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37)
的粗氣,第一次劈下去,沒辟中柴,反倒把她自己的虎口割傷了。
那一次血流不止,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哭得像個淚人。沒有藥,也沒有繃帶,她拿腰帶包了包,血染透了那布料,流了一地。後來呢,她還不是一邊哭,一邊繼續劈柴。
那個時候,她都沒有想過放棄,都沒有想過直接去死,為什麽現在會如此輕言放棄呢?不,應該是如今怎麽能輕言放棄呢!
葉黛暮握緊了雙拳,站了起來,一拳砸在了出神的徐景茗的臉上。
用力之重,連徐景茗這樣七尺的大漢都被砸懵了,臉頰立即便腫了起來。徐景茗摸着臉,仰起頭,望着她。“陛下?”
“哼。”葉黛暮又一拳砸在他臉上。“說什麽陛下,心裏還不是把我當成傻子、笨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嘴上說得那麽好聽,還不是不把我當一回事。不,你連嘴上也從沒說過什麽好話。”
“陛下,陛下,哥哥,……”徐蘇英慌忙站了起來,都不知道該攔哪一邊好了。
徐景茗本就不是什麽逆來順受的性格,被葉黛暮打中兩拳,那也是因為他沒有抵抗,否則十個葉黛暮加起來也別想打中他。他站起來,想去擋住葉黛暮的攻擊。
再挨打是傻子,但是葉黛暮的身份也令徐景茗十分顧忌。他不能打陛下,否則這殿外的侍女非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不可。徐景茗只好轉身一躍,飛也似的跑了。
葉黛暮這幾個月的功夫可不是白練的,她雖不會輕功,但身形還是靈活的。她把袍子紮緊,抄起重鷹,就追他。
在這小小的室內,哪怕這徐景茗有千百般的功夫也使不出來,何況他不能還手。被追得上蹿下跳,徐景茗悲從中來。
“你幹什麽呀?無緣無故地,別以為我不敢打你。我告訴你,葉維桢,哪怕你是陛下,也沒有這樣折磨人的!”徐景茗跳上房梁怒吼。總算可以歇會兒了,他剛松了一口氣。
葉黛暮一句話也不回他,幹脆利落地搬來椅子,就開始爬柱子了。這是擺明了要上房梁啊。
“你幹什麽?哪有姑娘要上房梁的。姒兒,快去,快去叫盧淑慎。盧大人啊,咱們家陛下瘋了。你快來啊。我的天。”徐景茗都快要被她給弄哭了。
去歲這個時候陛下連上個高臺都費勁,這會兒怎麽爬起柱子來蹭蹭的,眼見就要爬到橫梁上了。徐景茗趕緊跳了下去。這要再被她打中,他這個右奉宸衛也不用做了,等着被人家笑死吧。
該死,陛下這是在發什麽瘋。
聽見裏面叫喚,盧淑慎立刻沖了進來。她一見這屋子裏的鬧劇,都傻了眼。一國之君居然上了橫梁。這是聞所未聞啊。吓得她立刻大喊。“陛下,小心危險啊,您可千萬不能亂動!來人吶,快去拿被褥過來,越多越好。陛下,小心!”
葉黛暮當然也不是傻的,她會的那三腳貓功夫還不能保證,她從這三四米的地方跳下去摔不死。她才不做這種傻事。
但是對于其他人來說,這已經是傻得冒泡了。特別是葉黛暮以一種特別不潇灑的姿勢從房梁上順着柱子滑下來的時候,那可真的是蠢得沒邊了。
“陛下,您這到底是想做什麽呀?”盧淑慎頭都大了。縱讀史書,也從沒有聽說過如此沖動冒失的皇帝啊。
葉黛暮沒回答盧淑慎,不如說,此時她醞釀出來的情緒不是給盧淑慎的。葉黛暮三步并做兩步走,站到了徐景茗的面前,拔出自己的重鷹,對他說。
“安山,抛棄那些世俗之約,也不管過去和将來,我只問你,你把我當作什麽?”
