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38)
後悔了,在她割裂席子的時候就可以來阻止她了。
那樣的決心若是能輕易動搖。葉黛暮自己就不信。
徐蘇英打斷她的思緒,開口,高聲道。
“陛下,請您收下我。我願為陛下效忠,至死不渝,絕不背棄。”
葉黛暮去扶她,她卻怎麽也不肯起。葉黛暮有些無奈地說。“你起來吧。你哥哥是世家,難道你不是嗎?如果連你哥哥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又怎麽能呢?”
“陛下,此言差矣。世家又如何?難道陛下的子民裏世家便不可信嗎?”徐蘇英高聲地反駁。
葉黛暮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勇氣。世家當然沒關系,相反還很有利。但是徐蘇英不行。她哥哥徐景茗都不能和自己的宗族作對,她怎麽能呢?
“你回去吧。我不能害你。”葉黛暮深深嘆了一口氣。若是宗族以她的母親和哥哥威脅,她又怎麽能不妥協呢?
徐蘇英攥緊雙拳,用盡了所有的勇氣。“不,陛下!我不回去。對于宗族來說,我是個棄子;對于世人來說,我是個廢人。這世上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所,除了陛下,已經沒有人能許我生路了。”
“難道,對于陛下來說,因為我是個女人,所以毫無用處嗎!”
這一聲質問,叫葉黛暮昏昏沉沉的腦袋終于清醒過來了。
☆、第貳佰零壹拾章 不忘平生
“陛下,難道我身為女郎便是罪責嗎?陛下曾說過,我能為自己而活。那麽陛下,我自己下的決定,我想為陛下效忠,我願為陛下死。難道陛下不肯成全我嗎?”
徐蘇英的每個字都像是拍在葉黛暮的臉上,叫她徹底清醒了。
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将自己視為真理,不去理會別人的辯解。太蠢了。葉黛暮立刻反省。
對于宗族來說,一個正當年的有才能的青年,自然是不可替代的,決不能認同他跟随敵人走。特別是他還是族長的嫡長子。雖然徐劭源大概是不想的,他偏心眼到沒邊,說不準正想盡辦法輔佐自己的庶子,他的愛妾章姬所生的孩子上位。
徐景茗在衆多博弈之下,即使他的心還在她這裏,也不能繼續跟随在她左右了。不然便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葉黛暮。
而徐蘇英不同。她是女郎,雖是嫡出,卻不受寵愛不說,現在還失去了聯姻的價值。雖說一個世家小姐即使不能生育,也有大把的人家求娶。但是不能做世家之間的聯系,這樣的婚姻于徐家無益。
一個棄子,除了她的母親和哥哥,還有誰會在意她的去留。即使她留在了葉黛暮這一邊,輕視女子的習氣也不可能叫他們立時重視起來,百般阻攔。畢竟徐景茗已經回去了。
對于其他人來說,徐蘇英大概是個燙手的山芋。
但對于葉黛暮來說,她是救命的良方。
一個精通世家內部事務的世家女,擁有嫡系和智慧的女子。葉黛暮知道她能發揮多大的作用,也知道在這場戰役之中表面上她失去了一員大将,但是實際,她獲得了更多。
呆在她這裏,徐景茗能做的太少了。不只是他,連姜瑛也是。兩個大将軍,卻窩在這小小的皇宮裏,只用來為皇帝防範刺客,這實在是太大材小用了。如果能讓他們駐守邊邑,那于國于民都是大益。
可惜,現在她的人手實在是太少了。如果能有更多的人就好了。
不對,現在,眼前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葉黛暮立時信心滿滿,她還是很有魅力的。但是讓姒兒那麽年幼的一個小姑娘跟着她去征戰殺伐,真的好嗎?葉黛暮又猶豫了。她的身邊實在是太危險了。
徐蘇英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這沉默實在太久,叫她有些害怕。陛下,是打定主意不肯要她嗎?天下之大,她竟無處可去嗎?所謂的人生,所謂的命運又是什麽呢?悲從中來。
她擡起頭,直直地望向葉黛暮。眼神裏滿是決絕。
“陛下,若是您不肯相信我的決心,那麽我只能以死證明我的忠誠了。”
說時遲那時快,徐蘇英拔下自己頭上的簪子,毫不猶豫地向自己的脖子刺去。如果一定要那麽醜惡的活着,她寧願死在這裏。
葉黛暮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伸手去攔,差點被那簪子刺穿手掌,可見徐蘇英抱有的決心多大,幸好謝璇在這裏。
“陛下!”徐蘇英發現自己刺傷了葉黛暮,驚吓不已。趕緊去看。“陛下,您的手?”
