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5)
欲曉
但是首先,她得從這該死的困境掙脫出來。雪被她的體溫融化,卻又再次被寒冷凝固起來,直接将她凍在了冰裏。別說是站起來,她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葉黛暮用盡了力氣,手腳也沒有一絲感覺,只有背上被暗器紮傷的地方,疼得要死。更糟糕的狀況來了。那沒有被攔截住的刺客的腳步聲在不遠處響起。
完了。有比甕中捉鼈更容易的事嗎?有,雪裏捉葉黛暮。這他麽簡直是手到擒來,連大氣都不用大喘一下的。葉黛暮現在後悔得要死。剛剛她為了減輕負重,連重鷹都扔下了。現在她手上連可以抵擋一擊的利器也沒有。等等,還有一樣。她收好自己的舌頭,咬住自己的一只手的袖子,顫顫巍巍地将另一只手伸到自己背部,摸索着握住那暗镖的柄。
一聲悶響。利落地将那暗镖拔了下來,捏在手心裏,望着雪地上倒映的那個影子。一步,兩步,三步……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葉黛暮忍着自己恐懼的寒顫,她攥緊了手中的利器,甚至都被刺出血來,也沒有動一下。葉黛暮知道她現在想得事情很瘋狂,但是這大概是她唯一想得到的辦法了。她只有一次機會。來吧。
就在刺客蹲下身想确認她的死亡的時候,葉黛暮轉身狠狠地将那暗镖紮進他的喉嚨,鮮血噴了她一臉。但是還不夠,暗镖太小,她的力氣又不夠大。那歹徒連喉嚨都被紮了個血窟窿,竟然還舉起劍刺向她。如此近的距離,就是武林高手都難以逃脫,何況葉黛暮呢。不行,刺中了一定會死的。葉黛暮伸手就去抓那劍身,那是她平生所有的最快的速度。
血混雜在了一起,一滴一滴地融化了冰雪。
刺客帶着熱氣的屍體終于跌落在潔白的雪地裏,睜大了雙眸,令人恐懼。可是葉黛暮已經感覺不到了。她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疼痛。她像行屍走肉一般跌跌撞撞地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深雪下一根斷裂的枯枝或者是一塊不大的石頭絆了她一下,她重重地摔在了雪裏。
血還是在溫熱得流淌,她的眼前終于黑了。葉黛暮感到自己已經流失了大部分的溫度。死亡的鐮刀勾着她的腳脖子想将她拉入地獄去,交由那閻王審判。葉黛暮掙紮了兩下,也沒能站起來。她捂着臉,想哭,眼淚卻被凍在了眼眶裏。為什麽她要這麽慘烈啊!這現代的狗血片也不帶這麽演的。想着,想着,她的思緒又不由自主地飄到了謝璇那裏去。
好想見他。好想再去一次北山居。羊肉片成紙一樣的薄片,落入翻滾的羊骨炖煮出來的高湯裏,配上老豆腐、茼蒿,菌菇,咕咚咕咚地冒着熱氣。先吃一大口沾了絕密醬汁的羊肉,再咬一口吸飽湯汁的老豆腐,喝上一口溫熱的羊羔酒。啊~那叫一個惬意。
眼前似乎一點一點浮現出那冒着白氣的銅鍋的實體來了。葉黛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行。她還沒吃夠呢,怎麽能輕易狗帶。憑着這麽個想象,葉黛暮竟然爬了出去。
