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32)
着說。
“驕傲則自滿,謙卑則精益。”謝璋認真地回答道。“她還差得遠呢。”
“是時候了,該上早朝了。今日倒是一場好戲。”謝璇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看來你的字沒有取錯啊。”
“說的不錯。”謝璋這才露出一抹自得的微笑,他接着飲酒,舉着酒盞,笑唱。“王國克生,維周之桢;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王國克生,維周之祯。取字‘維桢’,意為國之棟梁。
今日早朝,葉黛暮等待許久,還未等盧淑慎來喚,便激動得自己起來了。“時候到了嗎?”
“還一會兒呢,陛下,再睡一會吧。”守夜的青盞連忙勸道。
“不了,也睡不着了。替我更衣。”葉黛暮興沖沖地起床。這種感覺有點像當年參加考試,試題全是做過的,胸有成竹,就等在考場上奮筆疾書了一般。“今日我要吃湯中牢丸,要三鮮的。”
“陛下,今日怎麽想吃這個?”盧淑慎聽到陛下已經起來的消息,放下其他事情,急匆匆趕來,進殿的時候正巧趕上這一句。
“不知道耶。許是昨夜做夢夢見的。你瞧。”葉黛暮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枕頭展示給盧淑慎看,以證明她有多麽的嘴饞。
盧淑慎笑着輕拍了一下她手上的枕頭。“陛下~”
“好啦,我知道這樣不夠文雅。看在我今天要去打一場大戰的面子上,別說我。”葉黛暮立即扔了那枕頭,趴在盧淑慎的背上撒嬌,道。
“霁曦,快去看看水沸了沒有?”盧淑慎露出一個‘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認命地去催促霁曦了。
這個時候,青盞在給葉黛暮挑發飾。今日是用那套九鳳繞珠赤金簪,還是鑲珠寶鎏金銀簪更配呢?青盞拿不定主意,拿着首飾盒子去問青筠。青筠思考了半天,又覺得那套檀木箜篌簪更稱陛下,兩人争執不下,又去喚了語嫣。等葉黛暮和盧淑慎說完話,走過來準備梳妝的時候,梳妝鏡臺旁已經圍着七八個侍女,整個臺面上擺滿了發飾。
盧淑慎見了,嚴厲地呵斥。“還在做什麽呢?沒看到陛下已經來了,還不快給陛下梳妝。都圍在這裏像什麽樣子,叫小侍女們看了會怎麽想。你們身為陛下的貼身侍女,應當以身作則,怎可胡來?”
“是。”侍女們立即臉色發白,趕緊将位置讓出來了,只餘下青盞站在椅子邊上。她要為陛下準備發飾,琢磨不定,這才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此刻連頭也不敢擡了。
葉黛暮見她們害怕,笑着打圓場。“這等小事言及此,便足夠她們吃到教訓了。淑慎,還是讓她們快些為我梳妝吧。”
“陛下,您又如此,她們會被寵壞了的。”盧淑慎這麽一瞪,侍女們更是吓得瑟瑟發抖了。葉黛暮無奈,這種事上她還真沒有發言權,只得乖乖地坐下,聽盧淑慎繼續教訓。青盞見盧淑慎轉過頭去了,大着膽子來請示葉黛暮。“陛下,這發飾,您看選哪個好?”
葉黛暮向梳妝臺上望去,一下子就被這滿桌子的珠寶首飾給閃花了眼睛。這麽多東西,若是換成金銀,得有山那麽高吧,可以吃多少年啊。哎,可惜了,這都是有數的,她就是敢拿出去當了,也沒有鋪子敢收,這可是砍頭流放的罪名。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這嘆息聲立即便将盧淑慎給引來了。“陛下,怎麽嘆起氣來了?”