“沒事,沒事。你呀,說什麽死不死的。難道我有那麽無能非要你拿命去填才能換回嗎?”葉黛暮攤開手,任她檢查。她的手當然沒事,因為……
謝璇捂住手,呲牙咧嘴,因為那簪子被他給握住了才沒刺穿葉黛暮的手掌。兩個女人叽叽歪歪,就在他快要抓狂的時候,葉黛暮這才反應過來。
“哎呀,幼安快給我看看,怎麽會劃破了的?”葉黛暮不敢置信,謝璇手心的繭子居然會被女人小小的一根簪子給劃破,這似乎有些好笑。
“現在我才知道,你們女人根本不是手無縛雞之力,而是滿頭的兇器啊。”謝璇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那簪子。這種東西,女人不僅敢插在頭上,居然還插着不止一支。深刻懷疑當年發明這發型的女子應當是個武者吧。
“我也覺得,這麽尖銳,難道大家不會摔跤?”葉黛暮拿了那簪子深深地懷疑。
“應該不會吧。”徐蘇英也從沒想過這種事情,不過簪子很鋒利這件事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但從來沒想過會出事啊。等等,現在是思考這個的時候嗎?
“陛下,您不要轉移話題。”徐蘇英氣得直跺腳。
和青盞她們相處慣了,連徐蘇英也染上了這個習慣。葉黛暮笑了。“好吧。我不轉移話題了。我只問你,你知道何為死亡嗎?不要急着回答,若是你答錯了,即使你要死在我的面前也好,我也不會收下你的。如果你要到我的身邊來,首先你得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會受你以命脅迫的。”
“好好想想吧。”
葉黛暮就這麽把她晾在那裏了。謝璇手上還有傷沒處理呢。葉黛暮拉着他便往外跑。“淑慎,淑慎,快給我藥膏,幼安手受傷了。”
一聽葉黛暮喊,盧淑慎還以為是寝殿進了刺客,不然常年習武的謝璇怎麽可能輕易受傷呢。她幾乎是抓着匕首沖進去的,然後和葉黛暮兩個人眼對眼。“陛下……您沒事吧。”
“沒事,你拿匕首做什麽?”葉黛暮先是一臉迷惑,然後立刻明白了盧淑慎這樣做的原因,立即大笑起來。“沒有,沒有刺客。淑慎你的反應真是快多了。”
想當初第一次受襲擊的時候,連盧淑慎都是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現如今,那些侍女們膽子都肥了不少,聽到刺客來了,都趕沖過去了。人人懷裏都藏着匕首,腰上挂着小盾,若不是妝容精細,語氣溫婉,還真叫人分不清她們是侍女,還是護衛。
“淑慎,你也太莽撞了。你又不會使這玩意,要是刺客真來了,你出去喊仲常還差不多。”葉黛暮難得有機會教育盧淑慎,開心得不得了。盧淑慎那就一個無奈,任由她說了個痛快。
霁曦倒是來給盧淑慎打抱不平了。“陛下,可不是這麽說的。盧大人雖學的晚,但是她可是我們之中刀劍用的最好的了。連章教習都說她很有天賦,若是早年便打點基礎,如今便說不準誰才是學生了。”
“這麽厲害?”葉黛暮不敢相信。盧淑慎這樣的大家閨秀,若說是女紅做得數一數二,還可以想象。可是光是看她拿刀子,葉黛暮就瘆得慌,總覺得不太對勁。
那雙寶玉無瑕的手應該适合的不是武器,是精致的綢扇或是別的什麽裝飾物吧。但是葉黛暮立即便拍了自己一巴掌。怎麽別人歧視也就算了,怎麽連她也有這樣偏薄的想法?
這世上本也沒有規定,誰能拿刀子,誰能拿針線。若是如此狹隘,那豈不是和她抨擊鄙夷的那些人一樣了嗎?不行,不行,反省。
盧淑慎反倒被她逗笑了。“陛下,在想什麽呢?”
