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豁然開朗
殷呖呖一邊養身子一邊與那位“吳公子”通書信,她慶幸自己的腳壞了,不用去學堂,有好長一段時間不用見到易鶴安。
她伏着案甩甩腦袋,怎麽又去想那個混蛋了。
低頭,給“吳公子”回信,然而心境已與以往大不相同了。如若說,原先對“吳公子”懷揣的是歆慕。
那種無論如何要将他捏住的心情,已經在日漸生長了。
連回信也不似以往暢所欲言,反而各種咬詞嚼句,硬生生地要将自己塑造成畫卷裏溫柔似水的姑娘。
然而,這對殷呖呖何其艱難。
所以她晃蕩的小腳下,一堆各式各樣的話本,都是她原先不愛看的情情愛愛,當做借鑒。一封信寫下來,險些吐血而亡。
她現在就捧着一卷書,模仿着話本裏女主人公的語調,落筆的時候又犯難,該與“吳公子”說些什麽好?
忽地靈光乍現。
将一封信寫好,然後抽出自己最愛的話本《西游釋厄傳》,叫人送去給花媒婆。
她滿意地點頭,心想這算是投其所好吧?應當能讨得公子歡心。
忽然又想起易鶴安也愛看話本子,這《西游釋厄傳》也不知他看沒看過。
正想着,她狠狠抽了自己腦門一巴掌,嘴裏念念有詞:“怎麽回事,叫你想,叫你想!”
而後整個人發神經似地趴在書案,小手敲起桌面,咚咚響。
這都落入門外暗暗觀察的殷老爹眼裏,他本來想暗中将信截下的,可怕自家閨女得不到回信,又害起相思。
他還想偷偷地看一眼信,但怕被花媒婆看出端倪告訴給殷呖呖。
于是乎,每天都活得倍感煎熬,唯恐哪天醒來,閨女被人拐跑了。
易鶴安收到花媒婆送來的《西游釋厄傳》時,執筆的手一頓,深邃的眸底分辨不清是何許情緒。
上回“賈姑娘”寄來的信箋,将相思慢敘的極委婉,令他心頭漫起一絲愧疚。
那段時日不知為何,就忘卻寫信與她的事情。
他閉了閉眼眸,就想起一張會怒會鬧會嬉笑的小臉,他的病早好了,然而這些日,她的位置一直空落落的。
那只握筆的手,狠狠地攥起來,強忍着砸桌的沖動,輕微的顫着。
她簡直就像一只魇魔!
再看向那本《西游釋厄傳》,以及娟秀的字體,他平了平心境。
其實,“賈姑娘”便甚好了。
倘若兩人相許,他想,他必然會待她好。
于是他開始想着該如何給她回信,先是表感謝,又言了其餘的,最後覺得自己這寥寥字跡實在有失心意,幹脆作了幅畫像。
殷呖呖收到那卷人比花嬌的畫像,心情五味雜陳,有喜有煩。
喜,“吳公子”送來畫像,說明對她有意。
煩,這畫像與她之前的畫像裏的模樣一般無二,但與她本人相差甚遠。
下學歸來的趙譯進門便看見,殷呖呖蔫蔫地坐在院子的綠蔭裏,罕見的安靜。
絢爛餘晖下,那張明媚的小臉一反燦爛,眉眼透淡淡愁思,微風拂過,發絲輕輕卷起緩落。
他有一瞬的恍惚。
站了良久,腳步輕輕地,“表妹,這是在為何傷神?”
殷呖呖仰頭,背對着晚霞的趙譯就呈在她眼裏,眨了眨眼睛,重新低下頭。
心情不太美好,沒有心思和趙譯虛與委蛇。
對于殷呖呖的不理不睬,趙譯也不惱,反而搬來了張板凳,施施然地落座在殷呖呖旁邊。
殷呖呖望望高牆,望望自己的腳。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腳才能好,待在家裏實在是煩悶極了。
瞥了眼坐在自己旁邊悠然飲茶看書的趙譯,嘴巴癟了癟。
這家夥怎麽還不走?
被嫌棄的趙譯并無所覺,如此黃昏,枝頭蟬鳴漸漸靜下,斜陽是靜靜的,微風是靜靜的,身畔的姑娘是靜靜的。
門前經過,熙熙攘攘的行人,慢悠悠的黑狗。
沒有那些喧嘩吵鬧,沒有趨炎附勢,沒有勾心鬥角。
一切靜好。
指腹摩挲着杯盞,享受着杯盞裏的茶溫,那雙無端令人敬畏的眼眸竟生出一分眷戀,唇角微微勾起。
但僅是一瞬,微揚的弧度便被壓下。
看向殷呖呖,“你有想過離開紅鯉鎮嗎?”
“嗯?”殷呖呖沒想到安靜那麽久的趙譯會主動找她搭話,一時都沒注意他問了什麽。
“你有想過離開紅鯉鎮嗎?”趙譯重複道。
“我為什麽要離開紅鯉鎮?”
“你不想到外面看看?”
