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水浪拍打岸邊磚牆,風中添了幾分清涼,胡萊搖下車窗,盯着公路底下一片灌木叢看了兩秒,終于打定主意下了車。
穿過惱人的雜草矮木,再往前走幾十步,水浪和風聲更甚,泥濘的淺灘模糊地看不清人影,胡萊四處打量,不遠處有個忽明忽滅的亮點,她很快反應過來,有人在抽煙。
她默默走過去,漸漸将小型客船的輪廓看清,是她小時候常見的過江客船,抽煙的人注意到她過來,深深吸了口煙,光點霎時亮極,又在一剎那熄滅。
“東西帶了嗎?”那人的聲音含糊不清,就像長年有痰卡在喉嚨裏,聽起來像個上了年紀的重度煙民大叔。
胡萊攤開掌心,露出五角星胸針,盡管沒了別針,已經算不得胸針,“是這個嗎?”
大叔拿起胸針,用手指感受上面的紋路,嘟囔了兩句怎麽把別針拆下來了就不說話了,眨眼間煙已經到了末尾。他打了個手勢,示意胡萊跟上,“哐當”一聲,船門被粗暴地打開,連帶着船身在水波中微微晃動。
胡萊腳下仿佛生了根,不再往前。
注意到人沒跟上來,那人有些不耐煩:“走啊,抓緊時間,天亮前得把你轉到另一艘船上。”
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胡萊總覺希望太過遙遠,走到這一步已是極限,再往後是她完全不想面對的未來,釋然就是那麽一瞬間的事情。
她招手對大叔喊道:“我不走了,你走吧!”話裏充滿久違的雀躍。
大叔是接了委托來的,忙沖過去拉住她:“不行,你不走,上頭要罰我的。”
胡萊以為他說的是張小新,篤定道:“不會,他就會明白的。”
她的語氣太過堅定,以致于大叔竟相信了幾分,待反應過來時,小姑娘撒了歡似地跑上了公路,他錯愕地看着手裏胸針标志,心道壞事了!
他摸出通訊器,給自個的老大打電話。
胡萊覺得自己八百年沒有這麽開心過,她忍不住想要歡呼,現在,她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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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幸于張小新的不要命,僅需二十分鐘,他們就追上了綠點。白楊打着哈欠從車裏鑽出來,擡頭看見一塊公交站牌,“月縣永久墓園”六個字在路燈照耀下十分顯眼。
高誠的車十分鐘前停在了這裏,現在裏面的人不見了。
這時,白楊眼皮沒來由跳了兩下,目光巡視一圈,最後落在某個點上。
墓園由連片山坡改建,入口幾步就是石板樓梯,隔四五層臺階便是一列墓碑,因着山坡的弧度,墓碑一眼望不到頭,唯見天空淺青底色略帶一層黃色輕紗。
張小新二話不說,輕車熟路就要往上爬,手猝不及防被人往後猛拉,身體失去平衡,幾乎跌入對方懷裏,幸好他及時轉身,平穩落地。
“有事?”問出這句話下一秒他下意識順着白楊的視線看去,在他們的焦點裏是一輛紅色跑車,帶有“準時下班”的印章車貼。
兩人對視一眼,雙雙往墓園裏沖,跑了幾十層臺階,拐入其中一列,轉過幾個墓碑,遠遠瞧見無力的身影靠坐墓碑邊一動不動,墓碑面前的啤酒易拉罐七零八落,隐隐可以聞見酒氣,那人的面容隐藏在垂下的發絲間,好似正在安眠。
四周靜得吓人。
一個可怕的想法籠罩在二人心頭,張小新張嘴想喊,卻發現發不出聲音,腳踩在棉花上,不得實處。憑着強大的自控能力,他将滔天恐懼壓到心底,加快腳步走過去。
白楊本想跟上,短促的“咔嚓”聲在某處響起,輕微到不可察,卻沒能逃過他的耳朵,他神經剎那繃緊,拔槍上膛,做出瞄準姿勢,緩緩靠近聲源,“出來!誰在那!”
