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漫漫茫野
時間已過酷夏。
自從那天的事不歡而散後,過幾天後的一天,科林·萊司頓似乎終于又想起了自己當初要找她的目的了。
然後在一個清涼的下午,當弗洛倫絲·安莎貝卡在躺在微風陣陣的草地搖椅上晃蕩時。
她那修長,不甚白皙的手在長期午後陽光的照射下蒸騰出點點青筋的突現,點在書頁上的手一百個說不出的好看。
科林·萊司頓猶記得她的指潤圓滑卻透着一股野性不羁的手,無論是在布道,還是滑沙,疊衣服……
他總能想起來她的手的各種形态。
如果說人的體态很多時候是個性格有關的。
那麽科林·萊司頓就像貓科動物那般,天生慵懶,動作優雅,風度翩翩。
而弗洛倫絲的臉雖然那種彌勒佛般地和融溫潤,令人看着舒服——
別看這個舒服,其實很少有人能做到這樣的眼緣。
但她的臉向來沒什麽表情,容易讓人忽略,唯有一雙修長的手裏血管跳動的血液讓人影響深刻。
弗洛倫絲的手可能是因為一段時間的負荷勞動而強制拉伸過地那般粗長,但因為後來“養尊處優”,在文藝典籍的熏陶下,指紋才顯得細膩。
她的動作遲緩、穩重,沒有人知道她用這雙手做過多少讓人感動、無奈的事情。
從她的衣服口袋都是封死的,和無論拿個什麽東西都要洗一遍手,不喜歡和人分享獨屬于自己的東西等種種舉動來看。
科林·萊司頓可從中窺視到她那掩飾得極好的霸占欲,和精神潔癖。
她好像見到任何人都沒“好臉色”,像是在心裏對自己或者別人賭着氣,像個頑固不懂得開口說話的小孩,無言的用憤怒的舉動表達自己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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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點,就她比較有學識,看起來也更讓人信服罷了。
科林·萊司頓在她的搖椅旁的草地緩緩坐下,靜靜地和她坐在了一起,看遠處的風聲在天際翻滾。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上帝嗎?”,他扭頭問她。
最近這一段日子,他為了向她“學習”,提了非常多的求知問題,偏偏弗洛倫絲被他質問得還不能拒絕。
“我不知道。就像我不能告訴你為什麽A為什麽一定會排在B前面一樣”,弗洛倫絲擡眸懶洋洋看了他一眼道。
“我是問你相不相信,而不是有沒有。請你直接回答好嗎!”。
科林·萊司頓皺眉癟了癟嘴,似乎極度不滿她這樣敷衍的回答。
弗洛倫絲的身體稍微僵了一下,然後換了個姿勢,在躺椅上找到更舒服的位置。
“感知不到不等于沒有。人能夠聽到風聲,看到花草,是因為人有聽覺,視覺。我只能說,其實說不定我們身邊就有另一個世界,只不過我們無法用感官去認知而已”
弗洛倫絲說着,空着的另一只手擋在了額前。
暖洋洋帶着些些眩暈的感覺,讓一向很難入睡的弗洛倫絲陷入了昏昏欲睡。
“半個小時後叫我,半個小時後叫我”,她邊閉上了眼睛邊嘟囔着,頗有些不聽到他應答就不罷休的意味。
“為什麽?你下午沒有安排”。
“我想多看這世界一秒……”,弗洛倫絲盡力想要回答,只是眼皮沉重地一下昏睡了過去。
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毫無警覺地睡去——左側蜷縮,壓着随空氣震動的心髒。
科林·萊司頓伸出手,慢慢将被風吹亂的頭發撥開,靜靜地看着弗洛倫絲現在不曾看的這個世界。
那天下午,以弗洛倫絲自己睡覺不安穩,不小心動作了一下,而後搖椅上的釘子散掉,她滾了一截山坡草地才終止了睡意。
