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6)
。然而最先迎來的不是她自己的死亡,而是那些愛她的人,一個接一個,在她終于察覺到的時候,從她緊握的雙手中。
從此那個代表了對她來到這世上欣喜若狂的充滿愛意的名字,被塵土埋葬了。
已經整整十年,無人再提起這個名字。葉黛暮禁不住熱淚盈眶,那是我的名字。是我!
“暮暮,暮暮,你怎麽樣了?”謝璇一把将她從青盞那裏搶過來,輕柔地抱着她的雙手竟在微微顫抖。一雙握劍可斬千人也不會脫力的手,此刻竟然止不住地綿軟。他在害怕。
這個舉世無雙的,放蕩不羁的浪子,竟然也有感到害怕的一天。追到門口的湛兮道人驚訝到差點掉了手中的拂塵,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快步走過去。“快讓我看看。”
謝璇這才想起,趕緊将葉黛暮平放在自己懷裏,急迫地對湛兮道人說。“師叔,快,救救她。”
“還好,未到致命處。”說着,湛兮道人掏出金創藥,轉過頭對青盞說。“去燒水,要繃帶,還有煮點紅糖水。哦,要是有人參就也拿來。”
回過來一看,那平時總是鎮靜的師侄,慌亂得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忍不住吼道。“慌什麽?你師叔在,還會讓她有事。當年你血都冷了,師叔還不是把你救回來了。快快快,放床上去,拿個暖爐,這大冷天的,要是她凍住了,你只能找那禿驢喊魂了。”
等治療結束了,一切歸于平靜。謝璇才抹了一把冷汗,對湛兮道人反駁道。“救我的是師父,師叔你才是負責喊魂的那個。“
“我說這關系也太亂了,又是佛教弟子,又是道教子弟。你這是腳踏兩條船啊。”湛兮道人對着牆面磕了磕自己的煙鬥,好一段時間沒抽,煙瘾都犯了。“有煙草沒有,我的袋子剛剛掉了。可惜我那玉溪的好煙草。”
“沒有。”謝璇面無表情地推開他的手。”何況我本來就只拜了一個師父,你這師叔是我娘撿回來的,不然,誰管你。“
“嘿,你小子!你要不是我師侄……“湛兮道人氣呼呼地蹲在臺階上生氣。
葉黛暮又夢見那少年了。夢中她坐在他的肩膀上滿院子嬉戲,笑鬧聲灑了一院子。她伸手去摘頭頂的石榴,摘不到,低頭看那少年。
那少年有一雙與葉黛暮相似的杏眼,眼角一粒淚痣,烏發如金曜石,流動着奇異的光芒,英姿勃發,閃耀得叫人移不開眼,卻又像冬日的暖陽,令人感到溫暖。
她胸口悶熱,像有什麽鼓脹起來似的,是一個詞,像墜落的流星一般勢不可擋,沖上她的舌尖。
“謝公子,陛下醒了。”青盞風風火火地沖了出來,一見到謝璇便激動地喊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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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璇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沖進屋去。葉黛暮果然已經清醒了,虛弱地靠在那裏,嘴唇蒼白,雙眼迷茫。莞兒遞給她一杯紅糖水。“姐姐,你喝點水吧。”
“恩。”葉黛暮呆呆地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溫度剛好,甜滋滋的。然而她的心頭卻不住地發涼。在狂喜之後,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和恐懼。那個夢中人,是個紅色披風的少年,不是謝璇。絕不是他。可是那個名字?他是如何得知這名字的?心中的謎團越來越大。
但是不變的是,她的心仍然劇烈的疼痛着,不是因為傷口,而是回憶。她那被自己塵封的記憶,打開了一個缺口。
風狂躁地呼嘯着,在刺耳的尖叫聲中,馬車在山路上翻了。母親在開始的時候被抛出了車廂,而她在翻滾的車廂裏怎麽也逃不出去,頭破血流。當時她想的是,終于結束了。這一生本就不該有的,死亡才是所有痛苦和煩惱的安息之所。
血将她所見一切都染就成昏暗的紅色。
馬車在翻滾中即将滑下懸崖,她想她是真的要死了。
但是在簾子飛揚起來的瞬間,她看見的是那張總是在笑的臉全是傷口。滿是血,他卻還在笑。
“暮暮。”
“活下去。”
他死了。
☆、第陸拾玖章 花似夢
他死了。
他為她死了。
葉黛暮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
哥哥……哥哥,為什麽死的不是她呢?如果死的人是她就好了。那麽後來母親也不會死了。她為什麽這麽愚蠢,為什麽這麽固執,為什麽、為什麽要推開他。哥哥,哥哥……哥哥,求你別死,別離開,別離開暮暮。你離開了,暮暮,暮暮和娘該怎麽辦呢?
