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維護
易鶴安背對着殷呖呖,映在窗外斜灑進來的日光中,看不真切。
只見他站得筆直,挺拔的身影牽引一衆人的視線,竊竊私語的學堂霎時便安靜了。
聽他開口,“易某不茍同于女子需遵三從四德走相夫教子之道。當今皇後娘娘乃家喻戶曉的巾帼英雄,曾親率軍戰蠻夷,蠻夷直退百裏讓十城,十數年不敢來犯,進貢納奉,俯首稱臣。”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擲地有聲。
“據聞,皇後亦不曾學女戒女則女訓,更不會女紅琴棋書畫,但當年皇上選中皇後娘娘時,言,天下女子皆同色,豈不無趣?”
“何況,數年來,皇後娘娘掌後宮無失德之過,母儀天下更受萬民愛戴,衆人皆知大晉的邊疆,曾站有一道巾帼身影,手持戰槍,捍八方和平!莫說大晉子民,就是蠻夷異國,何人不贊我晉朝皇後,為當之無愧的天下之母!”
“試問,百年來,我晉朝可曾有一位男子,得如此崇高厚待。”
學堂內衆人沉默,當今皇後娘娘實乃一代奇女子。
殷呖呖望着易鶴安,眸光微微動漾。
然,稍有的漣漪卻被惱羞成怒的力辯驚擾,迅速平下。
“你是再拿殷呖呖與皇後娘娘作比?她可配?”那人竭力争論。
“我何時将殷呖呖此等不入流的女子與皇後娘娘作比?”反而與那人的面紅耳赤作比,易鶴安風輕雲淡之姿,頗顯君子度量。
他道:“我言皇後娘娘,無非是辯駁兄臺所言女子若不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抛頭露面便是有辱家門。”
“只是,兄臺說殷呖呖是不入流的女子。”他輕笑,明明毫無意味,聽在部分人耳裏卻十分諷刺。
“原來兄臺還記得殷呖呖為一介女子,多年聖賢書,教導讀書人應視君子為正道,名利為次要,而兄臺今日三句不離科考名利,更将過錯加諸于一介女子,一言一句字字針對,豈不可笑?”
那人被噎得額前青筋都爆出來,可一時無從反駁。
易鶴安并未因此放過他。
“若是兄臺為功名利祿,那麽齊家治國平天下,乃是言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依易某看,欲齊家者,還需修其自身,兄臺今日所為,試問修身如何?”
然後,他又是一笑,“曾易某也不解先生為何願意收女學生,先生只感慨‘子曾言有類無教,既是有類無教,為何不可收女弟子’,那時易某頓感,先生真乃大家,不愧先生之稱。”
一番言論結束,他看向站在講座前的趙譯,不緊不慢地作了一揖,“先生,學生言畢。”
施施然落座,從始至終,都未曾看那争辯之人一眼。
那争辯之人此刻已站立難安,如腳下有萬千釘子。
起先附和那人言論的學子也紛紛低下頭,面色羞愧與難堪交替,可謂精彩絕倫。
殷呖呖微微攥拳,易鶴安全程好似闡述着某項事理,沒有偏袒某方,站得握得皆是正道,就像應了學堂高懸的“求真”二字。
“可還有欲與易鶴安辯論一番的?”趙譯低沉的嗓音聽不出喜怒,但隐隐讓人在炎炎暑氣裏覺一陣微涼之意。
那些起初便沒有責難殷呖呖意思的人,坦坦蕩蕩,紛紛表示無異議。
另一些則盡數埋着頭,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好似在找有沒有地縫兒,能叫他們鑽進去。
趙譯颔首,不緊不慢地,“今日每人寫一篇修身、齊家、治國的論述,明日交于我。下學。”
“恭送先生。”
衆人起立,作揖。
趙笑笑關切地湊到站着一動不動的殷呖呖身邊,“老大,你沒事吧?”
作為事端導火線的殷呖呖看了他一眼,而後視線落在收拾書本要離開的易鶴安身上,躊躇地挪了挪步子。
拄起拐杖,跳跳地到易鶴安身側。
少女一近,就聞到清新甜馨的氣息,易鶴安收拾書本的手一頓,眼睫微微垂,遮掩眸底一閃而過的異色。
殷呖呖也能聞到易鶴安身上淡淡的清冷的熏香,有些別扭,咬咬唇,“易鶴安,謝謝你啊。”
“不必。”他神色淡淡地,拎着書本徑直地走了。
殷呖呖攥起手,這家夥……
算了,看在他今日為自己仗義執言的份上,就與他一筆勾銷算了。
攥緊的手又松開,看向站在外等候自己一并回家的趙譯,她慢吞吞地靠近,“表哥。”
“嗯。”趙譯看向她,眸光微微沉着。
“我能不能不寫那個論述。”她可憐兮兮地問。
“不能。”
“……”行吧。
她跟在趙譯後面,他走得很緩,所以縱使她一跳一跳得跟着也不覺吃力,“表哥。”
“嗯。”
“那個皇後娘娘,真的那麽厲害嗎?”