開始葉黛暮沒說話,只是傻傻地望着那梳妝臺。盧淑慎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這些首飾不合陛下的心意嗎?也是這些款式都已經是過時了,陛下不厭倦了也是正常。妾喚司珍房來,呈些現下時興的款式來吧。”
“不必了。”葉黛暮知道她會錯意了,連忙解釋道。“這款式時不時興,我是看不出來的。何況我也不在乎這個。我就是在想要是能拿去換些錢糧來就好了,汴州那邊還是缺東西得很。可惜不行,我才嘆了這口氣。說老實話,這些簪子在我看來即便是漂亮,也只是漂亮的首飾而已,有或沒有都不重要。”
盧淑慎不知道剩下的侍女如何想,反正她是既無奈又感動。無奈于陛下不重視自身,又感動于陛下的無私無求。但是盧淑慎還是堅持勸誡。“陛下,怎能這麽說呢?陛下身為大魏女皇,儀容端莊也是一項責任。陛下的形象乃是這大魏的榮耀,陛下怎能如此忽視?”
“好吧,好吧。你說的對,都聽你的。”葉黛暮無奈地認輸了。盧淑慎說的很對,她身為女皇,不管自己喜歡怎麽樣簡單,上朝的時候也不應該随便穿着。一言一行,一衣一食,都代表國家嗎?略感沉重啊。最後盧淑慎也和衆侍女一樣,花了整整一個時辰,精心為葉黛暮挑選了發飾、冕服、冕冠、佩飾和香囊。餘下的諸多小飾物便不再提及。
穿戴好,葉黛暮站了起來,對着等身的銅鏡照了照,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戰士,這身華服便是她的戰袍,手上空無一物,心中卻藏有一柄利劍。熊熊烈火般的戰意在她胸口燃燒,這一仗,她必須贏。
她也曾無數次被推到死亡的邊緣,無數次哀痛于自己的柔弱可欺,無數次發出不甘的嘆息。她想要變得強大,掌握這可以擺布命運的權利,去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所愛之人,保護這個國家。
她已經受夠了那些愚蠢的貪利忘義的家夥,只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争鬥不休,卻對于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視而不見,推之不及。她受夠了一遍一遍明争暗鬥,受夠了不受掌控的朝廷,受夠了被刺殺被要挾。她真的是有太多的不甘想要傾吐。
從她踏入這皇宮的那一天起,她就在抗争這命運。為此,她努力去學會很多東西,将當初懵懂無知的自己推到如今這位置。要叫當初的自己來看,大抵也認不出如今的自己了。但是唯一不變的是,她內心裏那一股憤慨之氣。她便是憑着這一口氣,活到今天的。
而現在,就來戰個痛快吧。
☆、第壹佰捌拾柒章 戰鼓擂擂
披我戰時衣,持我玄兵劍,刀劍旁生風,我心猶不懼。戰則天下生,退則蒼生滅。一曲狂歌罷,揮劍赴盛宴,成敗由蒼天,不吝君子血。
炎夏的黎明依然是璀璨無比。葉黛暮最後望了一眼窗外的朝霞,深吸一口氣,轉身向大殿一步一步地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無以附加,她在走向一個嶄新的未來,她這樣堅信着。眼前垂下來的冕旒并不能遮擋她的視線,若是此刻有人正面對視葉黛暮,會發現那對瞳眸裏燃燒着驚人的火焰。
“陛下駕到——”