她哭得一塌糊塗,像多年前的那一天。她跌坐在塵土之中,卻終于感受到了天堂。她的肉體在三年前出生,她的靈魂卻在那一刻重生了。她曾經是誰又有什麽要緊的呢?現在,她是母親的女兒,她是哥哥的妹妹,她是暮暮。
“暮暮。”一雙溫柔的手拭去她滿面的淚痕。“別哭了。我在這裏。”
擁抱,為什麽會是這樣溫暖的呢?她靠在那胸膛,哭得幾近要斷氣,把她所有的痛苦和悲哀都哭了出來。她不是想不起來,她只是真的不願想起。她是這樣的愚蠢。
哥哥……
對不起,哥哥。
“不是你的錯。”謝璇擰了一把熱毛巾,輕輕地擦拭她的臉,一點一點像是擦拭着什麽珍寶。“都不是你的錯。別哭了,暮暮,我在這裏呢。”
“不,是我的錯。是我,是我……”葉黛暮抱着他,淚水卻依然停不下來。她止不住內心的哀痛。她已經,她已經忍了太久,太久了。
“當然不是你的錯。”常老先生突然插入一句,他坐在旁邊很久了,一直沉默着。他臉上的表情那麽凝重,嚴肅得叫人畏懼。“莞兒,快給恩人磕頭。”
莞兒二話不說,放下臉盆,就地跪地磕了三個響頭。“恩人在上,受莞兒一拜。“
“快起,快起來。莞兒,起來。”葉黛暮這才斷了哭聲,虛弱地說。“不要這樣。莞兒。你是受了我的拖累。不用放在心上。”
“不。您救了莞兒的命,就是莞兒的恩人。”莞兒擡着閃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那雙眼睛,為什麽會如此地熟悉?但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母親,母親不是姓李嗎?她記得,她記得母親的名字——李汝愛,那是個甜美到連呼喚都叫人傾倒的名字,卻刻在了一塊冰冷的石碑上。
門外不知為什麽傳來嘈雜的響聲,有馬,有人。一個人推開了門,衆人順聲望去。竟然是語嫣。“陛下,如何了?盧大人派妾來看看。”語嫣會些醫術,所以盧淑慎一聽到葉黛暮受傷就趕不忙地把她偷送出來了。護送的人是姜瑛。
“陛下的傷口處理得很好。這藥确實難得。陛下,還是回去養傷吧。宮外也實在太危險了。”語嫣急切地說。盧大人在宮中已經慌得不行了,走路的時候差點摔倒了。
葉黛暮想想,她留在這裏,也會給常老先生一家人帶來麻煩。“好吧。我們現在就回去吧。幼安幫我一把。”現在也不是問幼安的這件事的時候。日後在說吧。
進屋子的時候,是謝璇抱她進來的,那時候,她還沒有清醒。現在她清醒的被他抱出去,被他溫柔的氣息包圍着,臉像燒起來一般火熱。她不敢擡頭,但是閉上眼,光是聽到他的呼吸聲,便叫她羞澀難擋。還是睜開眼睛吧。可是。可是就這一眼,叫她所有的小心思都飛走了。
這屋子的書房裏,挂着一副畫像。
信女拈花,坐在銀杏樹下。她懷中抱着一個孩子,她望着那孩子酣睡的臉頰,笑得如同春花般燦爛。那懷裏的孩子,眼角有一顆淚痣。哥哥……那畫像裏的女人是母親,那是母親。葉黛暮掙紮着,拼命地伸出手去夠。
謝璇沒有放下她,而是順着她,走了過去。
“這是我娘,這是我娘……”葉黛暮發瘋了似的喊。
莞兒傻傻地站在那裏,喃喃道。“姑姑……這是莞兒的姑姑。那維桢就是莞兒的姐姐了。”
常老先生以一種沉痛的表情站在那裏。他在聽見青盞喊她陛下的那一刻,便意識到了她的身份。謝璇面不改色,他從一開始便知道了。他是這上京的世家子弟,這樣辛秘的事情也逃不過世家的耳目。