弗洛倫絲在确定不是科林·萊司頓動的手腳後,自己無言,然後卻立刻又被他一句“你是不是傻”給炮轟出難得的震驚呆滞。
而後這句“你是不是傻”就成了天籁魔音。成功地讓幾乎不怎麽出錯、嚴格要求自己,卻對手下本就不怎麽嚴厲的弗洛倫絲節節敗退。
每次在弗洛倫絲不小心念錯字的時候,不注意關門的時候,不經意說錯話的時候,科林·萊司頓都會說一句“你是不是傻”。
那種被人責備的感覺太過令人發指,以至于有一天弗洛倫絲接到消息,匆匆奔出教堂時被他的人影吓到。
他的唇才剛動了動,她立馬大叫,“不要說那句話!”。
然後飛快地上車,去了附近村鎮一個剛剛有新生兒的家庭。
牧師國的牧師在三十歲後是要有教子的,當然也可以提前找好。
而現在的牧師國人流遷徙頻繁,象牙海岸漸漸沒落,對神學再崇高的向往也抵不過人間的生老病死,人情世故的互相攀比。
但凡養得起孩子的人家都是不會願意把孩子送進教會那種地方“受苦”,而這就給為數不多的牧師選擇造成了極大的困難。
幸而這戶人家的新生兒是家裏一個少女未婚而生,本來就打算送去福利機構的。
如此,當上未來牧師,倒也是好壞一半一半。這讓弗洛倫絲高興之餘,又不免煩惱。
教子和牧師的身份一樣,一經确認幾乎就沒有撤銷過的,除非行管神教人員的祭師判定他無法勝任,否則一生就是如此過的。
然而教子一出生就在牧師的教養下生活,怎麽也不可能離經叛道到被驅逐的地步——是以,這等同于就是一輩子的事了。
就算他現在還只是嬰孩,但長大後他也許會怨恨無從選擇自己的命運,怨恨他們這些人帶給他的痛苦……
只不過,弗洛倫絲狠了狠心,誰不是這樣過呢?
如果可以的話,誰願意默默承受,別人又憑什麽偏偏要考慮他的感受?
弗洛倫絲決定好要收養那個男孩作為教子後——
原諒她自己也是個新手牧師,她還要騰出時間進城去警局問如何辦理那個男孩的出生和轉戶手續,以免他的生父來尋。
而科林·萊司頓也跟着她進城打算去見見世面,順便拜訪友人。
但光從這點來看就能看出他們之間的不同來了。
弗洛倫絲如果要去一個地方,是絕對不會想要去找任何人的,也不會想去拜訪別人的,這可能跟她一貫孑然一身的性情有關。
但她瞥了他一眼,想說你自己去吧,卻還是沒說出拒絕的話。
進城後,科林·萊司頓有些奇怪警局裏警察對弗洛倫絲的态度。
無一都是愛搭不理,懶懶散散的,而弗洛倫絲也出乎意料地非常有耐力,文質彬彬地,并沒有拂袖而去。
在大致了解了收養教子的司法程序後,弗洛倫絲也沒有想要多待,不過基于她還要負責科林·萊司頓的安全,所以她答應在一家書店裏等他一起回去。
科林·萊司頓的去而複返,令警局的人驚奇,而他也是在快離開的時候才知道原來以前的邁多蘭·菲昂斯是如何的一個形象。
在以前的日子裏,邁多蘭只是在一定範圍裏生活成長的人物,有些狡黠,機智,但也很誠懇,理智。
她老愛故意把獵頭公司寫成豬頭公司,不是聲稱她自己一自習就肚子疼,就是有一次還開玩笑地在上課的時候将一個班級的手機上交袋一把卷起扯走,然後被整個班級的同學追了出來……
她也很富有生活藝術的熱情,對真摯情感熱衷,對生命信仰也很熱忱,只不過這些都掩飾在她風輕雲淡的外表下只在言語間洩露,無人在意。
總得來說,在前半生,直到她的“惡魔”體質被人發現之前,邁多蘭過得還算可以——
她向來被母親告誡不可以把袖子和領子拉開,就算是把全身的汗水憋在衣服裏面也不可以。
不要和別人玩耍,不要被別人觸碰身體,不要和人出去玩,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被教導的。
她也一直很好的執行來着,如果不是那次救人之後,她暈倒被送到醫院,才不會醒來的時候面對的是無盡的恥辱和冷酷視線。
是的,她是惡魔轉世。