唱贊,衆臣九拜。
葉黛暮望着底下的衆人,不由嘆道:這就是皇權。不管他們心裏怎麽想,都要叩拜自己這黃口小兒,只因為她坐下的乃是王座。可是又有多少真正将她當作君王呢?沒有,恐怕一個也沒有。不管是敵對的徐劭源、崔信修,還是投靠自己的嚴綽行,還有那一些保持中立仍在觀望的大臣們,他們一個也沒有将她視作帝王。
這大概便是年幼的劣勢了。不管她會多少東西,在他人眼中,她都還是孩子,不足為懼。也許歲末年祭之時她的英勇無畏,她的臨危不懼,她的殺伐決斷都讓他們刮目相看了。但即使是這樣,人總是善于遺忘的,在過了一季之後,他們都已經下意識地忽視了這點。
但是抱歉,如果要以為她會一直這麽任他們擺布的話,就太天真了。葉黛暮面含淺笑,默默地聽他們奏報,一個接一個站了出來,如同去歲的時候一樣,理直氣壯地威脅她。
“陛下,千裏之堤毀于蟻穴。小過易改,大失難補啊。陛下,民意為鏡,照之可使正國道。求陛下,省身正道。”這話聽着像是引人向善,可是內裏滿是自私自利的污穢。不過,就是想要再壓她一籌。若是她下了罪己诏,有生之年都會被他們抓住這把柄威脅利用。
若是她真的有過錯,那麽這罪名,她應當去承擔。被人責備,那也是理所應當的,但如果不是,葉黛暮是絕不肯妥協的。利劍之風她尚敢以血肉之軀去抵抗,這齒舌之刃,她也絕不畏懼。
“陛下,請聆聽天下百姓的吶喊吧。”這番狀語,說出了慷慨赴死地悲壯。衆臣皆露出贊同的神情。
可惜,說話之人此時心裏想的不是百姓,而是如何壓下她這帝王吧。葉黛暮嗤笑一聲,終于在衆人的注視之下開口了。
“你們的意思是要朕下罪己诏?”
一瞬之間,仿若是一層紗窗被捅破了。衆臣沉默。他們雖然心裏是這個意思,但若是明說便有些過于直白了。文人的臉皮只有在這個時候薄得可笑。
“這倒是有趣了。去歲好似也是這時候吧,諸卿也是如此勸導我的。汴州遭難,流民罹難,是朕之責;旱災将臨,國庫無糧,是朕之責;祭祀受阻,刺客遍起,是朕之責……說的真是不錯啊。這些都是朕之責。”葉黛暮氣壓丹田,接着聲音洪亮地吼了出來。“那大魏要你們何用?”
“口口聲聲地說百姓、民意,朕倒想知道,民意為何?”葉黛暮冷笑着問。
“陛下,晏侍郎曾奏報,汴州興起了童謠。‘赤樂、赤樂,陰山上,西出日頭,東無月。’陛下難道不記得了?還是說,陛下不曾聽到晏侍郎所說的話?”這話說的,不就是直白地斥責她沒有認真聽他們說話嘛。
“陛下,這童謠明明白白地說出了百姓的心聲啊。日不東出,夜不見月,這便是形容天黑地暗啊。”不用解釋得這麽清楚,她雖然文盲但是也不至于這麽簡單的童謠都聽不懂。這是明晃晃地恥笑她吧。
“哦。我想是徐尚書聽錯了吧。晏侍郎所說,難道不是’赤樂、赤樂,螢扇下,惜處日頭,冬舞樂‘嗎?”葉黛暮反問。
“陛下,太醫院是否失職?陛下之耳入音似乎不準。臣一人聽錯容易,總不能滿朝的大臣都聽錯吧。陛下,休要轉移話題了。”徐劭源果然和她八字不和。他的幼弟徐公允那樣的纨绔都比他來得好。葉黛暮暗搓搓地想。但是現在不是分神的時候,得集中精神才行。
“哦,朕的耳朵倒是可能出錯了。但是晏侍郎所言是否準确,恐怕也無人知曉吧。除非群臣都越俎代庖,都聽取了那汴州的消息才可能吧。”葉黛暮話未說完,便已經能看見底下的衆臣們聞聲色變了。這話當然和恐吓無差。既然他們要威脅她,她也不想要這麽輕易地放過他們。說她失職,那麽他們越職使權,豈不是有不臣之心?