名滿天下的太學院教習常安宇入贅他的老師家中,娶其女李氏為妻,育有一雙兒女。其中女兒随母姓,欲在将來選婿入贅,以傳續李家血脈。兒子随父姓,為常家傳宗接代。
其女李汝愛亭亭玉立,長至豆蔻,于夜市與喬裝的皇七子葉庭溪一見鐘情,棄父母,背法典,與其私奔。後皇七子葉庭溪被封為長平成王,無封地無實權,就此退出皇位角逐。兩人相戀,同年長子葉常青出生。十六年後,又得一女,名黛暮,盛寵,愛之若珍寶。可惜此女天性木讷,長至三歲,不會言語,不會行走,甚至于不哭不笑,宛如木像,全無人氣。
葉常青,字元卿,天縱奇才,總角便會作詩寫賦,騎馬射箭。面容姣好,游街走馬,婦女以花果贊之,幾致街停。天佑五十五年,時方十二觐見誠敏帝,竟得其嘉許,此子大有可為。衆人皆贊,弱冠之時便是他名滿天下之刻。上京世族無不以與之相交為幸。嘆天妒英才,未及弱冠,便英年早逝。何其悲哉。
發紅的雙目,哀痛與絕望沖昏了她的頭腦,她什麽也想不起,什麽也不想去想。她快要被這無情的命運給逼瘋了。她在失去的時候,才明白自己曾得到過什麽。而正是因為她曾得到過,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她才會對這樣冰冷而殘酷的現實如此痛恨。
她寧願什麽也不記得的出生,她寧願她現在什麽也沒有想起來,她寧願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起碼此刻,也許她不會如此懊悔。比起命運,她更痛恨自己。
淚水湧出她腫脹得發痛的雙眼,再一次地拼命地流淌起來。
她終于從那孩童的夢中,從她自己編織的謊言裏,從溫柔的虛假中,清醒過來了。
☆、第柒拾章 正是秋濃初冬時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謝璇大概絕不會采取如此的方式。哪怕是繞過這常老先生,要花費更多的精力去達成目的,他也會選另一條路。在他看到葉黛暮那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樣,便已經後悔了。
“乖,別哭了。”謝璇手足無措地用手絹擦拭她的眼淚。她的眼睛已經腫得看不清東西了,紅通通的,叫人可憐。謝璇抱着她,聲音輕柔得像在哄一個嬰孩一般。“乖哦,不哭了。我們以後去吃好吃的,有山珍、海味、美酒和好茶,所有你想要的東西,我們都去嘗嘗,好嗎?別哭了。”
葉黛暮摟着他的脖子,像是被縱容極了的孩子,不停地搖頭,仍舊哭着,不肯停歇,仿佛要将她這一生沒流過的眼淚全都流完。最後哭累了,趴在謝璇的肩膀上,抽泣着睡着了。謝璇這才松了口氣,将她抱進馬車裏。
常老先生急切地跟了出來,晃悠悠的叫人擔憂。“幼安,幼安。”
“常老先生還有何指教?”謝璇的臉一半藏在黑暗裏,一半被灰暗的月色映照得更加黯淡了。他的語氣與白日裏完全不同,若是白日如那清風拂面,然而現在,這聲音如同黃昏之時血紅色的夕陽,詭異陰冷得叫人毛骨悚然。
常老先生愣住了。幸得他經歷了許多,這半百的年紀并非是虛度的。他站在那裏,直視謝璇的眼睛,問道。“你究竟有何意圖?”