這問題來得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只有徐景茗清楚,葉黛暮在質問什麽。他沒有猶豫。“你是我的陛下,大魏之君。”
“那好。現在,來選擇吧。”葉黛暮不想死,也不想要鈍刀子割肉,更不想要随時随地身處危險當中時還要去警惕自己身邊的人。
命運給不給她活路另說,她不能不去争,争這個一線生機。
“選擇什麽?”徐景茗眼神裏有着惶恐和退縮。
葉黛暮卻不給他任何回轉的餘地,像她手裏的這把刀子,直來直往,簡單明了地問了。
“你是選我,還是選擇站在世家這邊——做我的敵人?”
☆、第貳佰零陸章 訣別
室內一片寂靜,仿若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見一般,衆人的呼吸和心跳俱都停滞了。
重鷹的劍刃,映了一室寒光,如同葉黛暮這個問題一般尖銳得直紮心髒。
“陛下,您在說什麽呀?”徐蘇英感覺到了窒息一般的壓迫。一股危機感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打斷這個對話。“陛下,這便是名劍重鷹嗎?傳聞中武景帝的佩劍,也曾随着文惠帝和誠敏帝上過戰場。”
但是無論是葉黛暮還是徐景茗都沒有理她。
冰寒一般,刺骨的冰冷,令這室內不由地又一次寂靜了下去。
“若是我選擇後者,陛下,是想将我斬殺在這長生殿嗎?”徐景茗苦笑着回答。他深嘆了一口氣,跪了下去,向葉黛暮低下自己的頭顱。“陛下,若是不信我,想殺便殺吧。臣的命已經是您的。”
葉黛暮沒有否認他的話,也沒有贊同。
她只是也坐在了地上,望着他,将劍橫在了兩人中間。沒有劍鞘的保護,劍刃露在外面,幾乎與葉黛暮的膝蓋、徐景茗的頭冠碰觸在一起了。可是誰也沒有退縮。
況且真正可怕的,會傷人的并非是尖銳的武器,而是心意,那一份想要相互靠近,想要相互尊重,想要相互效力的心意。
葉黛暮明白,她将徐景茗扶了起來。
“擡起頭來。看着我。”
徐景茗木愣愣地擡起頭,直視葉黛暮的眼睛。“陛下……”
那雙眼睛裏,閃爍着的是他沒有的果決和勇氣。
“在橋山上我說過的話依然算數。我不要你的命。”葉黛暮的聲音平靜而和緩,如同一朵綻放的花朵。
大魏竟得君如此,真是天佑我大魏。可是他。徐景茗苦澀地一笑。“陛下,我姓徐。我流淌的是上京世家的血脈。陛下,我別無選擇。”
“何為血脈?”葉黛暮反問他。
“陛下,血濃于水。我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只因為我姓徐。”徐景茗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哪怕他痛恨得想将這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從自己的心上挖去。
無論他的父親怎麽對他,他生是徐家的人,死也要入徐家的墳。他只能為祖先的榮耀而死,決不能背棄這姓氏。
“何為姓氏?姓為母,氏為父。姓氏乃人之父母。父予我骨,母予我血,棄我姓名,失我骨血,怎能茍活于世?”葉黛暮懂得血濃于水。
一個人的名字,能代表靈魂。失去了名字的人,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麽區別。可是姓名,是一個人的全部嗎?姓名能代表這個人的痛苦和悲哀嗎?
葉黛暮有兩個姓名,一個是此世,一個是彼世。兩個都是她,卻完全不同。經歷不同,性格不同,連愛的人都不同。她們還是一個人嗎?胸口的心髒連跳動都已經不同了。
徐景茗睜大了雙眼,眼圈發紅。他為何想流淚呢?身為兒郎,這是決不允許的。可是被陛下如此說出了他內心的那股堅持和絕望,叫他如何自持呢?
他不懂溫柔,只覺得陛下的眼神,叫他如浴春光,如拂夏風,如食秋果,如賞冬雪,如此地叫人感動至落淚。他不能動搖,但是卻由不得他。
“血肉生于父母,終留,一捧黃土。姓氏刻于碑,魂魄葬于何處呢?國。”葉黛暮正襟危坐,聲音平靜。“我們終會死亡的,白骨化作黃土,刻有姓名的墓碑也會消逝。到那時,我們姓甚名誰,有何重要的嗎?不過是游魂。”
“怎會呢?陛下,您是大魏之君,史書絕不會将您遺漏的。”徐景茗激動地反駁。
“若是史書,若是只記載我之姓名,與葉姓家譜無異吧。”葉黛暮笑了起來。“若是記載着:歲中秋初,先帝長女名黛暮登基為帝,年號赤樂。豈不是寡淡?”
