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當年的事
殷呖呖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偏偏窗外綠蔭裏的蟬鳴還響得聒噪,鬧得她腦袋嗡嗡作響,灑進來的陽光刺眼,叫她胸腔煩悶異常。
她伸手揉揉眉心,腦海裏的片段試圖拼接在一起,昨天好像去了吳家參加婚宴,然後吳秀才敬了她一杯酒……還有易鶴安。
剩下的記憶支離破碎。
殷呖呖醉酒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會滿嘴胡話,不會撒潑鬧瘋。相反異常老實聽話,迷迷糊糊地睡着,醒來後記憶就碎成雨落時的水珠,斷斷續續。
宿醉,是件很難受的事情。
殷呖呖忍着頭痛穿衣服,身上的衣服已經收拾的利落,沒有難聞的酒氣,應當是老爹找的老嬷嬷幫她弄得。
起來的時候,她看見床榻旁的小矮幾放着碗淡淡澄黃的水,醒酒茶,指尖探了探溫度,還是溫的。
端起來,飲下後,胸悶氣躁的感覺稍稍緩解。
她想今天又沒去成學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說的可能就是她了。
然而她在堂屋看見慢悠悠喝茶的趙譯時,愣了愣,這先生也曠課了,就不能怪她沒去學堂了吧?
“表哥,你沒去學堂?”
“嗯,舅舅讓我待在家中等你醒來,看你是否有不适。”趙譯呷了口茶。
殷呖呖看了看左右,不曾有老爹的身影,也不見熊叔,再看向趙譯,“表哥,我爹和熊叔呢?”
趙譯放下手裏的杯盞,神情淡淡地看向殷呖呖,“醫館。”
“醫館?!”殷呖呖沒忍住拔高了聲音,“我爹他怎麽了?”
別說是放眼方圓百裏,就是放眼千裏,誰能動得了她老爹一下?
“舅舅将易老爺打了。”
“……”
這倒是發生過好幾回,只不過……
殷呖呖心裏有了想法,卻想從趙譯這邊得個确切的說法。
“我爹為什麽突然打易老爺?”
趙譯擡眸,神色淡漠,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眸看得殷呖呖心底微顫,就好似那點心思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他開口,“易鶴安昨晚送你回來的。”
平波無瀾的聲音,無故令殷呖呖感覺一絲不悅,心生怯意。
趙譯攏了攏寬大的衣袖,放在桌上的手,輕輕往前一推,食指下壓着一封信箋。
“你的信。”
“信?”想必是吳公子了。
殷呖呖伸手拿過信,徑直拆開,熟悉的字跡飛入眼簾,“賈姑娘真性情,吳某喜從心來,何來厭棄之說……”雲雲之類。
按理,這封信該叫她大大松口氣喜不自禁,如今心底莫名落落空空的。
這樣說,她該和“吳公子”繼續下去了。
攥着信箋的手指,蜷縮起,信紙被揉得皺皺巴巴。
待她回神,赫然擡頭,趙譯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前,高高的身影将她籠罩,垂眸便可一覽她手裏的信箋。
“你做什麽?”她慌張收起,聲音都不可抑制地揚起。
“這就是你說的那位吳公子?”他如古井深邃不起波瀾的眼眸,亦如深井水般冷冽冰寒。
“與你何幹?”她莫名心虛,眼神飄忽不定,不敢與他對視。
那眼神太過恐怖。
明明看不出喜怒,可那股威懾,不似常人能有的。
縱然與你平視,你也得瞻仰。哪怕與你并肩,也高不可攀。這種感覺,着實讓殷呖呖不爽,很不爽,出生至今從未讓誰如此壓制過。
在他面前就不像是矮了一個頭,而是他高入雲霄,她墜入泥潭。居高臨下,壓抑得她喘不過氣來。
“你怕我?”他的聲音更是壓低了幾分。
尤其是在想到昨晚,他欲伸手将她從易鶴安背上拉扯下來,易鶴安不反抗,反而是明明醉暈過去的她,死死地拽着易鶴安不松手。
甚至于那股力道,像是緊緊地攥着最後的依托。
殷呖呖自幼習武,她若不願松手,誰都扯不開。
但趙譯想,他這輩子都磨滅不掉,易鶴安望着他似笑非笑冷峻的目光,一字一句,“可以讓開了嗎?”