謝璇聽了,輕笑。“有何意圖?此話問得可笑。”說罷,登上馬車,便驅車離去。
常老先生靜默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去,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莞兒拉起他的手,怯生生地問。“祖父,天冷了,咱們進去吧。”
“好。”常老先生點了點頭,牽起莞兒的手走進門。而有一肚子疑問的莞兒分明聽見向來沒有煩惱的祖父深深地嘆了口氣。
秋,沿街的樹葉早已落得差不多了,只留光禿禿的深褐色樹枝,幾只叫不出名字的鳥點綴在枝頭凄涼地叫着。夜已深,一輪皎月正挂天中,光芒卻慘淡得叫窗前人不由陷入沉默。
“謝公子,你該回去了。”盧淑慎替陛下擦了擦汗,出了寝殿看到那個男人還逗留在宮中,皺着眉頭說道。
無诏進宮,還在宮中逗留,若是論罪,夠三品大員都革成白丁了。這男人卻全然不放在心上。“維桢,睡熟了嗎?”
“陛下還未睡安穩,但是公子不必擔心,妾等會好生照料陛下的。”盧淑慎說到這裏已是咬牙切齒,恨不得轟他出去。陛下出去時還是興高采烈的樣子,回來時不僅受了重傷,還雙眼都哭腫了。盧淑慎覺得自己沒有拿笤帚把這個負責保護陛下的男人掃地出門,已經是她很有涵養的結果了。
“她沒忘記。她哥哥葉元卿的死。”謝璇只這一句話,連語調都沒變過,卻叫盧淑慎在一瞬間變了臉色。
“陛下……陛下,還記得嗎?”盧淑慎當然知道這件古事,雖已過去十三年,但是她還是記憶猶新。她在家中的時候,也是千嬌萬寵的千金小姐,跟着嫡姐去郊外嬉戲。在那片無際的綠叢之上,那個爽朗笑着的少年披着猩紅的披風,騎着黑色的神駒,猶如一道閃電,穿過她的身邊。在場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芳心暗許?她也不過是其中一人罷了。
白訊傳來,大雨滂沱,涼意侵襲。不過一夜,滿京的梅花盡謝了。
“霁曦,煮一壺安神湯。”盧淑慎想了想,再加了一句。“煮兩壺吧。”
今夜又是不眠夜。
風吹得窗外的枯枝劈啪作響。葉黛暮睜開眼睛。還沒有天亮嗎?感覺已經過了一個世紀。其實困得要命,頭重得一塌糊塗,像有一頭山羊在撞她的腦袋。可是她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在完全的黑暗中,那幅畫像似乎動起來了。那些被她遺忘的過去,漸漸浮現出來了。
仲夏之夜,娘坐在葡萄藤下,搖着一把團扇,笑眯眯地望着他們。她坐在漢席上,肉嘟嘟的一團,木讷地瞪着哥哥。哥哥拿着一個木雕的小兔子逗弄她。“暮暮,看呀小兔子。喜歡嗎?哥哥給你雕的哦。和暮暮一樣可愛的小兔子……”
那天哥哥逗了自己一晚上,可是自己卻一聲不吭,動也不動一下。
此刻想起,卻懊悔到腸子都青了。那只兔子……說起來哥哥曾給她做過好多兔子的玩具。全都去哪了?若是能回一次長平成王府就好了,當初被徐婉清暗中欺侮,她不得不搬出自己的房間。也不知,是否已被那些勢利眼的下人們毀得一幹二淨了。想回去看看。
那個在記憶中已經模糊了的小院子,此刻也漸漸地溫暖起來了。葉黛暮慢慢地坐起來,一頭烏絲滑落肩頭,在黑暗中竟流淌着月色朦胧的光芒。
想回去。
“陛下,醒了嗎?”謝璇淺笑着,從梁上飛下來,坐上床邊的凳子,一把摸上葉黛暮的額頭。“不燒了。餓了嗎?你晚飯還沒吃呢。想吃什麽嗎?”