然後沒等徐景茗回答,葉黛暮自己收起了笑容,自嘲道。“只怕是亡國之書來抒寫我這無能之君吧。”
“陛下。”徐景茗想要反駁,卻被葉黛暮制止了。
“若是你也不肯輔佐我,便不要再說,我是什麽盛世之君了。你說的姓氏,難道真的與國家無關?你的心裏明明清楚,若是沒了這國家,姓氏不過是春日之雪,哪怕再怎麽耀眼,終會融化的。可是你依然選擇了姓氏,而不是我。”
“不是的……”徐景茗雙手握拳,青筋暴起。他想要反駁的是,他所想要報答的并非是姓氏,也不是徐家,而是生育他,養大他的宗族。
陛下有恩于他,可是宗族将他養大,保護了他的母親和妹妹。他不能做無情無義之人。世間之義竟不能兩全。嘆息。
徐景茗不再猶豫。“陛下是能治世的聖君。無需歷史沉澱,臣的雙眼已經看見了,冉冉升起的盛世。天佑我大魏,幸得陛下。”
葉黛暮感到自己的心髒揪在了一起。雖然她已經明白他想說什麽了,雖然內心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嚎叫,想要阻止他,但是她沒有。
她什麽都沒有說,靜靜地望着他,向自己伏身叩拜。
“只是陛下,請恕臣不能相伴了。”
清冷的聲音在室內響起,擊碎了她所有的僥幸。
還是輸了啊。
此刻的葉黛暮想捂住自己的眼睛,想要哭泣,可是她不能。她多想要用自己伶俐的口齒說服他,擊敗他,可是不能。因為她明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有時候也希望自己能裝糊塗。
葉黛暮忍住自己的眼淚,握住兩人之間的劍,劍刃朝下,一點一點割裂開兩人之間的席子。那細碎的聲音持續了很久,終于停止了。
“從此刻起,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了。”
“你走吧。”
這兩句話幾乎用盡了葉黛暮所有的力氣。她拂袖而走。
殿門被關上了。徐景茗一個人跪在那裏。其實他是想要再看一眼陛下的身影的,那是他認定的盛世之君,那是他想要效忠的主上。
可是他不能擡起頭,因為他淚水已經沒辦法止住了。多麽愚蠢,多麽怯弱的表現。郎君是不能哭泣的,眼淚有損榮耀。
但是怎麽可能不哭泣呢?
陛下……
☆、第貳佰零柒章 風岸殘月
屋子裏一片漆黑,沒有一絲的光亮。黑暗似乎把一切都埋葬了,萬籁俱寂。
寝殿的門已經鎖了一天,任誰來喚,也沒有動靜。盧淑慎不是沒想過闖進去,然而正殿上割裂的席子還擺在那裏,沒有替換。破碎的邊緣,有些紮手,可是并不是傷人。
但是每一個路過的侍女,都情不自禁地對着那道裂縫感到徹骨的哀痛。她們之中又有多少徐景茗呢?哪怕不是,也難忍這悲痛。誰都沒法去收拾這被割裂的席子,哪怕是盧淑慎自己。
內心再多的拷問,都抵不上陛下在割裂席子時那決絕的眼神。那是絕對無法回答,絕對無法回避的質問。
忠誠……
在進這長生殿之前,都或多或少地在心裏存有一個退路。
那時,大抵每個人都這般想過:做了長生殿的侍女又如何,做了大魏女皇的侍女又如何?這君王也太不值得她們效忠了。沒有才華,沒有贊譽,沒有家底,甚至連一件合體的衣服都沒有,如此落魄的女皇,能走多遠?