輕描淡寫的語氣像摻了微涼的風。
殷呖呖急匆匆逃離的動靜,驚回趙譯的思緒,那種急措與避退,就如同自幼以來,圍在他身邊的人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
他們明明畏懼于心,還要不停地貼過來,迎合谄媚,讨好的嘴臉,猶如最滑稽的笑話。
她呢,怕他,就跑了,逮都逮不住,比狩獵時林間竄逃的鹿還難捕捉痕跡。
趙譯微微低頭,思緒停在龍飛鳳舞的字跡上。
只是狩獵,他從來都是滿載而歸的啊,哪怕是橫行山林的大蟲,都逃不過他的箭矢,一箭封喉太過無趣,最喜歡獵物慢慢掙紮。
但在掙紮前,要讓它喪失反抗力,再慢慢碾滅它的希望。
如此,方稱得上一次有意思的狩獵。
易宅。
易鶴安倒是沒有想到趙譯會親自登門造訪。
彼時他正閑來無事在院落裏替花澆水,那雙瑞鳳眸漫不經心地掃過妍麗花叢,滿心滿目都換做少女鮮活的模樣。
他承認,他在想着念着殷呖呖。
無論如何欺騙自己,無論如何告訴自己,“賈姑娘”很好,“賈姑娘”正是他的明珠,然而殷呖呖就像他逃不掉的劫數。
他想起自己給“賈姑娘”的信,應該已經送到“賈姑娘”手裏了。
又該如何呢?
他爹娘應該是喜歡呖呖的,但殷家,殷老爺,他曾清楚感受過一回殷老爺看他們易家的眼神。
那是很小的時候了。
他剛從書房出來,聽見争執聲,殷老爺對爹大打出手,娘無措地在旁掩唇抽泣。
他下意識的要沖上去護着爹,殷老爺一回頭,那充斥着嗜血憤怒、滔天恨意的眼神,至今難忘。
所以,殷呖呖讨厭他,是因為殷老爹的影響。
而他讨厭殷呖呖,則是他心底對殷老爹存有畏懼,所有對殷家厭惡的情緒,都只能傾在殷呖呖身上。
總有些,是求而不得的。
一切心緒都如花瓣流紅随風一陣搖曳,将風吞沒幹淨後又停了一切聲息,靜得像那陣風就從未來過。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直到林管家略帶怒意的聲音重新将風掀起,易鶴安懶懶地擡了擡眼眸。
趙譯站在花叢的另一面,兩人隔着相望。
易鶴安複又低頭,看向快被自己澆死的花,放下了手中的灑壺。
“林叔,你下去吧。”
“可是……”林管家欲言又止。
“這位是我的先生。”易鶴安稱趙譯是先生,語氣裏沒有幾分恭敬,只是他更不想說趙譯是殷家的表少爺。
林管家最後帶着憤怒甩袖離去,也不知府裏的仆人都是幹什麽吃的,每月的月錢是白領的?!竟任由這麽個大活人進宅!
非要好好管教管教!或是該将些人逐出去了!
易鶴安不似林管家那般想,他清楚,倘若趙譯想進來,那一身不容置喙的威懾就不是仆人敢攔的。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他負手于身後,望向趙譯。
視線不躲不閃,鎮定自如。
“你當真不願與我回去?”趙譯今日着的是件绛紫色錦袍,尊貴又有端着幾分神秘,倒是與缤紛絢爛的花,相得益彰。
“回去?”易鶴安嗤笑一聲,“先生,用詞不妥吧?”
“那日你的論述,我看了。有治國之才,為何偏居一隅?”
“有治國之才,便不能偏居一隅?有人生來貪財,有人生來怕死,有人則對名利權勢趨之若鹜。”
易鶴安言無數“有人”後,指向面前的花,“就像有人似丁香,有人似海棠。縱然一樣可賞,但總歸一個喜枝頭,一個默然于角落。”
頓了頓,“一切不過是個人有個人的選擇罷了。做事從心,便不會有委屈之說。”
“做事從心,便不委屈?”趙譯似有若悟,目露幾分欣賞“你的辯論功夫,我早領教過了。”
“我想你也不是來聽我這番枯燥乏味的說辭。”易鶴安笑得淡定從容。“所以,你大可不必拐彎抹角。”
眸底掠過華光,“為何而來,直言便是。”
“其實也不是什麽事。”趙譯唇角勾起一抹笑,“只是突然想起來,我想你會感興趣。”
“哦?什麽?”易鶴安同笑。
“令尊是否有告訴過你,十六年前易家與殷家其實分外要好。”
“和我有什麽關系呢?”易鶴安輕笑一聲,毫不在意。
“你難道不想知道,什麽導致了如今的局面嗎?”趙譯沒有給易鶴安拒絕知曉的機會,唇角弧度摻入幾絲輕蔑。
“十六年前,表妹出生,也是我舅母去世。”
說完,他眼眸微微眯起,想一睹獵物掙紮之色。
“所以呢?”易鶴安不以為然的一笑,“紅鯉鎮皆知的事情罷了。”
頗有任由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氣勢。
趙譯前所未有的想粉碎易鶴安的淡然,從沒有人能叫他深感棘手,易鶴安比他,更捉摸不透。
兩目對視,一道森寒,一道輕淡。
再回神,趙譯走遠。
易鶴安閑閑散散的眸光陡然冷卻。
他負到身後的手,修長手指縫隙間已滿是嫣紅的花汁,驀然松開的手心平躺着因用力過度而碾碎成末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