“想吃粥。”葉黛暮親昵地靠在他手心蹭了蹭。她想知道他為什麽會知道那個名字,想知道他究竟在她的過去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也想知道他對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可是她現在不想問了。何必要事事追根究底呢?只要他,只要此刻他對她心懷善意,那便足夠了。“想要吃蝦餃、魚羹,蟹黃炒年糕……”葉黛暮掰着手指念起來,說着說着,口水嘩嘩地流啊。等那些熱氣騰騰的食物擺在精致的碗碟裏,逐一呈現在她的面前之後,煩惱和憂愁暫時地被抛之腦後了。
盧淑慎早就吩咐霁曦煮的安神湯此刻派上了用處。葉黛暮捧着茶杯,惬意地靠在軟枕上,小口啄着。飲了一杯,頭痛果然好多了。她慢慢地躺了回去。
謝璇替她撚了撚被角,柔聲說。“睡吧。明天起來就好了。”
葉黛暮閉着眼睛,卻準确無誤地抓住他的手。
“幼安,你會陪着我嗎?”
“會的。你睡吧。我會在這裏的。”
☆、;第柒拾壹章 躲不開的高數
葉黛暮哭了一夜,第二日醒來時,不僅眼皮腫的厲害,嗓子也哭啞了。最叫她難為情的是,她竟然抓着謝璇的手,一夜都沒放開,害得他坐在床邊上撐着睡了一夜。早上起來的時候,那倆大黑眼圈,她還以為有刺客,吓得直拔劍。
“是我。”謝璇有氣無力地說,一邊打了個哈欠。
“陛下需要洗漱更衣,還請謝公子回避。”盧淑慎也是精神不濟的樣子,她強撐着肅穆的表情,毫不留情地把這個男人轟了出去。她忍了一夜,着實是忍無可忍了,若不是陛下不肯松手,她就是拿刀的心都有了。
謝璇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盧淑慎氣得面色發青,這家夥将這長生殿當什麽了,想來即來,想走就走,絲毫不把陛下放在眼裏。可是陛下呢,還那樣天真的樣子,絲毫不在意的樣子,迷迷糊糊地靠在椅子上,像個孩子。這種浪徒,要是再來接近陛下,她就拿熱茶潑也不肯。
不過,盧淑慎的這個決心不到半天便被打破了。因為葉黛暮與謝璋制定下的計劃裏,謝璇是必不可少的一環,還是最至關重要的那部分。汴州大旱,流民肆起,雖有兵亂,但是不可不救。起兵叛亂者皆是強者,所以他們才攻得下這縣衙,打得開糧倉。然而這些糧食不過杯水車薪,能救活的人并不多,而老弱婦殘絕不在其中。
生物淘汰法則,從來都是弱肉強食,憐憫和人性這種東西只有在肚子吃飽的時代才會出現。葉黛暮深知這道理。更何況,這次叛亂中還有各方勢力插手,必然不是一次單純的農民起義。額……作為她來說應該叫謀逆,但是她老是找不準自己的位置。
要想将普通百姓與幕後兇手區分開來,必須先安撫百姓。怎麽安撫?簡單,誰給他們飯吃,他們就跟誰幹。葉黛暮與謝璋謀劃,以黃金為餌,誘民以正。黃金從這上京的世家公子裏騙出一部分,剩下的就由內庫補足。想到此處,葉黛暮打算晚上去內庫看看,有什麽好賣的。
當個皇帝也是窮啊。人家當皇帝那是酒池肉林,驕奢淫逸,她倒好,窮得要當褲子了。還是先去見老師,算算還差多少錢吧。葉黛暮推開門,殿中的卷軸堆積了一地。“這是什麽?”