“淑慎,你說,要不要……”葉黛暮話還未說完,便被從裏面跑出來的徐蘇英打斷了。
“陛下,陛下,您聽我說。”
☆、第貳佰壹拾壹章 猝不及防
葉黛暮其實是想說要不要舉行一個比武大會。不過。“好吧,你先說。”
“陛下,我知道答案。”徐蘇英信心滿滿地回答。“死亡,便是毀滅。失去性命,無法活下去。對于生者而言,便是一條溝壑的兩邊,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嗎?你說的很對。”葉黛暮點了點她的額頭。“可是你還沒有明白。如果和我在一起,你可能會真的死亡。并非站在光鮮亮麗的這一邊,而是鮮花枯萎、永遠被灰暗籠罩的那一邊。你還不懂,再想想。”
“好的。陛下。”徐蘇英想了半天,點了點頭。還是再想想。
葉黛暮知道這個孩子還是太年輕了一點,雖然她自己也并不夠年齡,但是她懂得死亡。不,應該說是她是住在死亡山崖上的人。
“陛下,您剛剛說什麽?”盧淑慎繼續剛剛的話題。她也不認為像徐蘇英這樣的小孩子能為陛下做些什麽。而将來會證明,她們都錯了。
“不,我想說我們來玩個比賽吧。如何?”葉黛暮想出的好主意,還給出了很棒的獎品,幾乎所有的姑娘都想加入這個比賽了。
游戲的規則很簡單,只要将對方推出畫好的圓圈就算贏。當然不許用武器。葉黛暮也歡快地想加入,然後被直接拒絕了。
“陛下,您這麽大的力氣都要加入,那咱們就別玩了。”霁曦說的倒是直白。葉黛暮也不覺得被傷到了,表示自己不會加入,歡快地坐在觀衆席上觀看。
“我也要參加。”徐蘇英卻不同,她不僅年紀小而且和青盞她們一樣也上章豆娘的課才開始學的武藝。
“你确定?”葉黛暮有些擔心她太年幼,力氣不夠大,如果輸了的話,可能會傷到她的自尊心。不過,既然她堅持,就讓她感受一下世界所謂的規則吧。
青盞等人從內庫裏把厚墊子鋪上,用色彩斑斓的繩子設好場地。葉黛暮帶着霁曦準備了酸梅湯、蓮子羹等等點心。大家也許都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慶典,拿來逗樂陛下。
葉黛暮也确實因為這鬧騰的場景,有些緩和。她笑嘻嘻地端着酸梅湯,吃玉露團。大概是甜滋滋的奶油冰激淩起了作用,葉黛暮覺得自己好受多了。
不過,不比不知道,一試吓一跳。青盞那樣一個嬌小姐出身的,竟連勝十場,連霁曦那樣有力氣的的姑娘都不是她的對手。青盞的力氣倒是不大,但是她擅長以謀取勝,深知“四兩撥千斤”的要領。
“沒想到,青盞你居然如此厲害。”葉黛暮看得手癢,也有點想下去比一場。
“都是妾取巧了。若不是有這個圈,妾絕不會是她們的對手。”青盞謙虛地回答。
不過,善于運用規則也是實力的一種。葉黛暮覺得這姑娘确實是個人才,不僅膽大心細,而且忠心不二。好幾次若不是她冒死相救,葉黛暮的命就要交代給刺客了。
葉黛暮覺得現在的工作真是委屈了她的才能。讓她想想,這姑娘還是做什麽更重要的事好。
衆人正笑鬧着,準備下一場的時候,姜瑛急匆匆地沖了進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葉黛暮望着他嘴唇慘白,滿頭大汗的模樣,頓時心有所感。“不必行禮,你們退下。”
侍女們二話不說,快步走了出去。走在最後的盧淑慎關上了門,然後親自站在門口守着。
“陛下,不好。汴州出現疫情。”姜瑛一說完,葉黛暮就吓得跌了下去。“陛下,小心!”
