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禮下于人所求所得
鴛鴦聽得這一聲,腳下一頓,口中卻是輕聲應了,只到了內裏一處角落尋出個箱子。她瞧了一眼,便垂頭打開箱子,翻出個匣子來,雙手捧到賈母身前來,因道:“老太太,一應單子都在這裏的。”
賈母将那匣子打開,從中取出幾張單子來,頭一個,卻就是賈敏的嫁妝單子。她瞧着那有些陌生,卻又透着些熟悉的嫁妝單子,半日才是垂下眼簾嘆了一口氣,将它先放到匣子裏頭,而後将其餘的兩張嫁妝單子亦是放回,只取了另外細細看了一回,才是又放回到原處,口中道:“好生收着,這些個東西,可不能缺損了,原是玉兒她以後的倚靠呢。”
見賈母這麽一來一回,鴛鴦不免詫異——好好兒,怎麽就想到這些了。但她轉念一想,又覺大約是老太太想到了姑太太,方尋出來瞧一瞧,也是個想念的意思,便沒再說什麽,只将匣子收攏好,悄沒生息就退了下去。
這原不是什麽大事兒,府中自然再無旁個知道的。
倒是王夫人,自從賈母處回來後,便有幾分不自在,先是在屋子裏走了好幾圈兒,及等後頭坐下來,又是怔怔出神。獨自坐在那裏思量了半日,她才是擡頭看向身邊伺候的彩霞,道:“什麽時辰了?老太太那裏可有什麽信兒傳出來?”
彩霞面上帶笑,聞說這話,忙就上前來,因道:“太太,已是巳時初了。老太太那裏卻沒什麽信兒,想來也是安樂的。”口中說着,她瞧着王夫人只坐在那裏,竟不曾動一動身子,心下一想,便又移了兩步,提起茶盞倒了一盞茶,送到王夫人的跟前,笑道:“太太先吃一口茶潤潤嗓子罷。”
王夫人哪裏有心思吃茶。嫡親的長女元春忽而得蒙聖寵,一躍而上,竟成了尊貴的賢德妃,不曾辜負了舊日說的大造化,竟是光耀門楣,與自己添了多少光彩!如今卻又能省親一回。嫡親的女兒隔了十數載,又能回到自家裏,卻是有心隆重,想着大操大辦的:這一則是聖恩隆寵,不能不報;二則女兒争氣,且光耀門庭,心中疼惜,自是要與她添光彩的。
偏生公中的銀錢不說,就是庫房裏頭的已是有所不足,如今竟是艱難的很。
王夫人想着這些,只覺得心內便似被貓爪子抓着了一般,說不出來的煎熬,只能在想旁的法子。想了半日,她才是回轉過來,擡頭又問在旁伺候的彩霞:“前些時日,卻是将我那些個東西收拾了一回,內裏有些鮮亮的首飾,原說着放在那邊兒,我日後再作區處的。你現在将它們取來我瞧一瞧。”
說完這話,還不等彩霞應一聲,王夫人又重頭添了一句話:“還有前些時日送過來的錦緞,我說着上上等的那十來匹,也都取來與我瞧一瞧。”
彩霞心中納悶,面上卻不能作色,忙應了一聲,又思量着錦緞沉重,便喚了彩雲,姐妹兩個一道兒去了內裏,不多時就翻出來,一一捧到王夫人跟前來。
王夫人吃了兩口溫茶,只覺得心內的煎熬也少了幾分,先瞧了那首飾,半日才從內裏挑揀出一套六件兒的青玉首飾,令彩霞取個匣子收拾好。次則摸了摸那錦緞,瞧了半日,才從內裏挑出一匹猶如白玉生輝,隐隐透出些梅蘭竹紋的雲錦來,旁的卻都收了起來,她口中道:“将這兩樣收拾好了,好好兒給林姑娘送去,旁的也不必說,只說是我近來見着了它們,瞧着倒是合宜,便與她穿戴了。”
彩霞聽得這話,忙笑着湊一句,道:“太太果真疼惜林姑娘,連着這些都想着了,便是嫡親的女兒,也就這樣罷了。”
聽的說嫡親的女兒,王夫人由不得一笑,神情也舒展了幾分,因又道:“她生得嬌弱,我自然要格外看顧些。”說罷,她頓了頓,半日才又添了一句:“也問問近來身子可好,若是使得,倒不妨來我這裏多坐坐的。”
見着王夫人這麽說,彩雲由不得動了動手指,雙眼卻不曾往上瞧一眼,只随着彩霞一道兒應下,轉而一個拿着匣子,一個捧着緞子,一路而去,不多時就到了黛玉所住的屋子。
黛玉此時午睡方醒,正自梳洗,聽得彩霞彩雲兩個來了,也是驚訝。口中少不得令請進來,一面又是瞧了瞧鏡子裏的自己,見着色色尚算妥當,她便轉過身來看去,卻見着她們兩個捧着東西過來。
彩霞彩雲兩個見着黛玉,先道了一聲好,才将事情說道出來。
聽得是王夫人令送東西過來,黛玉的目光閃了閃,便扶着紫鵑的手徐徐起身,只謝過王夫人的好意,才又道:“好些時日不曾見着你們,今日瞧着竟是又高了一些。”
紫鵑便倒了茶送與她們吃。
兩人吃了兩口茶,又是與黛玉說笑兩句,便是告退,只說王夫人那裏許還有些事等話。
如此,黛玉自然也不多留,不過令她們代為問安而已。
一時事兒了結,紫鵑想着舊日的種種,心中不免有些生疑,口中道:“太太近來着實有心呢。自打姑娘從揚州回來,便比先前多照料了些,現今更是每每想着姑娘。”
黛玉原取了一支白玉壽紋簪子,且插入發髻,聽得這話,正待開口回說,忽而簾子一動,卻是春纖端着湯羹點心回來了。她也是聽到了半句話,便一面将那漆盒放在桌案上面,一面含笑道:“什麽每每想着姑娘?”