只是現在眼前什麽也看不到。狂風呼嘯着将她的長發吹舞,她仿若是迷失在冰雪裏的幽魂,蒼茫地行走着。聲音已經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辦。
如果自己能再聰慧一些,如果再能幹一些,如果……可是沒有那麽多如果。只有她這個不夠聰明,不夠漂亮,甚至不夠冷血的笨蛋現代人。那些在深淵裏祈求希望的人,可以依靠的只有她這麽一個傻子了。她不能放棄。她身上背着的不止是她自己的命,還有那三千五百條人命。恩,還有羊肉火鍋。
往前走,再往前走,哪怕是快一步也好,哪怕是屍體也好,得叫援軍知道他們在這裏。如果還能有人活下來的話。葉黛暮不知道方向,她現在就是個盲人,只能摸索着自己倒下的痕跡,再順着那方向走去。害怕自己迷失方向,她用腳丈量。
沒有比黑暗叫人更恐慌的事情了,因為什麽也看不到。可是葉黛暮卻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害怕了。她的腦海裏什麽也沒想,只是拼命地向前方走去。因為這世上也沒有什麽比拯救別人,更給人帶來勇氣。為了自己活命,人可以割棄一切,用盡全部的力量。但是若是為了所愛的人活命,人可以打破命運和常識,擁有連神明也無法阻止的力量。
她大概是愛上這個國家了,這個被她擁有,也擁有她,名為魏的國家。
“暮暮。”拼命伸出的雙手終于被一個溫暖接住了。然後她落入了一個安全的港灣——幼安的懷抱。“暮暮,你怎麽樣了?不可以閉上眼睛,不可以睡。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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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葉黛暮想要自嘲,她這是半瞎了,不是要睡覺,這麽痛誰睡得着啊。但是張口的瞬間,她才發現自己的嗓子裏被鮮血堵塞了,連沙啞的嗓音也發不出來。她拼命地咳嗽,鮮血噴了出來,驚起一片的喊叫聲。她牢牢揪住謝璇的衣服。“救……救……救他們。他們在……那裏。”
葉黛暮拼命地想指出方向,可是身體不聽使喚了。她激動地再次嘔血。謝璇趕緊安撫她。“我知道了。已經救下送你來的千牛備身了。山上也已經派人過去了。”
葉黛暮吐血不止。謝璇趕緊将那被救下來的小将喚了過來。“快、快說話。”
“陛下,陛下!陛下這是怎麽了?”辰祀緊張得不得了,都怪他,若是他選擇将陛下保護在陣隊裏,也許耗盡他們全部,陛下也不會受一點傷害。
“好了,閉嘴。快去把太醫給我綁過來。”謝璇惡狠狠地驅逐他。葉黛暮渾身都是血,比辰祀他們看起來更慘烈,因為她沒有穿铠甲。以防萬一想要保護她的,結果反而被她自己扔掉了。葉黛暮發誓,以後絕對不幹這種蠢事了,哪怕什麽都不拿,也要握緊重鷹。
廢話,要是有重鷹在,那刺客早就被當時狗急跳牆的自己砍了腦袋。哪至于後面跟個死狗一樣,用盡身體阻擋搏鬥,才把對方拖得流血而亡。
“暮暮,暮暮,不許睡。我在這裏呢。我發誓以後絕不離開你半步了。暮暮,你不能睡。醒醒。”謝璇害怕極了,他的聲音有着從未聽過的顫抖。