葉黛暮哆嗦着抓住他的衣襟。“你、你再說一遍。”
“陛下,汴州出現疫情了。目前已知,三個村莊染上了,汴州都尉發現之後立刻封鎖村莊,為了防止消息洩露,他連醫生也不肯放入,如今不知病死多少。那守衛的将士之中有臣的至交好友,怕自己也活不過去,故而偷偷給臣傳了訊息。”
葉黛暮聽完,頓時眼前一黑,差點一口氣悶在胸口喘不上來。怎麽會有如此愚蠢的人!那可是瘟疫,若是延誤治療的時機,別說是封鎖,就是殺光這幾個村莊的人,也會立時蔓延開來。
在這個時代,不提瘟疫,哪怕是一場風寒,也足夠毀了百年的古城。去歲,上京才死過一幫人,如今便誰也不記得了嗎?徐婉清的三個兒子,都死在那場風寒之中,這上京死的還不知有多少。
該死,這幫蠢貨,難道真的是不取了她的腦袋不甘心?瘟疫之後帶來的暴動,可不是如今的大魏可以撐得住的。葉黛暮頓時覺得脖子上一涼。
吾命危矣!
“消息是何時傳來的?”葉黛暮掐了自己一把,強迫自己保持鎮定,迅速地爬了起來。
“剛剛,但是汴州距此有一旬的日程,再加上此份密信恐被發現,乃是輾轉而來,恐怕差了一月有餘。”姜瑛看似冷靜,他的聲音都開始顫抖了,可見他也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
葉黛暮差點一口血就要噴出去了。一個月?一個月以前發現的疫病,居然到現在朝廷都沒有接到奏報。還有比這更可笑,更無能的朝堂了嗎?真想讓他們這些吃白飯的統統滾出她的地界。
“陛下,息怒。茲事體大,還請陛下快快下決定。”姜瑛後面,不時地扶一把倉皇穿鞋,快被自己絆倒的葉黛暮。
這鞋子實在是難穿,葉黛暮又心慌意亂,兩次沒穿進去,她便幹脆利落地扔下那鞋子,赤腳走了。“算了,不穿了,去喚淑慎,我要見老師和幼安。還有準備禦辇。”
“陛下,這地上燙啊。”姜瑛知道盧淑慎絕不會允許她這般出去的,趕緊阻止。
葉黛暮本不想停下來的,但是在手碰到門的時候反悔了。“去把淑慎叫進來。替我更衣。”這麽慌亂的出去,一定會被識破發生過什麽要緊的事情。越是這個時候,她越不能亂了陣腳。
葉黛暮深吸一口氣。她是個無能的君王,也是個愚蠢的凡人。可是不管命運再怎麽嘲弄她的人生,她的決心都絕不會改變。
來吧,賊老天,要讓你看看,這大魏不是你想摧毀便能摧毀的!
☆、第貳佰壹拾貳章 寒蟬凄切
酷暑,灼熱的太陽将整片大地灼燒,目光所及皆是刺眼的光芒。
葉黛暮仰起頭,任由那光芒刺得她的眼淚噴湧而出。“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
“是的,陛下。”盧淑慎站在一旁,她不得不低下自己的頭。那是絕對的光芒,卻不是來自于太陽。
禦辇行駛得很急促,然而對于心焦如焚的葉黛暮來說,太慢了,還是太慢了。她恨不得化身成一只鳥飛過去。她的每一刻延遲,都伴随着無數的死亡。
這烏煙瘴氣的朝堂之上,沒有比她更清楚如今大魏的處境,和大魏百姓的絕望了。汴州的瘟疫則是雪上加霜,不,更可怕,那是窮途末路。
如果要死,那便舍棄一切。反正這皇位也不是她想要的東西。沒有自由不說,還被所有人歧視。做皇帝有什麽好的,又要學會愚蠢,又要學會超越自己的智慧。她要是那麽厲害,還由得那些早該被驅逐出朝堂的家夥們在那裏胡咧咧?