因為她身上有一大片的黑色胎記,是從她的脖頸處,到兩手的手腕上,幾乎是對稱分布,那像黑色翅膀的邪惡,她掩飾不及。
所有人都認為她這是前世作孽至極的标記,來提醒世人遠離罪惡。
而所有人都知曉這樣的人是活不過一歲的,因為沒有人會願意養着這樣的罪孽。
而至于邁多蘭為什麽能活下來,現在追究也沒有意義。
況且現在她也已經有了自己智慧,思想——要是在被發現不該存在之時,就這樣無端地判她火刑,對司法部門,和牧師國內憂外患的形勢也非常不利。
弗洛倫絲的最後一個親人,早在她讀高中的時候去世,很顯然她也沒有任何人依靠。
牧師國不提倡殺生,至少現在不能,即使那對象是邪惡的力量。
所以他們沒有處死她,只是想用另一種更加“仁慈”的方法來懲罰她而已。
從邁多蘭從小生活的地方開始,就沒人願意做她的生意,沒人願意聽她說話,也沒人願意讓她站在他們的土地上……
所有人都心口不宣,她以前的種種“劣跡”,無一例外被很多人賦予新的含義,用以鞭撻自己的孩子。
邁多蘭也幾乎在這樣的境地下無路可走。
她餓過肚子,也經歷過風餐露宿,颠沛流離,但那樣“排斥異己”的日子太過難熬,以至于她想出一個辦法,令自己涉案,并成功地騙過所有的警察。
在警局的特殊看守裏吃了國家的夥食多年後,還利用傳信通道寫了文章獲得許多報酬後,邁多蘭又抛出證明自己無辜的證據,獲得了國家補償款,還夠年齡當上了牧師國十大城邦之一的象牙海岸的牧師。
這種狡猾天性的計謀,為很多正直的人所不齒,當然這也是弗洛倫絲為什麽會被那些警官不冷不熱對待的原因。
索性她也棄暗投明,投靠了上帝的光輝庇護之下,沒人能提起她的過往,所以警局就算想追究也沒有辦法了。
當科林·萊司頓從警局側門出來以後,日頭已然西下,浸滿了生活喧嚣的街道漸漸趨于和緩。
他匆匆趕到小書屋時,果不其然,弗洛倫絲已經眉頭緊皺,隐隐不耐。
科林·萊司頓笑了笑,正要和招呼她的時候,猛然看見她的目光似乎老是有意無意地瞥向街角的一家店鋪後。
這才驀然想起今天分開之後,他去找警局的人吃飯,可是她是牧師,好像是不能在外面吃飯的,難怪他說要傍晚回去的時候,她臉色會那麽不好。
科林·萊司頓緊走幾步,買了兩份吃食,一份素菜,一份肉食,要給弗洛倫絲卻被她一下就拒絕了。
科林·萊司頓愣了一下,還以為自己的确唐突了她,就要收回,但見弗洛倫絲隐隐有些意動,就将那個素食包塞進她的手裏。
然後弗洛倫絲又看了他手裏的肉食包一眼,科林·萊司頓一下了然,很體貼地将他的食物也遞給了她。
弗洛倫絲的下颌緊了緊,并沒有馬上就吃了它們,而是妥帖地藏在了衣服袖子裏,然後在回到教堂做完禱告後,揪了一把香菜,默默地在黑暗中的沙灘上吃完了。
呵,口是心非的女人,科林·萊司頓心道。
弗洛倫絲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又不是特別需要,所以不用麻煩了。
很多人被她的這句話騙過,但其實不知道她其實很喜歡美食。
不同于衣物,住處,就算她從前穿的是無數深冷色系的基本款衣服、睡的是香噴噴松軟的大床,到現在即使只能穿白色的衣服,睡五十厘米寬的床鋪也無所謂了。
但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幾乎所有人都不喜歡吃的肉食配香菜,氣味濃烈得讓她整個人無端振奮的感覺。
她那雙能看透人心的石頭般的眼,讓她無法接受別人的“盛情邀請”,怕違背聖規而被懲罰,卻只接受了科林·萊司頓的食物。
像是潛意識地,她認為他不會背叛她,又或者是他的話,她不會受傷……但,她的欲望呢?她對食物的這種向往是不對的吧!畢竟,除了舌尖的滋味,它對她的意義幾乎沒有了,而她不是一向并不喜歡被欲望支配的人不是嗎?