葉黛暮知道沒事了,那惱人的困意一下子侵襲上來,真的差點便要堅持不住了。直到謝璇為了提起她的精神,哭着開玩笑。“暮暮,你不能睡啊。營地裏煮了現打的野鹿,你現在睡了可就沒得吃了。野鹿肉那叫一個美味。已經片成薄片,放在高湯裏那麽一涮,再沾這橋山獨有的醬油……”
“吸溜……我想吃。”
營地裏立時爆發了一陣慶幸的歡呼聲。
☆、第壹佰壹拾壹章 我大吃貨帝國可不是說假的
葉黛暮被繃帶包成了粽子,手上腳上都打了石膏,她說怎麽每走一步都覺得疼呢,原來是骨折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麻煩的是她身體凍傷了。嘤嘤嘤,凍傷了不能吃火鍋了,不能吃羊肉了。謝璇這個混蛋,說好了給她吃鹿肉火鍋的,現在連個毛也沒看見……額,這個好像冤枉他了,那鹿肉沒吃到是真的,但是鹿皮已經做成毯子蓋在身上了。
“偶想吃火鍋,羊肉!嘤嘤嘤……”葉黛暮幹嚎着假哭。但是在場的人誰也拿她沒辦法。盧淑慎還傷着過不來。謝璇那是出了名的軟耳朵,要不是太醫扯着他,恐怕他早就偷渡給葉黛暮了。
“陛下,妾煮了牛乳粥,陛下可要喝。”最後還是霁曦想了主意,轉移了話題。葉黛暮哭喪着的臉,在牛乳粥入口的瞬間便融化了,接着喜笑顏開地大吃了起來。陛下,也就是這點好,哄起來真是容易。
喝了半碗粥,精力不濟的葉黛暮又歪着腦袋睡着了。謝璇笑着幫她躺平。真是苦了她了。出了這大帳,和樂融融的氣氛頓時消失無蹤。葉黛暮一直呆在臺風眼的中心,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周圍早就掀起了狂風巨浪。這次已經不僅僅是刺殺,而是一場明目張膽的謀逆。
雖然謝璇與姜瑛帶來足夠的援軍,山上駐守的千牛備身還是傷亡巨大。官吏中也有不少人受傷,但是喪命的也就少數。因為千牛備身一直都竭盡全力将他們保護在隊伍最中央。徐景茗的雙眼都紅了,整整三天不肯去睡覺,執意要去山上收集死去千牛備身的屍體。他不甘心,不甘心極了。他一手帶出來的兄弟們,就這麽被活活地耗盡了力氣和血淚,被埋在誰也不知道,無人祭拜的山野裏。
最後還是姜瑛把他按在了床榻上。“休息。”
“我休息,我怎麽敢休息。我怎麽敢閉上眼睛,難道那些死不瞑目的兄弟們不會出現在我的夢裏責問嗎?”徐景茗掙紮着,卻還是不敵姜瑛,畢竟他已經血戰一天一夜之後整整三天沒有休息過。
“睡覺,不然,等你累死了去和他們親自解釋吧。”姜瑛和謝璇待久了,也沾染了他的毒舌。徐景茗最後只好睡着了。姜瑛派了一個人守着他,辰祀自告奮勇地去了。
而更重要的戲碼還在後面。那群大官小吏們主演的年度大戲還沒上演呢。也許在生死關頭,他們還能夠齊心協力共同進退,但是到了如今,便成了各懷鬼胎,相互扯皮推诿起來。“若不是你兵部,怎麽會讓陛下遭此危險!”
“關我兵部何事?還不是你們戶部嚴查不清?”
“先不提這些。刑部這樣多的犯人,你們難道還查不出一個線索?”
“怎麽你們禮部就可以置之度外了嗎?若不是你們安排的歲末年祭出了差池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
“吏部難道不擔責任?若不是你們任人不清,怎麽會導致隊伍裏出現奸細?”
“工部若是有足夠的技術,怎麽會導致通訊不佳?”