謝璋灰頭土臉地從裏面爬出來,葉黛暮還從未見過他這麽不修邊幅的樣子。謝璋完全顧不上這些,對她說。“維桢,可算來了。快來一起找吧。”
“前往汴州的山路昨夜坍塌,恐怕幾日內難以通過。現在需要重新規劃線路,計算路程和探明狀況也需要費不少精力。快來一起找。“謝璋得知這個消息,一夜沒睡,就想着前面的工作都白費了,頭痛欲裂。可是這地圖也不是哪裏都找得到的,不是宮廷內部,還沒有如此詳盡的地圖呢。他就等着宮門打開,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葉黛暮一看他嘴唇都凍紫了,趕緊催盧淑慎。“淑慎,快去搬暖爐來,還有煮一壺姜湯。老師,你怎麽不捧手爐來?”
“又不是姑娘,捧什麽手爐。”說是這般說,謝璋卻沒有拒絕她的好意。他知道現在不是矯情的時候,若是在此刻身體染恙,不知會耽誤多少事。更何況帶病來見陛下也不好,小孩子總是更容易被傳染的。
姜湯煮好,加了許多的紅糖。連葉黛暮也被勸着喝了一大杯。兩人出了一身汗,頓時感覺輕松不少。這才開始工作。
找到一半,葉黛暮突然想到,擡頭問。“老師,你可有見到幼安?”
“見過了,我已托他前往實地探明狀況,若是有小徑可以繞過,那便再好不過。另外,有些事情也只有他能做了。”謝璋頭也不擡地回答。
“那老師,我們究竟是運糧還是運財?兩者利弊已經辯了許久,可有結論?”葉黛暮拿起一卷,小心地打開。這些可都是無價之寶,有些是絕密孤本,輕易不許人得到。
“還是運財。雖在災區購糧成本太過昂貴,但是總比引起各方勢力的警惕要好得多。”無論如何都不能在事情成功之前打草驚蛇,否則必定功虧一篑。謝璋想了想,又對葉黛暮吩咐。“絕不可令消息走漏。現如今有幾人知道這計劃?”
“我,你,淑慎,還有謝璇,如今便這四人,連殿中其他侍女也不曾透露半句。”葉黛暮仔細回憶,她确實沒有透露過計劃。但是葉黛暮突然想到一點。“那麽幼安去找人運送之時,計劃不就透露給更多人了嗎?那會不會有危險?”
“這無礙,我已與幼安商量好了,以押镖為由押送第一批救濟金,這個理由也只能用一次。否則會漏底。”謝璋終于找到了一條合适的路線,這時桌子上他計算用的草稿都堆得比葉黛暮腰高了。
葉黛暮累得滿頭大汗,癱在席子上,連水都是盧淑慎喂的。靠,又找到上輩子高三做數學題的感覺了。手都抖了,幸好回去可以讓青盞幫忙揉揉,統治階級就是這點好處。不過,等葉黛暮休息了一刻鐘,謝璋也恢複了平時的樣子。他重新鋪好了桌子,對葉黛暮說。“來吧,功課不可荒廢,趁着此刻有些閑暇,我與你講些朝堂上的事吧。”
“哦。”葉黛暮不太開心地應聲。怎麽還要上課呀?這都快忙得腳不點地了,還要講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謝璋立即看出了她的心思,肅穆地對她訓話。“維桢,我問你,你可知朝中誰負責管理流民事物?”