她恨不得殺了他們。可是不行。不管他們是不是罪無可恕,她都要冷靜。哪怕這不是那個她熟悉的時代,她都應該保存她內心的那一條線。一旦踏出,她便再也回不來了。
冷靜。冷靜。死亡并不是結束。何況她所對抗的并不是人,而是虛無的,卻又是強大無比的權利的聯盟。世家綿延不絕,失去冰山的一角并不能減少它的龐大。
那種令她難以忍受的絕望又爬上她的胸口,令她感到窒息。
對手的絕對強大,與她的絕對弱勢,多麽鮮明的對比。只要一想起,便叫她痛苦。更叫人絕望的是她身為人的良知還沒有完全被黑夜吞噬。
她無法漠視那些無辜的百姓,大概也只是無法忽視那些來自她內心深處的痛苦,來自她無法拯救自己的恐懼和懊惱。
她坐在龍椅上,卻已身處深淵。
她的思緒疾馳在瘋狂的懸崖之上,一個不小心就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她不是這世界的過客,也不是旁觀者,她是一國之君,她是大魏的女皇。如果連她都不救,這世上大概也沒有人會去救了。
也許是愚蠢,也許是無知,然而這一刻的她是無所畏懼的。
“陛下,我們該怎麽做?”盧淑慎扶着她的雙手,滿是汗水。她在恐懼。
“這件事情在我們做好完全的對策之前不能透露出去,誰都不能知道。但是我需要文獻。這件事情你去做,不能經過第二人手,哪怕是青盞。”葉黛暮鄭重地命令。
此時此刻,所有的眼睛都是敵人的眼睛。
“維桢,你找我什麽事?”老師什麽也不知道,溫柔地用帕子擦了擦她額頭上的汗珠。“走的這麽急,小心別中了暑氣。喝些水。”
葉黛暮用眼神示意盧淑慎将窗戶全都關好。然後才開口。“瘟疫。”
只用了兩個字,便成功地令謝璋臉上的血色瞬間消失。“什麽!為什麽?不對。”
他幾乎是立刻便明白其中的蹊跷。朝堂一無所知,世家一無所知,并且毫無異變。否則他們在汴州的據點肯定會得知一二。這也意味着一切都被封鎖了,村莊、道路、百姓還有訊息。消息如同塵埃,哪怕是有一丁點縫隙都會順風而來。
唯有死亡,銅牆鐵壁,無所逃脫。
恐懼令一切都黯然失色。謝璋立時冷靜下來,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将案幾上的東西全部推下桌。“死了多少人?”
他抓起筆和卷軸。“磨墨。”
卷軸在桌子上攤開,一路滾到葉黛暮的腳下。葉黛暮避開地上的雜物,往硯臺上倒墨汁,小心地研磨起來。墨水特殊的味道,在全封閉的屋子彌漫開來,伴随着焦躁和寧靜。這兩種明顯相斥的特質,奇怪地卻在這一刻共存。
葉黛暮焦躁不安的心慢慢地沉靜下來了。慌亂與死亡無異。
“通報時有三個村莊。守衛的兵力是三千。”葉黛暮開始回憶,姜瑛的每一句話。信息太少了。她所能得知的只有這麽一丁點。
該死。葉黛暮出其的想念未來的望眼鏡,衛星、和無所不在的監控。她現在只能憑借着寥寥無幾的一點情報,勾勒,還原出整個事件。連地圖都抽象得一部搞笑動畫的片頭。
幸好,還有謝璋。他熟練地在紙上描繪出大致的地圖。“三個村莊,若是繁盛的話,會立刻被人發現,現在想一想,應該不在主要路口,遠離城鎮,但是也不能太偏遠,不然等病情擴散開來才有可能被知道。那個時候,就沒有人可以阻止瘟疫傳播了。”
“這裏,這裏,這裏都滿足這個條件。”葉黛暮根據謝璋的話語,篩選出幾個位置,用筆圈了起來。“但是地圖不夠詳盡,有些地方可能符合條件,但是我們不知道。這樣排除法的用處不大。”
“不。還是有用的。先派據點的人扮成流民去看看,如果能找到當然好;不能,我們也可以排除掉這幾個地方。”謝璋換了個空白的位置書寫。“現在得想想對策了。”
謝璋說完這句話,剛剛還熱烈的讨論聲幾乎是立刻的斷掉了。室內一片寂靜,只餘窗外的蟬鳴聲。
對策?那可是瘟疫!在沒有疫苗,沒有青黴素,沒有足夠先進的醫療技術支撐下,任何的救助都如同飛蛾撲火,妄送人命。
葉黛暮不懂醫術,但是她起碼知道傳染兩個字是什麽意思。這不是祈禱或者拼命就能阻止的東西,那簡直可以叫做死神之吻。一旦被傳染,除了等死別無他法。
去年,不過一場流行性的風寒,便叫有權有勢有人的皇太後痛失三子。當然不能排除有人從中作梗,但是更多的還是無法治愈的疾病帶走那些鮮活的性命。葉黛暮也是那時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麽殘酷的時代,生命與自然相比有多麽的渺小和無力。
“陛下,可有對策?”謝璋心中有了幾條,但是他還是要葉黛暮先說。他是陛下的老師,自然不能事事替她做完。總有一天,她還是要獨自前行的。