吵成一團,幾個尚書帶頭打,連鞋子都掉了。不說這一幫是朝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任誰看了都覺得是街上的潑皮在打架吧。兩位閣老,柳閣老在逃跑的時候崴了腿,現在躺在床上動彈不了。文閣老向來就只和稀泥,他坐在角落裏,端着個茶杯樂呵呵地看着他們。
“這些人是如何混進防衛嚴密的橋山,查立刻查。一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禁衛軍必定有奸細。”葉黛暮不在,謝璇和姜瑛商量起來。那些朝臣是靠不住的,必須要他們自己來做了。
“但是現在我們人手不足。幼安你可有辦法?”姜瑛手下的千牛備身已經全都調度起來了,一個當十個用,連姜瑛自己也不得半點空閑,這一會功夫是硬抽出來的。
“我也許可以找到一些人。但是可靠度不高。最可靠的人手我已經派去汴州的據點了,此時也抽不出來。”謝璇也很傷腦筋。可靠的人手可不是路邊的野草随便撸一把就有,得花時間和精力去了解對方所有的底細。有把柄在手裏的人也許可以控制,但是不能肯定對方會盡心盡力,而且有反水的危險。
只有過命的交情,加上知根知底的人才能夠用。這一次汴州的事情已經把謝璇十年裏搜集到的人全部用盡了。若是要還要在從江湖裏找人,那就不夠可靠了。人到用時方恨少。他這一點感慨要是被葉黛暮知道,一定會舉雙手表贊同。她窮的就剩下錢了。
“霁曦,我想吃飯。”葉黛暮喝了三天的粥,現在看到粥就想皺眉頭。“我要吃白米飯啦。我不要喝粥。”
“陛下,不要任性了。”霁曦笑眯眯地接了一句,葉黛暮立即就老實了。“盧大人的傷已經好得可以行走了。陛下是想勞煩她給陛下喂食嗎?”
葉黛暮委屈地咬着勺子。霁曦這姑娘也學壞了,都會拿盧淑慎來壓她了。“那我要喝魚粥。”
“不行。陛下身上的傷口還沒好,發物都不能吃呢。”霁曦看葉黛暮實在是被打擊得太嚴重,笑着安慰她。“那我為陛下做金乳酥如何?”
“好。我還想吃杏仁。”葉黛暮立刻得寸進尺。霁曦偷笑着答應了,陛下真是好糊弄。不過,等傷口結疤大概陛下想吃的東西會更多吧。到那時頭疼的人就該是盧大人了。
吃過東西,葉黛暮的精神好了一些。躺在床上實在無聊,葉黛暮對來看的謝璇撒嬌說。“我好無聊啊,謝璇,有什麽好玩的事嗎?”
“沒。好吧,騙你的。我想想。來玩游戲吧。”謝璇笑着說。其實此刻有着諸多事務正等着他去處理,但是他的面上卻完全沒有表現出來。
“來玩吧。不過,玩什麽呢?”葉黛暮歡快地問。不過,她現在連手指也動不了,吃粥都是侍女們一口一口喂的,現在能玩什麽游戲。要是他說玩捉迷藏什麽的,她肯定拼着再骨折一次,也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覆射吧。”謝璇一眼就看穿她的心理。這丫頭,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恩,可是怎麽藏呢?”葉黛暮氣呼呼地說。“要是說你替我藏的話,我真的要打你了。”
“不用藏,你心裏想着答案就好了。”謝璇用棉布沾了沾溫水,擦拭她有些幹裂的嘴唇。“不管你在那裏藏了什麽,我都會知道。”
溫柔的聲音,仿佛在她耳邊私語,叫她一陣羞惱。“好像你會讀心術一樣,哼。”
謝璇這一次真的貼在她的耳邊,笑着呢喃。“我不是會讀心術。我只是讀得懂你罷了。”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動聽的情話嗎?沒有,絕對沒有。葉黛暮用她羞得緋紅的臉頰,怦然跳動的心髒保證。
☆、第壹佰壹拾貳章 有心下棋,無心落子
“好啦。你猜吧。”葉黛暮笑了。
謝璇假裝苦思了半天,看葉黛暮偷笑的模樣,捏了捏她的鼻子,爽快地回答。“是我。”
葉黛暮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瞪着他。“你怎麽猜到的?”