“臣等怎敢?”果然個頂個地推脫得那個利索。都是老狐貍。
“不敢就好。朕都快以為,朕的天下姓徐不姓葉了。”葉黛暮這一句,語氣平淡,卻叫在座的大臣無不心驚肉跳。葉黛暮沒打算揪着這一點不放,繼續說了下去。“朕會聽差了。人雲亦雲,誰知這童謠是不是有心人故意誘導,以變音來挑弄是非呢?你們不問來由,便認定是朕失責于百姓,真是可笑至極。”
徐劭源踏出一步,想要反駁。葉黛暮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我倒是想來問問吏部,汴州地方官如何考核的?怎會行事如此莽撞?以朕看,這樣不知百姓之意,妄加揣度的家夥,就該閉門醒過,革職以待才好。”
吏部的官員立時臉色蒼白,滿頭皆汗。葉黛暮此言所說的,恐怕不單單指的是那誤信傳言的小吏,而是他們這群任人不賢的審查之人。徐劭源幾乎是立刻便失了那股辯白的意氣。
崔信修嫌棄地瞥了他們一眼,猛地踏出一步,大聲地辯白。“陛下,吏部雖有失察之責。然,禮法不可廢。陛下,身為天下之主,理當為天下百姓苦楚負責。百姓之苦,請陛下體諒。”
哦,這還不是在轉移話題。雖然吏部做事不當,但是歸根結底,百姓的苦就是她的錯呗。葉黛暮氣得牙癢癢,這個死也不肯退步的老頑固。她恨不能一桌子掀翻,扔到他頭上去,叫他看看自己也是有脾氣的人,不是任他們宰割的傀儡。
“百姓疾苦,朕自然體恤。汴州一地今歲之稅賦減免,占百畝良田者除外。”葉黛暮不争不吵,就這麽語氣平淡地說。此舉卻宛如驚雷,在一片死水之中炸開來了。
“陛下,怎可如此草率妄斷!”崔信修驚愕至極,頓時失了分寸。
☆、第壹佰捌拾捌章 唇槍舌劍
不過是免除災地的稅賦而已,這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但是令人震撼的地方在于葉黛暮後一句的條件。占百畝良田者除外,意味着要丈量土地。土地乃是世家生存興旺之根基。鯨吞蠶食之下,世家都已經是當地絕大多數土地的占有者,百畝良田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數字了。
若是按照文書上的田畝數來算那也是超過百畝了的,但是這些家大業大的世家們哪個沒有點灰色産業呢?那些不記錄在名冊裏的土地和人口要是吐回出來,大概足夠整個國家吃個滿肚流油了。對于大魏來說,重新丈量土地,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是對于世家來說,大概除了噩耗兩字,沒有別的形容更貼切了。
“陛下,請收回成命。如此數量衆多的稅賦若是減免了,必定會引起國家大亂。彼時陛下雖是為了黎民百姓考慮,卻會害了天下啊。”崔尚書立即便反應過來了,聲淚俱下地哭訴道。
好一個偷換概念。本是自家利益之謀算,上升至國家大義,叫這一番勸誡又合情合理起來。算這老家夥反應快,否則要是他說漏了嘴,那便是一場再有趣不過的笑話了。不過,想想也是,能在這朝堂上官至尚書的人怎麽可能那麽輕易便露陷。葉黛暮心裏再三嘆息,面上卻一點也沒有暴露。
“朕也未說全數減免。享良田一百畝以上,或年進千金以上者皆不在其內。”葉黛暮平靜地反駁。這是一場拉鋸戰,就看誰更占大義。葉黛暮比衆臣更有優勢的地方在于,她的政策明顯更符合百姓的利益,哦,是符合寒門與普通百姓的生存之道。“或者,在座的諸卿有更好的标準。”
“陛下,此事不可輕易妄斷。應當從長計議。”徐劭源不顧與崔信修之間的争惡,反倒立即出來聲援他。這倒是不難理解,誰叫徐家的祖宅正是處于汴州,宗田自然多數在汴州。這也是徐王兩家在汴州争鬥,最後卻導致汴州一境全然崩潰傾倒的結果。