現在不是坐以待斃的時候。葉黛暮深吸一口氣。她只能全力而為。
“三條。封鎖,治療,還有預防。”
☆、第貳佰壹拾叁章 萬物有心
“第一,封鎖病疫之源。隔絕所有感染者,重輕症狀分開觀察。第二,治療。任由染疫者病死,會失民心,也會使疑似感染者絕望奔逃,最終導致更嚴重的擴散。第三,預防。找到感染之源,進行預防。否則即使一處的疫病治好了,也會有別處的發病,到時候必然引起恐慌。”
葉黛暮絞盡腦汁地回憶,現代是如何預防疾病了。說來也可笑,那時,她只是将這些文字當做是枯燥無聊的應試內容,覺得背過又怎樣,反正永遠也派不上用場。
而現在大概便是現實要狠狠地潑醒她了。這世上就沒有什麽知識和技能是無用的。
當初學的文言文,如今是她保命的技能,當初勸誡老師,後來反駁大臣,全都用上了。從沒想過會在試卷以外的地方,抒寫這些繞口的用詞。現在想來,總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麽封鎖的要點在何處?”謝璋沒有停下來誇贊她。但是他眼神裏的驚豔已經說明了一切。
“封鎖之事重點還在于發現,和安撫。必須要将所有染病的地方都封鎖,但是現在我們掌握不了這個消息,只能逐一排除了。必須得快,趕在下一場大爆發之前。安撫則是要撫慰百姓,不管是得病的,還是未得病的,內心一定都十分惶恐。人心恐懼有時候比瘟疫更容易傳播,也更致命。”
“預防呢?如何做。”謝璋奮筆疾書,快速地将葉黛暮所說的每一句話,乃至每一個停頓都忠實地記錄了下來。這大概算是救世的良方,不,這是救國的神醫。
“預防的重點在于全面。首先全城打掃,污穢往往會滋生出病症。往日也許只是腹瀉這般的小病,如今大概會要了一城人的命。其次用蒼術、雄黃煙熏,以求驅趕病魔。再是分發屠蘇酒,用大黃、白術、桂枝、防風、花椒等炮制而成,用以預防。”
“歲酒驅病。陛下想的不錯。我補充一點。全城戒嚴,不許随意進出,也不許城內來往。特殊理由可以除外,由此可以減少一城中病例的感染。”謝璋一邊說,一邊寫,那筆已經快得出現殘影了。
葉黛暮卻來不及驚嘆這無關緊要的事情。她緊皺眉頭,覺得不太對勁。“老師,這一條是否太嚴苛了一些。如此便會令全城百姓……惶恐,糟糕。老師,我們把這件事給想漏了。那汴州府都尉既然發現此事,必然會對他自己所在的汴州府嚴加勘察,以防止疫病傳播到城中,對他自己産生威脅才是。”
“若是如此,那麽百姓必然會有所察覺,不然守門的校尉得知這命令也會心生疑慮。畢竟他們自己的家人都是住在汴州府內,肯定會叮囑一二。如此一來,消息必定會洩露出來。”絕不會像如今這般,連他也一點消息都得不到。
其中必定是哪裏他們未曾注意的。可是此時的兩人都已經陷入了思維的死角,怎麽也想不到。
“記下,我會與上京觀書閣的謀士們讨論。時間緊迫,我們還是先來說說這最重要的一條——治療。如何治療,派誰去治療,陛下可有人選?”謝璋說到最後,也是遲疑了的。
說老實話,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不能不治療,那麽患病的百姓會痛失希望,絕望的人不知會做出如何瘋狂的決定,那樣的亂局葉黛暮和他都絕不想見到;也治療不了,若是這世上有治療瘟疫的大夫,那麽此刻他絕對是四海皆知,名垂青史也不可否之。
“沒有。”葉黛暮果斷地回答。
只有這一點,她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解決的辦法。葉黛暮多麽希望自己此刻有個什麽金手指,有系統也好,有神奇泉水的空間也好,哪怕有百度百科都好。可惜她只有一顆與生俱來的腦袋,還裝了太多雜七雜八的知識。
她在現代也就是個感冒了吃板藍根,發炎了吃阿諾西林的水平,叫她活用一點現代醫學。她只能說無能為力。這種現代都要久經考驗的醫生才解決得了的問題,她是門也摸不到一個邊。
“老師呢?”葉黛暮滿懷希望地問了出來。
“沒有。”謝璋也很坦率。他在聽到“瘟疫”兩個字的時候就知道什麽都完了。若不是陛下還在這裏,要依靠他來一起想主意,他可能要選擇現在就沐浴焚香,祈禱上天給這國家一點出路了。
在這個時代,瘟疫讀作“瘟疫”,寫作“死亡”。
上一次瘟疫爆發,還是一百多年前,靈彭帝時期。整個大魏,少了一半的人口,到了無父不喪子的地步。若是如今也來那麽一遭。被強敵環繞的大魏,恐怕再難有下一個一百年了。
葉黛暮咬着手指,慌亂而絕望。她不知道還有什麽補救的辦法。“不能放棄。太醫院中也許有人對疫病有所研究。但是我不知道可以從何查探,老師可有辦法?”