“此時,除了我,你還能想到什麽別的東西嗎?”若不是葉黛暮現在算是無手狀态,她必然要捂着臉,把自己徹底藏起來。怎麽可以說得這麽直接,她的少女心要爆炸了。
“我不玩了。”葉黛暮盡顯嬌羞之态,鴕鳥狀地閉上了眼睛。她的心跳已經快得超過了秒針,跳得太快了,叫她有些承受不了。“你出去。我要睡覺了。”
謝璇體貼地捏了捏她的被角,擦拭她額頭上的薄汗,吻了吻她的鬓角。“好的。我這就走。你好好睡吧。”
香氣,有一股蓮花綻放時的香氣,萦繞在她的發間。他依然走遠,然而那唇的柔軟似乎還留在她的額頭。這個家夥太輕浮了。葉黛暮氣嘟嘟地鼓起了臉頰,像個粉色的河豚。突然想到他也許曾經這樣輕薄過其他姑娘,豐滿的,漂亮的,纖細的……以他豪邁不羁的态度,這樣的過去大概是不可能避免的。
想到這裏,葉黛暮不由地被沮喪的情緒占據。像他那樣的翩翩公子,既會吟詩起舞,又貌美有錢,就是沒有那個心思,大概也會被姑娘們盯着不放吧。說不準他連侍妾都有一打了。等等,若是如此,他還來撩自己的話……葉黛暮咬牙切齒地發誓,她一定會讓他知道地獄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可是若真的如此。她放得下他嗎?她不敢肯定。但是哪怕那痛苦比現在多千萬倍,她都會忍受的。因為她相信自己更無法接受他是個負心人這一點。應該不會那麽消極吧。如果他真是這樣的人,淑慎肯定會阻止她的。可是,在古代只要沒有正妻都還算單身吧,也許古代女人不在意,她在乎!
呃,等等,她想到關鍵的一點了。她是個女皇啊,她要娶的男人,沒錯,對方是被娶的。因為她的後代必然要姓葉,如武景帝、文惠帝、誠敏帝一般。只有她的後代才是這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謝璇必然是不能讨小老婆的。哈哈哈……她這麽又哭又笑地演了一場獨角戲。
霁曦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陛下那一臉糾結。“陛下,這是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啊。”葉黛暮被她那麽一問,反應過來,有點奇怪地回答。
“是嘛。”既然是宮女子,哪怕看起來是一派天真的傻白甜,也不會真的傻到看不懂人的臉色。那種傻乎乎直白的家夥,早就被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吃掉了。霁曦雖然不如青盞她們機靈,但是察言觀色這種基礎技能她還是有的。若是陛下不願意直接說,作為侍女自然要悄悄查明,為陛下解憂。
霁曦将情況報與盧淑慎。“盧大人,您看這會是什麽緣由?”
“雖說不該妄議陛下之事。但是……看起來是與那謝家公子有關。”盧淑慎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這句話。“陛下心有所屬。對方或不是良人,但是若是敢負我們陛下,定教他……”
“剝皮抽筋!”
“五馬分屍!”
“碎屍萬段!”
……
謝璇不由地打了個冷顫。這群女人,真是一個賽一個心狠手辣。若不是他偶然路過,也不知曉她們在謀劃些什麽,只是這用語,叫他不禁毛骨悚然。腳步忍不住一頓,立即加快地走了過去,還是等會再來吧。
緩慢的行軍花了比來時多出一倍的時間,才終于看到上京那巍峨的城牆。等到這個時候,葉黛暮也已經好了不少,起碼不需要被包成木乃伊的形狀了。不過,吃的東西還是老樣子,光是湯湯水水,連個甜點都是數着指頭給的。
姜瑛望了望路程,驅馬上前來,在馬車邊輕聲禀報道。“陛下,前面已是上京了。前來迎接的百姓等候多時。還請陛下做好準備。”
盧淑慎小心地再次為她整理衣冠,細細囑咐道。“陛下,這是陛下第一次與百姓會面。陛下,不必緊張,他們只會低着頭跪在道路兩側,沒人敢直面天顏的。陛下不用害怕。妾等都會服侍在身旁的,若是有何需要,吩咐一聲便好。”
“恩。”葉黛暮懶散地靠在亂枕上,回答道。若是如今的她還會被這種小事所恐吓,那她身上的這些傷可真是白受了。三尺大刀在眼前都吓不住她,何況不過是一群烏壓壓的腦後勺。“我想吃梅花糕,淑慎。”
“不行,陛下,今天已經用過了。若是吃得太多,與陛下目前的身體有礙。”盧淑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葉黛暮嘆了口氣,就知道是這樣。霁曦還有可能被她軟磨硬泡地磨下來,淑慎的話,就是把鐵棒磨成針也不可能打動她的原則。
就在快要到城牆的時候,禮部尚書崔信修卻上前阻攔。若不是那馬車行駛得緩慢,恐怕也要傷及一二。不必葉黛暮出面,盧淑慎就掀開門簾,仰起下巴,沖他冷冷一笑。“崔尚書真是好膽量,行駛中的禦駕也敢阻攔,難道是有何苦衷,非要告禦狀不可嗎?”