某座墓碑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白楊餘光注意着附近的遮蔽物,如果高誠拔槍,也許會有一場惡戰,二對一,制服住他應該不成問題。
但是他下一秒就發現躲在暗處的并不是高誠,而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女人滿頭冷汗,發絲黏在臉頰兩側,攀着墓碑艱難地站穩身子,祈求道:“救救我的孩子……”
女人腹部微微隆起,白楊認出了她,走近一看,發現女人兩手沾滿鮮血,腳下的瑞士軍刀同樣滿是血跡。
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刺激他的視線,他感覺心猛然一跳。
下一秒,他聽到不遠處張小新撕心裂肺的叫喊,喊聲在平靜的墓園裏乍然沖破天際。
然而痛徹心扉的喊聲終究被漫山遍野的警笛聲覆蓋。
白楊回頭,高康健的老婆痛苦地伸出手,“救救孩子……”然後痛暈了過去。
那邊張小新已經抱起胡萊往外沖,白楊嘆了口氣,抱着面前的女人快跑出去。
兩人跑過的地方,鮮血一路滴下,什麽都聽不見了,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喘氣聲。
打頭的警車方停下,就被白楊和張小新截胡,車子一轉彎,一路急速鳴笛到醫院。
白楊撕了襯衫袖子給胡萊後背止血,三處刀傷,血流得根本止不住,殘存的溫熱迅速流失,被痛醒的孕婦一聲聲的哀嚎如一道道催命符,令人心煩意亂。
把人推進急救室後,他兩驟然脫力,頹然地靠在牆邊。
白楊的理性慢慢回籠,到現在這個地步,是誰也不想看到的,他想對張小新說點什麽,卻無從說起。
沒多久,專案組所有人都來了,十幾個人在走廊踱來踱去不說話,整個空間陷入詭異的沉默。
直到一號急救室裏醫生打開門,這種詭異才被打斷,随之而來的是籠罩在所有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病人失血過多,來不及了。”
然後,二號急救室的護士也出來了,告知大家孕婦肚子裏的孩子保不住了,詢問誰是家屬,她問話的時候,高誠正跟着鄭西西走過來,聞言幾乎又要暈過去。
後來每次回想,白楊都忘不了那一刻的心境,沉重深刻的窒息感扼住喉嚨,周遭的人吸光了氧氣,留他如離水的魚在泥地裏掙紮等死。
錢方和呂振興過來對他說了什麽,都被他含糊地敷衍過去。
那頭鄭西西和齊建國似乎在向張小新詢問今晚的行蹤,還有案發現場的情況,張小新靠牆低頭,不知有沒有聽他們講話。
就在白楊以為他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好像對誰的話有了反應,猛然擡頭望過來,布滿紅血絲的雙眼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他的視線看起來沒有焦點。
那麽多人在他面前,他卻渾然未覺,幸好白楊現在已經十分清楚這狀況是怎麽回事。
“張隊不舒服,後續你們處理,我先送他回去休息。”白楊把他從人群中拉出來,快步離開令人無法呼吸的地方。
走的時候與高誠擦肩而過,餘光裏兩人對視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一樣,白楊沒多想,經歷了這一切,沒有人能一成不變。
出了醫院,外頭天光大亮,白楊招了輛出租車,把張小新推進去,自己卻沒有上去的打算,“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放心,我會和他們說明一切的。”
張小新處在崩潰的邊緣,腦中一片混沌,任由他擺布,他甚至不确定現在是真實還是在做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真的誰都不想見到,無論人或者鬼。
張小新閉上眼。
祈禱一切都是夢。
“原來你的秘密是這樣的。”然而身旁悲情的聲音讓他無法逃避事實,“這世上沒有活人能夠明白你,一輩子該是多麽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