現在的弗洛倫絲.安莎貝卡,以前的邁多蘭.菲昂斯,就這樣一個人在世界的一角,瘦瘦小小的。
在這一片波瀾無昀地大海、黑漆漆閃着幾顆星星的天空面前,突然就因為這即将導致她幾個小時後胃不舒服的食物而哭泣起來。
或許這個世界上根本什麽都沒有錯,錯就錯在她二十多年前為什麽非要出生不可。
黑暗中有些悉悉嗦嗦的聲音靠近,弗洛倫絲抹了一把眼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
“你回去吧……真的,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有任何自主的東西了——我窮其一生也只能看見漫漫茫野,不見前路,來地,只能随風而去,我的一切都已經不屬于我了……你這麽做完全是在浪費時間,我既不會因為我的毀約而向你道歉,也無法為你的損失挽救什麽,因為我已經不是邁多蘭了我是象牙海岸的牧師”。
那個黑色身影頓了一下,在她旁邊坐下,“可我不明白,為什麽你之前不說出來呢?其實你可以不用待在牧師國的……”
“沒辦法,我既膽小,又很短見,還很怕痛,所以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弗洛倫絲嘲諷地低頭一哂,“只有這樣我才可以直直地就這麽走到生命的盡頭”
黑影默默地讷言,然後問道,“可是,這一點也說不通。你明明都已經是國際文聯榜上的作家了,有那麽多選擇了,為什麽還非要這樣默默承受?”
弗洛倫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時間靜默良久,不過她還是開口了,“那種名譽對我來說絲毫沒有用處,甚至還讓我成為了所有人的公憤,雜志社說,那些作家堅持如果有我就沒有他們,所以跟我解約,不願意付給我報酬,我也沒有那麽多錢在在監獄打點……快要活不下去了”。
弗洛倫絲輕微地晃了晃頭,最終歸于平靜。
她眨了眨眼,睜大眼睛看着眼前茫然漆黑的世界,仿佛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嘴角微微翹起。
“你今天是回去警局了吧!呵,我就是知道。不過,不管別人怎麽想我,在我的記憶裏,我只是一個從小每次都會站在家門口的街角,穿着校服,站得規規矩矩地等着過紅綠燈的小孩,坐公交車也會擡頭看每條路不同的樹枝和天空,感受到太陽溫度和風聲的人而已……”
“我還真不知道我前世犯下的罪孽竟然對我的今生如此重要——可要是如此,那那些人今生對我犯下的錯誤,會成為他們來世的罪孽麽……”。
弗洛倫絲的聲音近乎低喃。
“對不起,對不起”,那個黑影低下了頭歉疚道,“其實,那些都是我的錯才是。原本銷售沒有達标的作品是不能評選的,而你會獲得評選資格,是因為我向國際文聯推薦了你的文章——”
“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說出青山就是平民的人,那也是我為什麽取那個筆名的原因,我,我想讓你發展得更好一點,沒想到會給你造成這麽多的麻煩。我,不是故意那樣,我那時候不在,後來知道的時候……”。
科林·萊司頓還想說這什麽,急切地靠近。
弗洛倫絲卻是伸手擋住了他,冷寂一笑,“沒關系,就算你不這樣做,也會有其他的事情發生”。
頓了一下,弗洛倫絲似乎沒什麽好說,又似乎是有太多話卻一點不想說,徑直起身,朝山頂處的黑暗走去,衣袂飄揚。
當隔天過後,弗洛倫絲從腹痛休養兩天的事件中走出來時,科林·萊司頓發現她比以前更加冷漠,堅定了些,雖然他并不知道那些來自于哪裏。
但她的确猶如高嶺一花,将收養教子,牧師互訪,及每日的城邦社區事務,和晨晚禱告的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讀書煉字、修剪指甲……
弗洛倫絲的日常生活非常充實而又堅實,幾乎每天一沾枕頭就睡,卻一定在雞鳴而起。
而科林·萊司頓,就好像是從小A到小J排列的任何一個神職人員一樣,在她眼中并無任何特殊之處。
除了居住的時間最長而已,她也不會再去了解他,有想和他說話的欲望,只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