“盧大人不必如此。身為禮部尚書,自然有職責在身,哪怕是被萬馬踐踏,也有堅持的原則。”崔尚書揮袖,沖着馬車裏的葉黛暮高聲谏言。“陛下,臣禮部尚書崔信修,有要事禀報!請陛下聽臣一言。”
葉黛暮沖着青盞點了點頭。青盞慢慢地走出去,靠近盧淑慎的耳邊,輕言幾句,讓陛下擺足了架子。盧淑慎對他說。“陛下有旨,請尚。就算陛下等得了,也不能叫期待已久的百姓久候。”
崔尚書裝模作樣地高聲說道。“陛下乃是一國之主,大魏的皇帝。但是連陛下如此尊貴的身軀都受到了傷害,對于百姓而言,這是如何恐慌的事情啊。臣谏言,請陛下示人以安,以撫天下百姓之心。”
呵呵。葉黛暮真想把他叫進來,然後噴他一臉血。馬丹,說的如此大義淩然,不過就是想說家醜不可外揚嘛。想叫她藏在馬車裏不出去是吧。做夢。她又不是做了什麽不可告人的醜聞,何必要掩人耳目。何況她又不是傷在臉上,只是雙手上有些許沒能愈合的傷痕罷了。
忘恩負義的家夥,他以為這傷痕是怎麽來的?是她無緣無故自己割的嗎?是她玩弄玉器首飾劃傷的嗎?是她被正義淩然的臣子谏言誤傷的嗎?不是,不是,都不是。而是為了他們這群傻子一樣的人,與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歹徒搏鬥時留下的,是她不屈服于惡黨,是她曾英勇抗争,是她曾愛護臣下的勳章。
就為了他想要粉飾太平,她就不得不委曲求全嗎?
呸,憑什麽!
☆、第壹佰壹拾叁章 歌之以淚
葉黛暮現在大概是明白了那些奉獻自己最終卻落人埋怨的人心情了。比如在火場将人救了出來,人家還要抱怨說沒有将她的存折帶出來的消防員。不過,葉黛暮也有自知之明,她是沒有那麽高尚的情懷啦。她的初衷也不過是為了自己活命罷了。
不過呢,人就是這樣。雖然并不是要求回報,但是被自己救了的人如此對待,還是叫人火大。這禮部尚書已經不是老古板了,已經是不通人意,不近人情。葉黛暮咳嗽了兩聲,讓霁曦将自己扶了起來。盧淑慎和青盞站在兩邊,小心翼翼地拉起了門簾。葉黛暮緩慢地走了出去。
就讓她來,好好地給他看看這現實吧。
“咳咳,崔尚書,為何有此言論?”葉黛暮嗓子沙啞,每說一句話,便會咳嗽起來。哪怕是說話,胸口都會拉扯到傷口。葉黛暮卻一點也不表現出來。這個時候示弱,那才是傻到家了。就是河豚也會在遇敵的時候鼓吹自己的龐大。
“陛下已經受傷了。還請慎重行事。古語雲,帝為國尊,應以身作則。若是讓百姓看到陛下如此虛弱之态,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請陛下藏身而避。這是為了大魏的尊嚴,為了黎明百姓着想。”冠名堂皇的大話,葉黛暮聽得已經夠多了。然而這一次最讓她感受到無恥兩個字。
“以身作則。好一個以身作則。”葉黛暮面無表情地讓姜瑛把六部官員都叫了來,連腿瘸的柳閣老都讓人把馬車駕過來了。衆人漸漸地圍過來。崔尚書雖然不會膽怯,但也被氣氛所感染,略微地緊張起來了。“既然崔尚書冒萬馬來踏的危險,向朕提出這寶貴的谏言。我想不該讓大人的一番好意,隐在暗處,不為人知。”
你想要谏言是吧。我就給你個青史留名的機會。葉黛暮已經被氣瘋了,雖說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完全不想等到之後再慢慢報複了。也許是被這幾天的湯湯水水搞得她完全沒了耐心。這仇若不當場報了,葉黛暮就吞不下這口氣。“朕倒要問問你,朕這身傷,如何難登大雅之堂,如何對不起這天下百姓,如何是我大魏之恥?”