她們親眼見着那個衣衫褴褛披着寬大的披風的女皇,一臉迷茫地從禦辇上下來,站在這珠宮貝闕一般的宮殿前,多麽格格不入。那時候,沒有人想過,會有如今,她們再也割舍不了的陛下。
直至今日,她們才明白為何有專諸藏劍魚腹,荊軻圖窮匕見。
“陛下……”盧淑慎再一次收手,輕喚。
葉黛暮聽到了,但是不想回答。她将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想汲取一丁點的溫度也不能。明明是炎夏,她卻心寒如冰。割開席子的時候她又多果決多冷靜,此時便有多哀痛多絕望。
她猜的到故事的結局,卻依然難以接受。她沒辦法不去想,自己做這個皇帝有多失敗。連同生共死的人都不願意輔佐她。明明死生之際都沒有背棄過她,她還以為,那樣就意味着可以相互信任,相互扶持地走到最後。
橋山上,大雪紛飛,徐景茗擋在她身前浴血奮戰的背影,還在她腦海裏不斷重演。沒有比生死相托更好的交情了吧。現在想來,她還太天真了。
人生如此多的可能,命運怎會只呈現一種色調呢。然而即使她能說服自己,卻還是感到失望透頂,是對徐景茗,也是對她自己。如果她能做得更好,也許這一幕永遠也不會發生。
然而也許不會。無論她做的再怎麽好,她都替代不了對方做下決定。占着大義也好,占着恩情也好,哪怕站在對方最想要去的道路上都沒有用。真正做選擇,永遠只能是他自己。
她已經盡力而為了。
可還是覺得心如刀割,就讓她消沉一會兒吧,只限今天。等明天,她又該整裝待發,去戰鬥了。
上面突然地掉下一個身影,叫葉黛暮吓了一跳,她第一個反應便是揮劍斬去。兵器交接,對方沒有繼續攻擊。“維桢,維桢,是我。謝幼安。”
“幼安?”葉黛暮收起劍,只覺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的淚水傾湧而出。她撲上去抱住他,哭得一塌糊塗,像個孩子。
“乖,乖,維桢,別哭了。我在這裏。”幼安像往常那般安慰她。他已經知曉了大殿裏發生的事情。
葉黛暮聽了這一句,腦中的那根弦徹底斷了。她擡起頭,直直地望向他。“你會永遠站在我這裏嗎?”
在謝璇還沒有回答之前,她自己否定了。“不會的。你也是世家,總有一天,你也會走的。”
葉黛暮的眼淚還未幹,擺出一張嘲諷的笑臉來。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別說不會了。就如同徐安山說的。生養之恩,怎能不報?如你這般,也不會例外。就算你不願意,如果他們用你的母親來要挾呢?到了那一日,便是你要留下,我也不能讓你留下啊!孤家寡人……這條路是不是終究只能我一個人走呢?”
“說來奇怪。人人都想要做皇帝,可是偏偏是我這個不想做皇帝的人坐上了龍椅。如果換做是長樂毅王得了這王位,可能哪怕是殺盡天下人,他也不願放手。可是那種孤獨到絕望的路卻不是我想要的。”
“若是能選擇。我大概不會再來了。哪怕是在那疾馳的馬車上跳下來摔死,我也絕不要進這皇宮。”
“這見鬼的王位,誰想要誰拿去!”
葉黛暮哭訴着。她其實并非想要一個回答,只是想要宣洩,她心中壓抑已久的苦楚。她不是神,也不是那種意志堅定,不見黃河心不死的人,她只是個普通人。她怕痛,怕苦,怕累,怕死。
小說一蹴而就的人生,現在看來也只是小說而已。經歷了一次痛苦,擁有過一次懊悔便會徹底改變的人真的存在嗎?葉黛暮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是這樣的人。也許該說是沒能擁有那樣的命運吧。
她的人生便是不斷地痛苦,不斷地挫折,好像永遠過不完的雨季,偶爾還要下點冰雹。哪有這麽慘烈無聊的小說,可是偏偏是她自己的人生。
有時候,真的絕望到,想要放棄。
正在葉黛暮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時,她聽到笑聲,幼安的笑聲。說不盡的嘲諷意味。
“你還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別人拿刀想殺死你的時候,哪怕沒有一擊之力,你都要拼盡全力去反抗,去掙紮。要死的時候,你從不信命。可是你看你現在,像極了只會報怨命運不公的怨婦。可笑。”
“難道命運公平嗎?”葉黛暮高聲地反駁。她在黑暗裏視物不清,只能勉強仰着頭和他說話。“為什麽我那麽努力,那麽痛苦了,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擊。永遠永遠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寧。”
“哦……你的意思是,世界上有人永遠一帆風順,做什麽都能成功,是嗎?”謝璇譏笑。
葉黛暮被這麽一激,失了理智。“有啊,像你這樣,天賜的才華,能文會武,又錦衣玉食,想過怎麽過你的人生都可以。哪怕你什麽都不做,命運也把一切都送到你手邊,任君取用。難道不是嗎?”