殷呖呖垂眸,伸手拽了一把樹下的草,“不想,我要陪着我爹。”
“也許,你可以讓舅舅和你一起離開。”
殷呖呖擡頭,看向趙譯,他的神情輕淡,只是閑敘的口氣,可她直覺他另有所指。
“你是來當說客的嗎?”她問。
表情亦是淡然。
“說實話,我從來不知道我還有什麽表哥姑姑,或者別的親人。”她說,“我想我爹不告訴我,是有原因的。是什麽原因,只要我爹不想告訴我,我就不問,他養我不容易。”
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帶着個小小姑娘。
一帶,就是十六年,從襁褓,到亭亭玉立。
她和別的姑娘不一樣,不會嬌滴滴的哭,一哭,殷老爹就會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半夜還會偷偷喝酒。
他從不逼她,她不喜歡的事。
除了學武。
小的時候,她憧憬過與其他姑娘一樣彈琴畫畫,那等曼妙身姿多美,但殷老爹不準,偏讓她學武。
甚至在學武上,殷老爹的慈愛盡數化成了嚴苛。
他說:“這世道對女子太不公,相夫教子不比上陣殺敵容易,爹在一天,就護着你一天。爹不在了,你日後也不能叫其他人欺負了去。”
趙譯望着殷呖呖,她那雙明澈的眸子靜如止水。
“你是想勸說我爹回去嗎?”她輕輕一笑,“這段時間,我有好好的想,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你到底有什麽目的,我實在想不出來什麽。”
趙譯怔然。
她道:“如果是勸說我爹回去,我不會幫你的。”
複補充,“如果我爹自願回去,我會跟他回去。”
“我知道了。”趙譯了然一笑,起身離去。
注視着趙譯筆挺給人矜傲的背影,殷呖呖竟看出一絲落寞來,淡淡地開口,“老爹,你還不出來,要藏到什麽時候?”
讪讪地搓着手,“閨女啊。”
殷呖呖翻翻白眼,“啥事?”
殷老爹小心地湊近,壯碩的體型坐到殷呖呖旁邊的小板凳,“那個……你是不是都猜到了?”
“猜到什麽?”殷呖呖沒好氣地問,“猜到你可能與那些親人有過節,所以搬到紅鯉鎮隐居,不知道哪年撿到個小姑娘,一看怪可愛,就養着玩。”
“放屁!”殷老爹一瞪眼,“你是老子生的,什麽撿得!”
“那你再生個給我瞅瞅。”
“你……你這死丫頭!”
殷老爹被噎得吹胡子瞪眼,剛剛那點兒心虛畏怯散的一幹二淨。
要不是當年産婆從屋裏出來,親手把紅彤彤皺巴巴的小丫頭塞到他手裏,他真懷疑這丫頭到底是不是自己親生的,氣死個人。
瞧着閨女眼裏燦若星辰的笑意,他頓了一會兒,“閨女啊,爹和你說過,爹想讓你活得開心。”
“我知道。”所以從來不叫她學女戒女紅,不将她鎖在深閨。
“倘若你不願意的事,爹也不逼你。”殷老爹看着她,“你要是覺得委屈,就別找了,賭約的事,爹不怕丢人。”
“要是真喜歡那小子,那爹不說什麽。要是委屈了,你再回爹身邊,誰也不敢說什麽。爹虧欠你一輩子也補不齊,你過得開心,爹就開心。”
方才,他已将殷呖呖對趙譯說的話,如數偷聽了去。
心頭欣慰,所以同樣的話,他也想說給閨女聽。
殷呖呖偏頭向另一側,應了一聲,“嗯。”
感覺身邊小板凳動了動,殷老爹起身。
她低下頭,想想自己都十六歲了,還叫老爹操心。
拿起旁邊靠在樹幹的拐杖,她撐着身子回到屋裏,拿起筆,落字:“吳公子,我興許并非公子所想那般,就連字,都是從與公子通信起開始練的……”
她想,沒有到坦白一切的時候,但也不該欺瞞下去。
這封信裏,她交代了許多,除卻自己的身世。畢竟,這件事情,三言兩語是說不清的。假如日後有機會,能親口對他說,是最好的。
她繼續寫,“我觀公子頗有将才之風,便生出幾分歆慕,竊以為公子喜歡柔情似水的姑娘……”
最後将信封好,請人送到姻緣居,瞧着送信的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她豁然開朗,本就不該攥着不屬于自己的。
一樁心事竟就了了。
至于易鶴安,她的眸光微冷,微勾了唇角,“易鶴安,你且等着吧,早晚要你叫我姑姑。”
而且,這幾日她受得折磨,可是要讓他千倍百倍的還回來。
“易鶴安……嗬嗬……”一聲陰森森的笑,從她嘴裏溢開。
她突然有些盼着去學堂了。
憑什麽她待在家裏苦惱,罪魁禍首在外頭逍遙。
眼眸微眯,瞧向那根拐杖,既然想去,那她為什麽還要待在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