若是真照他所說,從長計議,不花上個一旬功夫是難以有一個結論的。葉黛暮是絕不允許再讓這些家夥拖沓一次的,再來這麽一次,大魏危矣。她的性命絕不要毀在這群蠢貨身上。
“從長?從哪個長?長久到大魏亡國嗎!荒謬。你們在意的不是大魏的百姓,也不是大魏的國運,更不是大魏的風骨,是你們自己!”葉黛暮拍案而起。
“你們說什麽妄斷?你們聽了嗎,我的策略?你們不去想,不去查實,不去辯論,便以一個妄斷就想要打發我。我是什麽?是大魏的君主?不,不是,哪怕我是你們的馬夫,你們都會問一問,這路該如何走,而不是将他束之高閣,自己去趕馬車。在你們眼裏,我不過是個黃毛丫頭,不值得遵從,也不值得傾聽。”
“風過茂林,必取一葉。衆言茂茂,必有一興。你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難道真要等到臨死之時,方才悔悟?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看看這大魏。這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天佑,也不是五年前的常德,更不是去歲的衡安!現在是赤樂元年。而這大魏也不是你們可以歌舞升平,明争暗奪的平和盛世。汴州流民去歲便開始四處流浪,卻至今不能安撫。梁國之兵駐守邊邑,磨刀霍霍,魏卻無将可擋。國庫空虛,外敵四起,民怨不斷。”
“大魏休矣!”
葉黛暮發自內心地吶喊,嗓音都被喊啞了。說完,她用力抓住案幾的角,狠狠地将那尖銳之處戳進手心,劇烈的疼痛叫她清醒,也遏制了她發癢的喉嚨。她想咳嗽,但是這個時候,絕對不是可以如此自由的時候。
朝堂上一片寂靜。葉黛暮知道只憑這麽一點小手段就想鎮住他們是不可能的。這些人中甚至有在誠敏帝時代上過朝,接受過那不可一世的女皇之威嚴。如她這般的,恐怕連毛毛雨也算不上吧。只是,葉黛暮不能退。再退,她身後便是萬丈懸崖。
衆臣相視,不知也不敢作答。此話甚是誅心,比之刀劍而過之不及。但也不能不答。雖是今日之陛下,卻還是一個布偶娃娃,受之柄制,太過可笑。不過是幾句質問,又有何懼。徐劭源第一個站出來,高聲辯駁。“陛下,此言太過。大魏享六百年之盛火,豈是幾個小小的危難可以毀去的?”
葉黛暮大笑。“小小的危難?那麽我且問你,汴州多少百姓,一年多少稅賦,又有多少糧産?你可知汴州一季之收,便可供我大魏九州之民飽腹一旬嗎?你可知這汴州所處何方?失之,便失我大魏之興茂。當年,武景帝以十萬兵将戰梁國三十萬大軍,血戰三年拼死奪回,最後入那汴州府之時只餘三千舊人,其餘皆戰死沙場。她怎能想到,等她百年之後,只因幾張利嘴,便失之全境。”
“只是稅賦之事,乃是國之命脈。陛下,已知國庫空虛,怎可輕易許諾減免稅賦?”戶部尚書王謙之還是站出來了。他一向與那徐劭源對立,凡是對方贊同,他必反對。此事卻關乎大局,若是站于陛下一邊,必傷王姓之利,不可為,不可為。
“若無民,國又何存?國庫空虛,可令尋良計。開源節流,凡是可為之策,便可試之。庫倉可等,然,百姓不候。民若水,國若舟。水若覆舟,水猶存,舟不複。民心失之,難回啊。不為民為國,要這國庫何用?”葉黛暮忍住自己想要支撐的念頭,将案幾的手收了回來,她不能示弱,她只能撐下去。她挺直了臂膀,如一棵青松傲然屹立在這高臺之上。
手心已然全是汗水了,葉黛暮幾乎不敢碰觸自己的下裳,生怕在淺紅上染出水漬。那便太過可笑了。但是很快地葉黛暮連注意此的精力也沒有了。
“陛下聖心仁德,是為百姓所慮。然,陛下對國事知之甚少,若是以旁人只言片語便擅改國策,只恐不妥。”
葉黛暮眯起眼睛,心嘆:來得正好。
☆、第壹佰捌拾玖章 鋒芒畢露
葉黛暮冷笑道。“哦……你說朕國事知之甚少。那好,何處之事,朕不知。若我有你禀而不聞之事,我便聽你一言。如何?問!”