話一說出口,葉黛暮就後悔了。她不該那麽說的。這一路走來,她明明看到了,他不被世人理解,不被衆人所認可的孤獨。還有……
“是啊。命運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桌子上,對我說:‘拿去吧,拿去吧,想要什麽都可以。’可是偏偏把我最想要的,最重要的東西,從我的口袋裏偷走了。”葉黛暮意識到了他的聲音已經沙啞了。
“我……”不該那麽說的。
謝璇沒有給她時間懊悔,繼續說了下去。“維桢,你曾見過完全的黑暗和絕望吧。可是,這世上見過完全黑暗的人,又豈止你一個?”
“那麽你見過嗎?”葉黛暮不由地捂住了胸口,等待那最後的回答。
“是的,我見過。雙眼仍能望見皎潔的月光,可是那月光卻灑落在手不能及的地方,拼命地伸出手去夠,只想要獲取一丁點的光明便能滿足。可是卻永遠,永遠也觸碰不到。”
☆、第貳佰零捌章 一醉方休
“你越是想靠近,卻越是得不到。”這就是絕對的黑暗。葉黛暮接了下去。
“維桢,你曾問我,為什麽天道不公?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老天對每一個人都不公平。他給予了什麽,便要奪走什麽。他取去我生命中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東西,然後給了我,我不屑一顧的所有。”
謝璇的聲音清冷,叫葉黛暮忍不住摸索過去,摟住他。“對不起,幼安。我明明知道的,可是我還是那樣說了。我就像一個失敗者,自怨自艾,還遷怒于你。我明明懂的……”
“沒關系,我知道暮暮不是有意的。我知道暮暮的心意。只是若是別人,暮暮這樣說話,會傷透他的心。”謝璇知道自己有些苛求了,可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只要是人,都會想要撒嬌。兒郎也不例外。
“我傷透你的心了嗎?”葉黛暮沒有那麽傻,他那樣說的意思明确得不得了,怎麽會接收不到。她怯生生地湊上去,吻了吻他的嘴角。“你會讨厭我嗎?”
“你覺得呢?當然不會。”謝璇摸了摸她亂糟糟的頭發,摟住她。“我永遠也不會讨厭你的。”
“騙子才說永遠呢。”葉黛暮笑着回答。可是在她的內心裏還是存在着不安吧。永遠那兩個字實在是太過沉重了。無論是刻在多麽堅硬的石碑上,終究都會消逝。滄海桑田,深淵高崖,還不是說變就變。
她見過太多的誓言被砸碎之後的醜陋。她想心存幻想,卻又不住地質疑。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永遠嗎?當愛潮退去,無論建築過多高的大廈,都會輕易地被一個小小的海浪擊碎。愛情只是沙推積的堡壘。
可是。
葉黛暮撫摸愛人的面頰,一點一點,珍重地吻了上去。
可是還是沒辦法舍棄,沒辦法否決,沒辦法清醒。她就像一個喝醉了的人,明知道面前的是無底的深淵,身體卻還是不受控制的,一步接一步地踏入了。就算要粉身碎骨,也讓她狂醉一場吧。
“維桢,是什麽令你質疑?”謝璇依依不舍那雙唇,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問道。
“我不了解你,幼安。我只看得到眼前的你。我不知道過去的你,也猜不到未來的你。我清楚這一刻我愛你,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會放手。可是我不能保證,也不能相信,這份愛能持續到永遠。如果有一天,時光磨平這一切,我還能如此坦然地擁你入懷嗎?”
“你會了解我的。我會告訴你我的一切。我的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還有,在永遠到來之前,哪怕你要松開這雙握緊我的手,我也會追到天涯海角,将你擁入我的懷抱之中。我絕不會放手。”謝璇的話語有些可怕,可是葉黛暮卻甘之如饴。
大概是愛得糊塗了。連這樣恐怖的威脅,都叫她欣喜若狂。她大概是病入膏肓了。愛真是可怕的絕症。
“幼安,其實我不懂,你出身世家,謝家繁榮百年,三公九卿數不勝數。論家世,你已經無人可欺了。還有,論才華,你也絕不輸給任何人。我不懂,你所見的黑暗從何而來?”只是不懂,卻感受得到。
因為,唯有不願醒者,方醉酒狂歌,日夜不休。
他飲着酒,賞着樂,眼睛裏卻連一點的熱鬧和喜悅都留不住,宛如那無情的溪水,将塵世的一切都帶走了。
猶豫了許久,謝璇還是打破了這室內的寂靜。“維桢,你知道我父親嗎?”