趙譯腳步頓了頓,而後往前走,得不到回答的殷呖呖又問了一遍。
他才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殷呖呖在他眸底看見幾分複雜。
他說:“厲害。”
厲害?厲害的話,他的神情怎麽怪怪的。
殷呖呖低頭,“表哥。”
“嗯。”
“你說,我能不能像皇後娘娘那樣,征戰沙場啊,我也會武功。”
這回,她清楚地看見趙譯的身體微僵,眼眸眯了眯。
趙譯的聲音有些低,低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不是不想離開紅鯉鎮嗎?”
“也對,我得陪着老爹。”她點頭。
然後,看見趙譯僵直的背慢慢緩和,聲音極淡,“如今世道太平,并無戰端。何況晉朝繁榮昌茂,兵力強盛,無人敢犯。”
殷呖呖附和地說,“這麽說就是我不想陪老爹,也得陪。”
心裏卻想或許趙譯也覺得上陣殺敵不适合女子吧。
然後她就想到自己給“吳公子”寫的信,經歷今日這麽一遭,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自己這般的女子,倘若他與那些人一樣,哪怕他人再好,也算了吧。
回去後,她和趙譯都默契地不提今日的事情,生怕殷老爹沖動将責難她的人宰了。等殷老爹知道這事後,殷呖呖也強行拉住了他,沒鬧出人命。
何況,那位責難她的,在那天之後就沒來上學了。
一場風波,就此揭過。
易鶴安正坐在書房裏,面前正是《西游釋厄傳》,停在某一頁許久了,這時林管家将一封信箋遞來,回了他的神。
那雙瑞鳳眸稍有幾分漣漪,接過信箋,心間一股躁意揮之不去。
他想,“賈姑娘”很好,兩人若是相敬如賓過一生,也不失為一段佳緣。但是偏偏念起在學堂裏反駁的言論,“天下女子若同色,豈不無趣?”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很難待她極好,能允她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但女子最需的情意,他可能會是一方貧瘠。
如此,豈不平白耽誤了人家姑娘?
更何況,他還對她有所欺騙,他想幹脆坦言算了,然後展開信箋,眸光忽而閃過一抹亮光。
與先前含蓄委婉規矩的言辭相反。
“吳公子,我思索很久,這段時間的僞裝實在讓我精疲力盡,我并非什麽大家閨秀,也不懂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不怕說來讓你笑話,就連給你寫信都是後來一點點練出的字……”
越往下看,他眼底眸色愈亮。
仿佛透着這封信,看見少女鮮活的模樣,苦惱又咬着牙下定決定要将事情說與他聽。
這樣想想,将她先前給自己寫的信拿出來,按着時間排列,分明可見字跡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有許多進步。
他竟有如獲至寶的感覺,也許……不必如此急于了斷這段關系,回信都比以往多了幾分欣喜。
待他将信落款封好,要林管家送至姻緣居時,林管家突然又遞出另一樣東西給他。
是紅色的帖子。
“少爺,”林管家的神色複雜至極,“是先前與你相親的劉姑娘剛剛送來的喜帖,她要成親了,說對你十分感激,期望你屆時能到場。”
林管家那叫一個恨啊。
當初人家不是和自家少爺相親的嗎?
最後成親,新郎官卻不是少爺。
“好,我必會當場。”易鶴安接過喜帖,雲淡風輕的模樣叫林管家默默地離開去姻緣居送信。
心裏痛得不能行。
人家都要成親了!自家少爺居然還在搞鴻雁傳書這等一點實質性發展都沒的事情!
到底還能不能行了!
這邊殷宅也收到一封喜帖,殷呖呖正啃着蘋果,熊叔将喜帖往桌上一拍。
“小姐,要我說不去也罷!什麽事兒!和別家姑娘成親還給小姐你送喜帖,還說什麽感謝?感謝什麽?感謝小姐的不嫁之恩?!居然如此嘲諷我們,小姐放心,到時候我帶兄弟們砸場子給你出氣。”
“欸欸欸,叔,我啥也沒說,你氣啥呢?”殷呖呖伸手夠過喜帖,女方她想不起來是哪位,但男方的名諱正是她當初相親的那位吳秀才。
她翻翻白眼,“人家成親,好心好意給我送帖子,你去砸場子,往後我們殷家還要不要在紅鯉鎮混了?”
“那小姐你這是要去?”熊叔問。
“去啊,為什麽不去。”殷呖呖動動自己還裹着白紗布的腳,“最近煩心事太多,我正好想出去散散心呢,看看人家成親,沾沾喜氣也好,指不定我能邂逅真愛,是不是?”
熊叔聽她要邂逅真愛,納悶了,“不是,小姐,之前與你書信往來的那個……”
殷呖呖小手揮揮,“他啊,不知道,随緣吧。”
也許他們就此緣盡了,反正她也看開了,無所謂。
但要是“吳公子”接受她這般性子,那還有“賈姑娘”這個身份橫着座大山,這事兒恐怕只有見面才能解釋清楚。
想想就頭疼,幹脆不想了。
作者有話要說:易同學:賈姑娘,原來是我所喜。
殷同學:吳公子到底會怎麽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