崔尚書立即想辯解,然而葉黛暮不想給他任何機會。“朕活得堂堂正正,不愧對天地祖宗。朕身上的每一處傷痕都是光明正大的。朕不曾負于百姓,又為何要躲着他們!”
“陛下,雖是如此。但是人言可畏,陛下,三寸之舌可葬天下啊!”崔尚書抑揚頓挫地解釋道。
“是啊,就比如崔尚書這根舌頭。”葉黛暮捂住自己的嘴,咳嗽得如同要将自己的肺咳出來一般。盧淑慎趕緊輕撫她的背,囑咐侍女們。“霁曦,快去給陛下拿溫水調些蜜汁。青盞,快去拿藥膏來。帕子,帕子呢!”
衆侍女們都被調動起來,匆忙的腳步幾次打斷了崔尚書開口。侍女們哪怕是好脾氣的霁曦都想狠狠啐他一口,陛下的傷都沒好,他竟然忘恩負義至此,白瞎了他那禮部尚書的名頭。這番局面就是故意的。将葉黛暮的傷勢展現在衆官面前,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陛下曾付出了什麽。
“無礙。”葉黛暮面無表情,連眉宇都不曾皺過。她揮退了擔憂不已的淑慎,扶着禦辇上的欄杆,繼續說道。“只是些皮外傷罷了。又不是會要了朕的命。朕也覺得奇怪啊,刺客的刀劍都殺不死朕,幾句閑話便會要了朕的命嗎?要命的是那無關緊要的小人語,還是你這堂堂禮部尚書,給朕戴上的枷鎖?”
“臣、臣不敢。”崔尚書曾敢接這頂要命的大帽子。他忍不住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珠,接着說道。“陛下,怎可随意給臣扣這罪名。臣是想要不損陛下的威名。無論如何,請陛下三思。”
幾個傻子跟着附議。葉黛暮瞧都不瞧這些小螞蟻一眼。這些家夥不值得她回話。葉黛暮不由地想吐槽,自己已經成為如此傲慢的家夥了啊。但是要把這些牆頭草也當做敵人,那她不得累死啊。首先要幹掉的就是這個家夥。葉黛暮牢牢地盯着崔信修,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要朕三思。朕做錯了什麽嗎?朕為了保命舉起劍抵抗是錯誤的?那是不是有人将刀架在朕脖子上,朕也要乖乖去死是嗎。”葉黛暮冷笑着反問。
“自然不是。”崔尚書臉上的汗更多了。
“那朕的傷怎麽會見不得人。朕活得堂堂正正,既不懼刀劍來襲,就不懼人言。若是他們有話說,那也便是心藏惡鬼,即使是西方釋迦摩尼也會被污蔑吧。”葉黛暮咳嗽了兩聲,笑着說下去。“朕說是天子,不過是個凡人。既會生,終會死。食五谷,見五色。若是你們誰能跳出這個循環,我倒要佩服你們了。”
“活着的人必然會受非議。然,人活一世,怎能受人言所制?”葉黛暮大笑。“我便是我,他說也罷,不說也罷。我都是這大魏的女皇。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這女子之軀。但是我告訴你們,我葉黛暮既然坐上了這皇位,就沒想着活着離開。我就是死,也死在這大魏最尊貴的位置上。”
“聽好了。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才是這大魏的主人。”葉黛暮宣告完畢,不要人攙扶,便徑直回了馬車裏。
盧淑慎跟侍女們立即将門簾放了下來,遵循着順序,沉默地進去了。姜瑛将衆官送回了馬車上,崔尚書話也說不出來了。柳閣老躺在馬車上,對着坐上來的文閣老,笑道。“這陛下,也有些陛下的樣子了。”
“你倒是舒服。”文閣老不客氣地奪了他手中的茶,一口氣飲了下去。“陛下,是個什麽樣子?難道你曾經正眼去看過?還不是将她看作是孩子。你如今有何打算?”