“威武大将軍英國公謝晉冀。我怎麽會不知道謝公。”葉黛暮不由地順着他說下去。“你是謝公的遺腹子。有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父親,你應該很自豪吧。”
和她不同。她的父親,帶給她的只有無盡的落寞和背影。哪怕如今已經知道他是迫不得已,他也愛過她。她還是生不起孺慕之情。只有一絲可惜。
“自豪?是啊,大丈夫當如是。”可是葉黛暮為何從他的聲音裏聽到絕望。
她情不自禁地問出口。“那麽你為什麽哀痛?”
“在我之前,曾有五個哥哥,才華橫溢,皆在我之上。父親是當世的豪傑,為國為民,大公無私。他一生都致力于将北胡蠻人趕出中原,自己征戰一生不說,連他的五個兒子,我的哥哥們全都被他送上的戰場。”
這個故事,已經不需要他再說下去了,葉黛暮清楚,現如今英國公夫人膝下只有謝璇一個兒子。這也意味着,他們都死了。
“不,你所想的,還遠不是這個故事的開始。”謝璇将葉黛暮摟緊,像是想從她那裏汲取一些溫度,才有勇氣繼續說下去。“哪怕她再怎麽懇求,再怎麽努力,她的丈夫還是無情地拒絕了她想要留下一個的希望。一個女人年過四旬,失掉了她所有的兒子。會怎麽樣?”
會發瘋吧。如果是葉黛暮,她大概會想要毀滅掉所有的阻礙。不,在他們死之前,她就會發瘋的。她怎麽能容忍她千萬般愛的孩子們去送死。哪怕是為了國家,就算是為了國家,也不該是她的兒子,全部兒子。
那時候,還沒有謝璇吧。葉黛暮從這短短的幾句話裏,便能感受到那個失去所有的女人心中的憤怒和絕望。
“是啊,大概是沒有人會不發瘋吧。”謝璇像是聽得到她內心的嘆息一般,接着說下去。“我出生前父親便已經去世。母親萬念俱灰,想要殉情之時,方才發現我的存在。我便是她最後的希望。”
下沉的漩渦之中,死亡如影随形,此時的救命的稻草,便是将手割得鮮血淋漓,她也絕不會放開。而這絕境之中開出的希望之花,被澆灌了太多的愛意和期待,最終只能染上意想不到的黑色。
“母親非常寵溺我,無論是價值不菲的玉器古玩,還是絕世難覓的古籍名典,只要是我想要,她都會找來給我。”葉黛暮覺得他的語氣裏的痛苦已經快要滿溢出來了。
想要什麽都能得到的人生,難道還不夠好嗎?大抵會被別人譏笑是矯情吧。可是誰的人生是屬于別人的?
連味蕾嘗出的酸甜苦辣都各有不同,又如何要強求一樣的标準。真正的幸福只屬于個人,也只有自己明白,想要得到的是什麽。
葉黛暮理解這一點,所以她安靜地等待着。快要接近了,他的心。
“只有一樣,她不肯給我。”
☆、第貳佰零玖章 撥雲見日
“什麽?”葉黛暮仰起頭,望着他。
“自由。”
有什麽掉落在了她的臉上,她伸手摸了摸,那是海水的味道。他哭了?
葉黛暮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摸他的臉。是淚痕。他真的哭了。
自由算是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嗎?能夠活着,有才有錢有權,才是大部分人的追求吧。在這些人面前提起自由二字也會叫他們發笑。自由算個什麽東西?