“偏你嚼舌,聽得一句話,恨不得連昨兒的事都知道了去。”紫鵑由不得一笑,口中打趣兩句,走過去便将那緞子并匣子取來與黛玉細看,一面又将事情說道了一回。
春纖聽得這話,心內便是一頓,再瞧着那首飾玉潤光澤,竟是上等的,而那緞子亦是光華照人,比旁個都好些。抿了抿唇,她腦中閃過一句話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只她雖是這麽想,卻斷然不能這麽說的,心下一轉,方道:“果真?前些時日,太太才送了簪子過來的。今兒又送了這樣的好東西?前頭連府中的三位姑娘都沒得呢,這一回可不知道是不是也這樣了。”
一聽得這話,黛玉原看向那緞子的目光便收了回來,轉而溜眼瞧了春纖一眼,又垂下眼簾,輕聲道:“長者賜不可辭,既是二舅母特特送來的,好好收着便是。”她心內卻不免有些斟酌,不論二舅母是什麽樣的好意兒,這東西也不好每每展露出來,讓表姐妹瞧見了,雖她們都是好的,并不将這些放在心上,到底不大好呢。
紫鵑聽了一回話,手指卻是一抖,半日才是道:“姑娘便是心細的,偏又添了一個你,越加什麽思量都全了。”口中這麽說着的,她将東西收到內裏去,心內卻不免思量了一回,出來便于黛玉道:“姑娘,這話雖說得有些不好,到底真切,怎麽着也仔細些,莫要将這一點子好意兒,翻成個不好意思來。”
如是說了半日,黛玉也不惱,只道一句罷了,心內想起先前玉簪一事,不免又存了些傷感。
誰知這一點傷感,等到了後日,便翻做一番驚濤駭浪來。
這起頭兒還好,不過那一日因過兩日常家嫡長孫女常蕙出閣,黛玉特特與常家老太太張氏送了帖子,過去添妝,只說是代母親而為,東西也是不重不輕,十分合宜,自是座上客。
張氏因着舊日堂姑并表妹的情分,想着黛玉也算得表妹現今留下的唯一一點血脈,且人越老,越是念舊,待黛玉很是親近慈和。說來,她們彼此雖因黛玉年幼,素日并無長輩帶着應酬,又是喪父喪母,且守孝,面上竟不得十分親近,心內卻是頗為親密。兼着黛玉因守孝之故,不得在常蕙出閣那日親來添妝,便提前幾日送來,也着實有心。
因此,張氏思量一回,彼此又說了小半晌的話,到底将疏不間親四個字放下,帶着幾分慈愛,又有幾分憐惜,道:“先前每每使了人過去瞧你,竟都說病着,我便擔心。現今瞧着你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黛玉見着她如此,心內也是一陣溫暖,忙起身道:“多得您挂念,我卻是不敢再病的,日後必定會好好兒,您放心便是。”
“好,好,好。”張氏見着她這麽說,也是喜歡,越加下定了決心,口中卻說得十分婉轉:“說來你外祖母賈家近日大喜,也是你大表姐有福,得蒙聖恩,而後封妃,又有省親之事,想來府中必定熱鬧。只是……”說到這裏,她便一頓,瞧着黛玉并無喜色,只垂頭而立,她心內一想,才是道:“只是你也得仔細些,越是這樣忙亂的時候,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東西,越是要小心管好了——這會兒可是顧不得你的。”
這話說得古怪,黛玉聽得由不得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