一面又是打量,瞧着寶玉一色石青素面錦衣,別無紋飾,連着一應飾物也都減去,且換了顏色,竟是做素服的模樣,心內便有些猜測。
果然,寶玉聽得黛玉這麽一聲兒,眼圈一紅,徑自滾落幾滴淚來,且哽噎道:“鯨卿他、他……”說了這四個字,下面便說不下去了。
黛玉雖是猜出內情來,心下一想,還是道:“前番聽你說來,他竟是病了的。只是他年歲也輕,雖經歷離喪,想來好生将養,必定也會好的,你若這麽一個模樣,反倒不好呢。那裏就到了那個地步呢。”
聞說這話,寶玉越加悲痛,便斷斷續續将秦鐘之死說了一回。黛玉聽得他說什麽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等語,想着他年歲輕,還能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再一想先前自己父親如海對賈寶玉的一番評判,倒也嘆息一回,且道:“再想不得竟會如此。只可惜,他原有些見地的,因與你親近,在那會兒還記得勸誡你一回……”
說到這裏,黛玉不免又是一嘆。
寶玉卻覺得有幾分不喜,他素性便厭憎那等官場祿蠹,只黛玉原也沒說這話如何,不過感慨秦鐘用心,也還罷了。但這樣一來,他到底因此減了幾分說話的心,且又悲痛,再說了幾句話,便是告辭而去。
黛玉也不多留,只瞧着寶玉離去,方是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頭,心內卻有些酸楚,又是思量了一陣。
而這一回,黛玉所思所想再多,卻也比不得賈母。
這時,賈母正坐在大堂上頭,聽得王夫人并鳳姐回說籌建省親別院一事銀錢上面竟不湊手,不免有些郁郁,半日過去,她方慢慢着道:“家中原經歷了這麽些年,雖有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到底有所耗損,自然比不得當年。這別院一事又是緊要,我思量着雖不能有所缺漏之處,也不能淌着花用。我也曉得府裏頭支應銀錢的花頭,可這一件上面,卻是不能!鳳姐兒,你年輕些,且幫着太太瞧一瞧這各色用度,可不能讓底下的哄了去。若還有什麽不足的,我這裏還有些東西,也能布置布置。到時,且将一應東西與我再細看便是。”
王夫人聽得這話,面上依舊木讷,眼底卻有些光亮閃過,只起身立在那裏,口中猶自道:“老太太說的是,我近來也是短了精神,這些上面也沒心力,還是鳳丫頭更仔細些。又有您瞧着,自是最妥當不過的。”
因王夫人起身,鳳姐兒也早就站起身來,聽得這話,心內一陣歡喜。她本就是逞才使氣的,想着将衆人壓倒,這一番委派自是合了她的意,口中卻不免推辭幾句,道:“雖是如此,我年紀也輕,口角也笨,心裏又糊塗,只怕不能應承了這一番大事呢,還請老太太、太太籌劃,才是正經。”
賈母與王夫人自是不應,再三說了,鳳姐才是應下,猶自道:“老太太、太太因着短了精神頭,便委了我,我自是不能不應的。可若是有什麽不知道,還請老太太、太太指點才是。”
如此計劃已定,王夫人并鳳姐才是退下,賈母坐在那裏想了半日,才是喚來鴛鴦,道:“前頭林家的東西原是列了單子的,且拿過來與我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