可是葉黛暮懂。自由便是可遇不可求,拼命掙紮也想要得到什麽的那條路,一旦踏上便是至死方休。不是無拘無束,沒有規則的空白,而是披荊斬棘,永不停歇的奮鬥。
不曾在意的人不會明白,這兩個字代表了多少人的血淚、多少的哀嚎、多少的祈求。
謝璇的聲音卻依然平靜,若不是葉黛暮摸到了他的眼淚,還以為他即使到了此刻依然無動于衷。“母親怕失去我,一直将我鎖在地堡裏。我的童年,是在地堡裏度過的。”
鎖?葉黛暮猛地站了起來,将他拽到窗邊,拉開簾子。月光明亮,将一切都照射得無所遁形。她卷起了他的袖子,仔細地查看。沒有任何的痕跡。她不由地松了一口氣。她還以為他是被鎖鏈鎖住了呢,還好并不是。
然而謝璇笑了。“維桢,你真是傻得可愛。傷痕早就褪去了。如今這裏什麽也不曾留下。”
葉黛暮抓着他的手臂,聲音顫抖。“你說過她很愛你的。怎麽會有傷痕?你……”
“因為她害怕我像我的哥哥們一樣從她身邊溜走,她害怕失去我。”謝璇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她用那鎖鏈将我鎖在地堡裏七年,直到我學會縮骨,才從那鐐铐裏掙脫出來。”
“她瘋了!你的侍從呢?你的乳娘呢?難道她們都沒有意識到不對嗎?”葉黛暮的內心已經有了答案,然而那答案卻叫她心驚到失聲。
“因為我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希望。”
沒有比這句話更加地令人絕望了。葉黛暮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挖去了一半似的,疼得叫她窒息。因為沒有比愛,更能夠摧毀一個人了。
他是他母親的全部、所有,母親也是他的全部、所有。正是因為相互愛着對方,所以才能傷害。她給了太多的重負,将那個年幼的孩子,困在了深深的地底。這樣的愛,是比鎖鏈更加可怕的東西。
所有人都覺得那是不對的,可是沒有人會去阻止。因為那樣做便是毀去一個母親最後的希望。所以她如願以償。可是那個孩子呢?那個失去了所有可能,失去了所有光明的孩子呢?
誰都不會在意的。因為那是他的宿命。也是他最好的選擇。
“我十歲的時候,師叔曾經到地堡裏,想将我帶走。就是那時候,我開始學縮骨,小孩子的骨頭軟,只要下一點功夫,就可以掙脫。母親發現了師叔,不肯讓我離去。她在我的面前想要割腕自殺,雖然被阻止了,但是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大概一生也無法掙脫這鎖鏈了。”
母親期待的目光,使他不忍掙脫命運加之的困厄。
沒有比愛,更沉重的命運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他只能照着母親的意願長大,別無他法。因為他是母親人生的全部。
可是悲哀的是,母親卻不能成為他人生的全部。
“我愛她的時候曾慶幸,如果我沒有出生,母親可能不會活下來。可是我恨她的時候卻也幻想過,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葉黛暮摟緊他,他的雙手冰冷得可怕。
“我快瘋了。不,我已經瘋了。暮暮,從我想殺死我自己開始,我就已經瘋了。我不過是我母親喜愛的布娃娃,只要什麽也不需要思考,安靜地呆在那裏就好了。”
“可是我不是。我是人,活生生的人,只要是人想要得到的一切,陽光、朋友、自尊、夢……我都想要。然而我不能有,一個也不能。”
葉黛暮被雙眼發紅的謝璇緊緊地抓住,有些疼。可是她沒有掙紮。她知道他已經陷入那不休止的噩夢之中了。她明白那種無力掙脫的絕望。
“那,幼安,你是怎麽出來的呢?”
這一句話,叫謝璇清醒了過來。已經出來了啊。過往的一切如同煙雲消散,黑暗褪去之後,他看到的是明媚如春光的少女。
他忍不住笑了。
那是因為有一天,地堡裏住進了一個全身骨折、血痕累累,快要咽氣的男人。這個男人明明自己都快死了,卻還心心念念他那年幼的無力自保的妹妹。
“咚咚!”門再一次被敲響了。
謝璇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笑着替她整理衣冠頭發。“我倒是忘了,還有一件事在等着你。”
“什麽?什麽意思?”葉黛暮迷惘地望着他。
謝璇打開了門。門外燈火璀璨,一個女孩站在那裏,有些膽怯,卻又似乎鼓起了她全部勇氣的表情,堅定地走了進來,跪在了葉黛暮的腳邊,行了一個大禮。
“姒兒,你怎麽還在這兒?”葉黛暮驚訝極了。她的哥哥都已經離開了,作為妹妹,她不可能不跟着離開啊。難道是?不可能。葉黛暮自己否決了。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