斐濟本只是順應潮流出來辯了一句,沒想到被葉黛暮抓個正着。她花了一年的功夫去學,幾乎日夜不歇,哪怕她沒有全部精進,也知一二。她花了如此多的時間和精力,絕不允許他一句知之甚少便全盤否定。既然你們要考,便考個痛快。
“那臣卻之不恭了。”斐濟思考片刻,在衆臣的目光之下只好做了這發問的第一人。“陛下,臣乃刑部尚書,掌天下刑法及徒隸句覆、關禁之政令,臣之所問也與律法有關。敢問陛下,我大魏律法分多少種?”
“四種,分為律、令、格、式四種。律是刑之法典;令是所用之制的條款;格是對其他三種的補充與彙編;式則是行事之法。另律有五刑,笞、杖、徒、流、死。重罪有十惡之條:謀反、謀大逆、謀叛、不道、不大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我如此答,算是回了你的問題嗎?”葉黛暮知道這不過是開胃小菜,聚精會神地等待接下來的難題。
斐濟愣了神。他不過是簡單一問,雖後面未準備更為艱難之問題來刁難女皇,但也未曾想對方竟對律法知之不淺。他本來便是抛磚引玉,故而微笑道。“是的,陛下,未疏忽刑律,臣深感欣慰。”說罷,便退了回去。
他的這一舉動,倒是叫葉黛暮驚訝了一下。他竟然沒有提什麽冷僻的問題,也是稀奇。但是若所有人都如此,那可就不妙了。葉黛暮立即在心裏拼命地思考對策。糟糕,這可不在老師的預測之中啊。這時,戶部尚書王謙之站了出來,拱手行禮,問。“臣也來一試。敢問陛下,可知戶部有何職責?”
葉黛暮忍怒,壓制着回答。“戶部,掌天下土地、百姓、錢谷之政、貢賦之差。以鱗黃為據,點數百姓;以開荒為途,安置流民;以富庶為源,蠲免貧瘠。另有撫恤災情,救濟老幼,賞贊功勳,權量市籴,評估物價,支給百官俸祿。王尚書可有其他疑問?”
“陛下既已知我戶部之責,臣沒有其他疑問。”王尚書說完,退回隊伍裏去了。這是在向她示威,這等減免稅賦,撫恤百姓之事應是他戶部之責,若是由她來做,未免管得太寬。然而葉黛暮卻不會再為他的惱怒而羞赧,她想做的,他就是用刀子攔,她也絕不罷手。
“吏部之事,陛下應當清楚吧。臣倒是無話可問了。”徐劭源站出來,漫不經心地說。但這一句話,卻着實點燃了葉黛暮的怒火。
這群老匹夫,欺她年幼,竟敢如此蔑視于她,甚至都不與她正面相辯。盡是拿這些愚蠢的淺顯的問題來問,仿若是生怕她答不上來。不行,這樣,這場辯論便是白費功夫,她精心準備了如此之久,不是要讓他們不痛不癢,簡單地蒙混過去的。她非要讓他們正視自己不可。
“那麽你們呢?”葉黛暮已經維持不住自己的平靜了。她知道自己不能讓怒火沖破頭腦,那會帶來不可彌補的災難,她不能讓暴怒毀了這次機會。冷靜,冷靜。葉黛暮攥緊了手腕上的六道木,念了幾遍六字箴言,才堪堪克制住自己想要掀桌怒吼的欲望。
“臣等無話可問。”衆臣行禮,低頭,不與葉黛暮直視。若是換其他,真的年幼的少年,也許會被他們哄騙蒙蔽,自以為勝利,洋洋得意地偃旗息鼓,不再追究下去。然而他們面對的不是其他人,而是葉黛暮。
心中巨大的怒氣已經沖破了她的胸腔,仿若一柄利劍刺破了她肺囊,叫她每一次呼吸都如同被烈火灼燒。葉黛暮發指眦裂。“那好。既然你們無話可問,那朕倒是有些問題要需要諸卿解答。”
“刑部,失察何罪?”葉黛暮短短四個字,便叫刑部尚書斐濟頓時汗如雨下。失察二字直指那吏部,言之便是要得罪徐尚書,不言便是失職,着實進退兩難。
葉黛暮不等他回答,接着轉頭問。“戶部,流民何在?”