“這倒是簡單。”謝璋立時反應過來。“可問常太醫。他絕對可靠。陛下可詢問此人。”
“為何?”經過徐景茗一事,葉黛暮竟覺得自己有些像驚弓之鳥了。“世事無絕對。老師怎知他可靠?可是老師舊友?”
“舊友倒是談不上,只是相知還算得上。是了,陛下自己不知道。”謝璋說着,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陛下,常太醫名安泰,乃是陛下外祖父常老先生的同胞兄長,也就是陛下的伯外祖父。”
葉黛暮傻了。
這怎麽沒人說過,不對,老師是怎麽知道的。她的外祖父是常老先生、常安宇這件事知道的人可不多。因為她的母親姓李,乃是外祖父入贅外祖母家中時許給李家的孩子。
若不是她母親當年想不開和她老爹私奔,如今,她可能應該姓李。
“老師您是怎麽知道的?”葉黛暮不由地問了出來。
“常老先生名安宇之事,在學子之中知道的不多。世家即便知道也不會将此太看重。但是恰巧,我知道常太醫之名為安泰。”這便可以推斷出來,再尋着蛛絲馬跡,自然可以證實此事。不過,也就謝璋這種當年閑得發黴又喜歡鑽牛角尖的家夥才會去找答案。
葉黛暮還想繼續深究,被謝璋打斷。“陛下,如今不是對此事追根究底的時候,還是繼續說尋醫之事吧。”
“等等,我想到一個人也許能為我們提供些幫助。”葉黛暮突然地抓住了腦子裏的閃光。
“誰?”謝璋趕緊追問道。
“雲繇法師。”
☆、第貳佰壹拾肆章 佛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葉黛暮念完這一句,手中的佛珠已經被摩擦得發光。三百多個日夜,這串手珠都沒有離開過她。
大概是恐懼和悲哀,叫這珠子光滑得發亮,美得叫人心驚。她注視着那裏,心思卻早就飛出天際了。如何說服那位隐居的法師出面呢?不,不是這個問題。如何能不讓她的良心不安,就因為她想讓別人去送死。
而不是她自己。她若是自己會醫術,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勇氣去送死。醫生究竟是抱着怎麽樣的心情去面對可能令自己也死亡的病例呢?
死亡乃是絕對的靜默。這世上真的有那麽多不怕死的人嗎?那得是一個多麽龐大的群體。不畏生死,平靜到冷酷,叫葉黛暮想起了曾經見過那些臉。
戴着一塵不染的口罩,頭發全都被白帽罩住,手上戴着光滑的一次性手套,身上發出濃郁的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可怕,但是卻讓人感到安心。
懸壺濟世。
大概是她感覺到疼痛之後唯一想到的詞了。
現在她所想要做的可能就是送一個能救萬民的人去死,或者給深陷絕望的百姓送去一個救世主。她不知道是前者叫她痛苦,還是後者叫她歡喜。此刻她心如火焚。
形式逼迫她不能如從前那般天真,自以為蜷縮在龜殼裏,不去傷害誰,就能保全自己。她不得不選擇犧牲少數,成全多數。不管是為了天下蒼生,還是為了她自己,她都必須要學會權謀和冷酷。
可是這是她可以無動于衷的理由嗎?不是。為了天下蒼生,真是一個美妙而正義的借口。她若是能這樣簡單地說服自己,坦然地接受世人所賦予聖光的正義,也許此刻,她就不會如此絕望。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