“應該是中書省吧。因為決策都是從中書省下達的。”葉黛暮還記得那三個胡子頭發全都是雪白的老爺爺,總是笑眯眯地像三只狐貍。朝堂上六部吵成一鍋粥了,他們三個還是老神在在,半步也沒有挪動過,其他的大臣也不敢走到他們周圍打。
“那麽,誰管軍隊?”謝璋接着問。
“是兵部嗎?”葉黛暮見謝璋搖頭,皺起了眉頭,仔細地想。該死,那個兵部不管軍隊嗎?難道是刑部?不對呀,淑慎給她畫的關系圖上,軍隊明顯歸屬兵部的。葉黛暮腦中靈光一現。“難道也是中書省?”
“是的,朝中大小事宜,全都要由中書省決策,門下省拟旨,尚書省執行。即使我們要繞過朝堂做事,但是也不能瞞過中書省。”
“為什麽呀?”葉黛暮不解。
“誰保管了玉玺?”
☆、第柒拾貳章 人如飲茶
“中書省!”葉黛暮想也不想就得出了答案。
“正是。若是沒有玉玺,即使說是陛下您下達的旨意,也不能被承認。若是此次計劃失敗,不僅是流民得不到安撫,恐怕朝中早就看我們不順眼的人,就有借口攻讦我們了。”謝璋悠悠地嘆了口氣。他順手提起茶壺,煮了一壺濃茶。他一夜沒睡,現在撐不住了。
葉黛暮打了個哈欠,傻傻地望着謝璋流水行雲的動作。真是好看呀。淑慎每天晚上都給她上課,從琴棋書畫到詩詞歌賦,連走路坐姿都要挑剔。不過,只要她撒撒嬌就能被放過了。
“坐有坐像,站有站像。維桢,你的一舉一動都需要注意。千裏堤壩毀于蟻穴。”謝璋只是淡淡地說。葉黛暮卻被唬得一下便清醒了,使勁地搓了搓自己的臉,坐直了身板。謝璋接着說。“陛下,可知三位閣老的喜惡?做事的原則?還有弱點?”
葉黛暮知道這是在考她之前上的課還記得多少。她仔細地回想了一下,組織了語言才說。“謝公,名晉安字仲遠,為謝家掌權人,排行第二,兄為謝晉冀,乃是幼安之父,弟為謝晉奕,乃是大家名士。喜好大概是垂釣,聽聞許多人曾見過他獨自坐在洛河邊釣魚。原則……不知道,老師您也沒說過這個呀。弱點要是那麽容易掌握,那謝公大概坐不到這個位置吧。”
“貧嘴。如果我什麽都知道,你也用不到學了。”謝璋斟了一杯,放在她面前,無奈地笑了。
葉黛暮喝了一口,差點噴出去。“咳咳……老師這茶也太苦了。”
“先苦後甜,現在感覺到甜味沒有?”謝璋微笑着看她。
葉黛暮皺着眉頭,苦着臉,硬是把茶咽了下去,含着眼淚癟嘴。“沒啊。還是好苦哦。”
“維桢,人如飲茶。好好品嘗吧。今日時候不早了。”葉黛暮還以為他要出宮了呢,很是興奮地望着他。結果謝璋在她的笑臉前,殘忍地宣布。“還有兩位閣老的事情,你就寫個小策交給我吧。”
天哪,為什麽?葉黛暮欲哭無淚地點了點頭。臨時加作業什麽的,實在是太沒有人性了。回到長生殿,她還是欲絕不振,懶洋洋地趴在那裏不肯動彈。不想做作業啊!想出去玩。
說曹操,曹操到。謝璇突然從梁上翻了下來。葉黛暮立刻跳了起來。“幼安,你怎麽來了?”