這回輪到戶部尚書王謙之冒冷汗了。他問女皇戶部職責,女皇反過來質問他,流民之失是何故,而身負安撫流民之責的戶部又做了什麽。這是明晃晃的失職之問。他也答不上來了,幾番掙紮,仍是一室沉默。
葉黛暮也不要他的回答,接着望向吏部。“吏部,良臣何為?”
也是這短短四個字,驚得徐劭源面色如土。而不僅是吏部,此問乃是對在座所有的官員的質問。良臣何為?何有良臣?良臣為何?這是對所有臣子的質問。無人不心驚。這還是那位他們眼見着登上王座仍然稚嫩得撐不起冕冠的女皇嗎,還是那個連年號也幹預不了的傀儡皇帝嗎?
不,不是了。而這答案正是叫他們心裏掀起駭浪驚濤的真正原因。他們之中有人無意地擡頭望向那高臺,玄衣珠簾,鷹揚虎視,靜若遠山,動如洪流,形氣吞山河之勢,現日月争輝之光,此乃帝王之相。
“陛下,恕罪。”
不知是何人先跪下的,但是等反應過來之時,整座大殿便只剩下高臺上的一人還站立着,宛若一杆旗幟,無風自揚。叩拜,行禮,既已沉淪,無有往複。
葉黛暮此時只能聽見耳畔連綿不絕的回音,她茫然地望着底下,眼前已經一片漆黑了。她早就失了全部的力氣,然而至今還是那樣挺拔地站立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在支撐着她站在那裏。她只知道,勝了。
此刻的勝利不只是屬于她一人,也不只屬于這王位,屬于太多站在她背後的人了。
葉黛暮當然不可能事事皆明。只是挑了其中重要且熱切的關鍵熟記下來。這挑選的事情可是累了幾十個有識之士,加上老師謝璋整整一旬日以繼夜地努力才篩選出來的,不說全部都籠絡進去了,起碼十之八九還是有的。至于其他的部分,若是他們挑了冷僻之事來問,葉黛暮剛好回一句,在座有幾人可知?若是沒有幾人見過的,那自然更好,可質問他是否禀報通傳,入案留檔。這場衆目睽睽之下的質詢,其實早就被安排好了足夠的對策。
這世上絕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情,每一場高潮都早已被奠定。而這一場,不知累積了多少人的血淚,多少人的期盼。
葉黛暮微仰起頭,不叫熱淚從酸脹的眼眶中落下,欣然一笑。
她不負所望啊。
☆、第壹佰玖拾章 與天鬥,其樂無窮
良臣何為?但若臣不臣,君不君,此話又猶如空響,徹骨而不入心。這大魏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大魏了,若不如此,宣齊帝的三子四女就不會死得一幹二淨了。且不提那些在王位鬥争中失敗的人,就說那勝券在握的三公主。她竟然是在登基前得病而死,其中內情細想便叫人毛骨悚然。
王臺之下,皆為魏臣。可他們還算是臣嗎?殺起皇帝、儲君、皇嗣,眼也不眨。笑談之間便是腥風血雨。葉黛暮在禦花園找到血跡斑斑的瓷片之時,便想到此處。她的父親,敦誠帝大概也是被不滿其政的大臣殺死的吧。
敦誠帝為王爺時,既無封地也無政績,連詩書禮樂也無一出名,唯一被人津津樂道的不過是他的風流韻事。沖冠一怒為紅顏,竟抛棄了江山王位,榮華富貴,這樣驚天動地的笑話,大概再過上幾百年也不會被人忘記吧。
而作為這一樁笑話的成果之一,葉黛暮卻只感到了悲涼。難道真的是天命不可違?