“只問,有些狡猾啊。長安,怎麽不說說你自己呢?”柳閣老當然知道,他這閣老是如何來的。若是不是先皇為了革新,特意點了他做這閣老,這光會埋頭做事的文度怎麽可能到得了這個位置。而如今的陛下,正是先皇的掌中寶,心頭肉,繼承所愛之人血脈的女兒。
“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多此一舉。”他在先皇去世之後,仍然死皮賴臉地占據這閣老的位置,就是為給現今的陛下做墊腳石、登天梯。他,文長安,生則銜枚,死則結草,終要報敦誠帝的知遇之恩。
☆、第壹佰壹拾肆章 元年
大魏自開國皇帝伍恒帝起的傳統,歲末年祭後,從上京的城門而入,讓久候多時的百姓看看新帝的風采。當然也有很多皇帝沒有經歷過這傳統,沒有別的原因,因為短命。比如葉黛暮那倒黴老爹。敦誠帝在位才三個月。
葉黛暮忍不住算了算,她已經在位半年了,比老爹久得多。可是這半年來,她連一件事情也沒能做成,甚至都沒有摸到權利的邊緣。這麽說來她爹比她好太多,不僅掌握了王座,而且還雷厲風行地換了一個自己的閣老。僅憑這一個閣老,便足以做成許多事情。要是,要是這閣老可以為她所用的話。葉黛暮頓時精神了。
馬車随着她的沉思,慢慢地向前行駛,車軸發出咯咯地響聲。穿過高大的城門,黑暗漸漸隐去,露出繁華上京的冰山一角。樓閣亭林,花團錦簇,雕欄玉砌,數不勝數。一步一景,一眼一夢境。這便是大魏的國都,經歷整整六百多年的歲月,每一處都散發着叫人驚嘆的美,令人迷戀,令人不舍。
“陛下。”盧淑慎輕聲提醒。
四周的窗戶被打開了,簾子輕輕地拉起,冬日的光溫暖地照射進來。葉黛暮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好舒服的光芒啊。這就是活着的感覺。
突然,司儀尖聲喊道。“陛下駕到!”
然後葉黛暮聽到了如同山洪暴發一般,排山倒海而來的應和。“恭迎陛下。陛下萬福。天佑我大魏!天佑我陛下!恭迎陛下……”
洪亮得像是雷霆在這白日裏炸開來了,叫葉黛暮震驚。百姓跪倒在路邊,将葉黛暮所能見的極限全部填滿,他們叩拜于此,為她慶賀。雖然心裏知道,這些人絕不是心甘情願地跪拜于她。她既無政績,又無德操。百姓憑什麽臣服她?就憑她是女皇,可笑至極。
可是就算神智清明的人,也會沉浸于這萬人朝拜,虛構出來的假象。任誰都會有虛榮心,葉黛暮也不會例外。即使她曾經歷兩世,此時的心智也不過是個不大的孩子。連她都不由地被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