“不是說好,要我帶你出去玩的嘛?”謝璇反問她。
葉黛暮撓了撓頭,什麽時候呀。算了,不管了,想出去玩。但是當她剛想開口的時候,旁邊站着的盧淑慎狠狠地咳嗽了一聲。“嗯哼。”
糟糕……葉黛暮嘆氣。出不去了。晚上要是青盞值班就好了,那姑娘從來都不反駁她的意見。好吧,是她自己太任性,除了淑慎和老師,誰也壓不住。可是,想出去玩,不想做作業。葉黛暮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盧淑慎的表情。看來是沒戲了。
“盧大人,面色不佳,是否身體染恙?”謝璇輕飄飄地問。
而葉黛暮心裏想的是,這家夥真是勇氣可嘉,上一個和淑慎這麽嗆聲的,現在腿都還沒好利索呢。不過,有一線希望也是好的。
“無礙。倒是謝公子,是不是太過随意了?”盧淑慎咬牙切齒地回答。真是引狼入室,早知如此,當初她絕不會妥協。
謝璇似看出她內心所想,反駁道。“對于我的到來,盧大人似乎不是很歡迎啊。但是盧大人可曾想過。刺客如此猖獗,僅靠一個姜瑛,能抵抗多久呢?何況仲常也不能日日守在這長生殿外。據我所知,今日值守之人可是徐家嫡長子徐景茗,徐家與陛下積惡已久。而你卻對陛下處于這危險裏無動于衷。”
盧淑慎雖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确實提升了這長生殿的安全程度,起碼自他駐守在此,再無一名刺客能進得了陛下身側。這是連姜瑛将軍都未能做到的事情。這個男人确實有能耐。現在她不得不面對現實了,陛下此時還離不開他,起碼在陛下掌握宮廷內的統治權之前離不開他。
但是這不意味着,他可以随意将陛下帶出皇宮。“陛下的安危實是最要緊的。若是出了這宮,你要如何保證陛下的安全?”陛下兩次出宮,都受傷了,這一次尤為嚴重。盧淑慎心疼極了。
“這個簡單,我為陛下聘請了衆多護衛。而且這一次,我們前往的常老先生家中,我也安排好可靠的人手日夜守衛。最重要的是他們人人都敬忠職守。更何況陛下現在已經處于油烹火燒之中,本就沒有什麽安全可言。唯有陛下自己,才能真正地保護自己。”這含沙射影的對白,叫葉黛暮一頓頭痛。古人說話這麽多繞繞,這是不讓現代人好好穿越了。
“人選可靠?”盧淑慎在聽見常老先生的名頭時就已經心動了。陛下如今處于弱勢,還不就因為手上無人可用嘛。如若能從常老先生那裏得到一二可用之人,這密不透風的朝堂也該為陛下開一個口子了。
葉黛暮一看有戲,立刻兩只眼睛水汪汪地望着盧淑慎,哀求道。“淑慎,就讓我出去吧。”
“可是你一定要跟妾保證,絕對要保護好自己。”盧淑慎無奈地點了點頭。
葉黛暮高興地跳了起來,被盧淑慎一瞪眼,立即裝模作樣地坐回去。“嗯嗯,我保證。”
“不過,這一次,陛下需要易容。”謝璇話音未弱,就看見葉黛暮兩眼發光地望着自己。“為了迷惑敵人,這一次你帶兩個侍女出去。在宮外,我準備了擅于易容的江湖術士,将你們三人打扮得一模一樣,來混淆視聽。”
“這倒是好主意。”盧淑慎點頭,立即選了兩個與陛下身形相似的小侍女。“但是除了這二人,我再派兩人去服侍陛下。此次,青筠,語嫣,你們去。”
青盞的眼睛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葉黛暮安慰道。”沒事啊,下次出門帶你去,我們輪着來嘛。這次想吃什麽,我給你帶。“
”無事。陛下。“青盞強顏歡笑。
見了那易容的人,葉黛暮還很是興奮,想到自己呆會要換一張臉就樂不可支。但是她沒想到的是,謝璇根本沒有打算給她易容。”将這兩人打扮打扮,送去預定的地方呆一會。還有我囑咐你準備的十二人也派出去。“
葉黛暮忍了忍,見所有人都被支走了,還沒輪到她,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