她什麽時候會死呢?這些跪在臺下,叩拜她的大臣們心裏大概已經向她,舉起了那柄飲血的屠刀。那刀子殺過太多的顯貴,她的伯父、她的父親、她的祖先,而她不過是其中最弱小的一個吧。她所面對的是盤恒在大魏六百年歷史,不,是這片大地上幾千年的姓氏血脈之聯盟啊,在這國家之中盤根錯節的絕對勢力。
所能預見之未來,皆為黑洞。她不過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一葉浮萍,無根無脈,上不着天,下不落地,漂浮茫然,毫無生機。怎麽能不心生絕望?
但是現在,起碼是現在,她可以做些什麽了。不管他們是不是表面的恭敬,哪怕是用她的血肉去填,也要在這牆上撕開一道口子。
只是對于他們來說,這大概是蝼蟻将死之時微不足道的掙紮吧。
“戶部統計文書,将免除之稅賦彙集,呈于我。吏部輔助。若有纰漏、疏忽,百官同奏。”葉黛暮含着那一股不平之意,支撐着已經顫抖得身體牢牢伫立在王臺之上。“退下吧。”
衆臣退下,大殿空蕩蕩的。
盧淑慎在旁已經等候多時,一見如此,再不顧身份等級,沖上殿去。葉黛暮已經感覺不到了,她連半聲也應不出來,眼前漆黑不能視物,四肢麻木不能動彈。盧淑慎趕緊扶住她,而葉黛暮一旦感受半分的力量可依靠,便頓時失了骨,滑倒在地。“陛下——”
葉黛暮胸口發悶,如有巨石堵塞其中,她喘不上氣來,手指拼命地抓住盧淑慎的手臂。盧淑慎沖着侍女們嘶吼。“快去喚太醫,快!”
不行,不可以。葉黛暮撐着的那口氣,又翻湧上來。她狠吐一口悶氣,用力之猛以至面目猙獰。“不可!回去。朕無礙。”言罷,吐血不止,立時昏倒過去,不省人事。衆人驚恐萬狀。
“盧大人,這太醫……”青盞出聲。
盧淑慎抱住陛下,聲音顫抖。“不喚。回去,喚禦辇。将陛下帶回去。派人喚姜瑛将軍。”
“可、可陛下嘔血了啊。”青盞捏着帕子擦拭的手已經抖顫如草。
“噤聲。回去。”盧淑慎含淚訓斥。“陛下之言,才是我等行事标彰。除此之外,皆為虛妄。”
晃動的轎辇,第一次如此牽動衆人的心。陛下,真的已經是陛下了。她們之中,有孤傲冷漠之人,有善言聞訊之人,有私藏別心之人,然而此刻她們大概只有一個名字,陛下之人。這是多麽榮耀的名字。
語嫣候在殿內等陛下回來,正在準備消暑的酸梅湯。門外急匆匆地沖進來的衆人一把将她扛了出去,叫她慌亂不已。衆人神色慌張,且多數連話也說不出了。語嫣還未問出什麽,便被帶到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