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巧合
曹苢一聽, 忙上前把趙揚扶了起來, 道:“大将軍不必多禮。”
趙揚又拜了一次, 方才站起身來, 和曹苢一起,走到屋裏一張木頭桌案旁, 兩人對着坐了。曹苢看了看趙揚的臉色, 道:“大将軍似是有傷在身,在下略通醫術, 可否讓在下為大将軍看一看,若是傷到筋骨,還應早些用藥,以免贻誤了診治的時機, 釀成終生遺憾。”
吳攸見這位曹先生雖然語調有些飄忽不定,但說的話都很客氣,再看他人長的敦厚莊重,目光平和,也沒什麽架子,心裏便放松了些。
趙揚的背确是疼得有些厲害,剛想答應,那位曹先生卻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慢條斯裏的道:“大将軍您有所不知, 我有位師弟,他從小十分頑皮,大約是他十歲那年, 不知是十歲還是十一歲,啊,那年他從樹上摔下來,怕師父責怪,便偷偷叫我給他醫治,我那時也是剛剛拜入師門,這醫術不是我最愛學的,因此我學的不精,如今也不過是通些醫理,當年我歲數并不比他大了多少,我便問他:‘你為何不叫醫館的大夫為你治呢?’他說:那還要花費銀錢,太不劃算……”
如果吳攸之前還有些懷疑他是不是賀冉之的弟子,現在她已經沒有了絲毫的疑問,這和賀雪齡的找豬如出一轍的故事讓她的眼皮直跳,心想,莫非這就是賀冉之的教學風格?
不過她又轉念一想,陸洵還挺正常的啊?!她看了看曹苢,發現他雖然視線雖然游移不定,可是基本上都在圍繞着趙揚的臉打轉。
吳攸估計,曹苢多半是想試探一下趙揚,若是他真的像周遠那樣性情暴躁,這會兒早掀了桌子,把刀架在這位曹苢的脖子上了。
趙揚這一次吃了不少苦頭,也充分地吸取了教訓——曹苢一段往事講了半天,只有他還在恭敬地聽。吳攸這會兒是真心想去如廁,而趙揚的侍衛一夜沒有合眼,在這種像佛堂講經一樣的氣氛中,他眼看着下一刻就要睡着,只是靠着自己的毅力在苦苦支撐。
正當這侍衛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牆角裏牛三響亮的呼嚕聲又把他喚醒了,他瞪着眼坐直身子,繼續受罪。
“……因此……”
聽着曹苢就要講到尾聲,所有的人都精神抖擻,果然,他下一句道:“大将軍還是随我來,我先給大将軍看一看傷口的好。”
說罷,曹苢站起了身,趙揚随他朝裏面那間屋子走去。
牛三這時候也醒了,他茫然的望了望,吳攸見侍衛跟着趙揚進去,自己忙上前對牛三道:“這裏……哪裏有如廁的地方?”
誰知道,牛三朝外一指,道:“旁邊那土丘後面,沒人的地方,哪兒都可以!”
吳攸雖然很不情願,但是她真的忍不住了,于是,她心驚肉跳的解決完了個人問題,回到屋裏,發現趙揚還在裏間,而牛三給她端來了清水,對她道:“一看你平時就沒受過苦,喝點水吧。”
吳攸喝了口水,發現這水很涼,有點甘甜,像是泉水,也有可能是那種地下水,不管如何,一碗水喝下去,她覺得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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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攸問牛三道:“這曹先生原本就是你們村裏的人麽?”
牛三點點頭,道:“是啊。”
說完,他咧嘴一笑,道:“要不是曹先生及時回來,帶着我們搬到這樹林後面,我們村子早就被周曾的人洗劫的過不下去了。旁邊那兩個莊子,原本比我們這裏還富裕些,現在不是都逃荒去了?哪裏還有半個人吶。”
吳攸想起牛三一開始的話,笑道:“你怎知我平時沒吃過苦,我也随流民逃過難,那滋味确實不怎麽好受。”
牛三斜着眼睛打量了吳攸一陣,好像不太相信似的。吳攸被他的樣子逗樂了,給他講起了自己那幾天的逃亡生涯,這回牛三津津有味的聽了起來。
吳攸那一段生活比較短暫,一會兒就講完了。牛三有些意猶未盡,直到外面有人喚他,道:“牛三,你又賴在曹先生家裏偷懶?!”
牛三沒好氣的對外面喊了兩聲,起身走了,吳攸這會兒終于有心情稍微打量一下曹苢這間屋子,剛才光線太暗,什麽都沒看清楚,這一瞧方才發現,比起陸洵那頗有風雅格調的,點綴着苔痕草色的鄉間小院,這位曹苢的屋子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這外間只是孤零零地擺了一張桌子。
然而四周的牆壁上,卻都結結實實的釘着一排排的木格,上面橫着豎着,擺滿了厚厚的書。
吳攸上前一看,都是什麽前朝的法典,當世的律例,應有盡有。
吳攸心下了然,這位賀雪齡口中她爹爹座下“最聰明”的弟子,原來學的就是這個。
這正好合了趙揚現在的心意,趙揚這回整頓齊地諸州上下,遇到的最大的障礙,也不過于此。
趙揚早就從最近發生的事情當中,意識到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的道理。然而問題是,齊地從他爺爺到他爹,實行的從來都不是法治,而是人治。
自從他爹去世之後,軍營裏的事他說了還算,但出了軍營,老的他管不了,小的他管不着,再加上去年收成不好,大家都餓着肚子,誰見了他,都是一肚子氣。
果然,吳攸隐隐聽到屋內趙揚開口,對曹苢說起了齊地近來諸州新定,需要重新樹立規矩。趙揚眼神比自己好,想必剛才他已經看到曹苢這滿屋子的書,才有此一問。
趙揚話音剛落,曹苢就開了口,只不過這回,他的聲音雖然好像還是浮在空中,卻一字一頓的十分清楚,再也沒有了方才那啰啰嗦嗦的勁頭。
他對趙揚道:“聽聞大将軍自三年前統領齊地軍隊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敢問大将軍是如何治軍的呢?”
一聽曹苢反問自己,且問的是軍中的事,趙揚把胸膛一挺,昂然道:“無他,我趙家一門三代,作戰時身先士卒,從不膽怯。行軍之中,吃穿用度,都與普通兵士一般無二。每次攻城略地之後,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從不例外,因此兵士們都勇往直前,少有貪生怕死之徒。”
曹苢似是發出了一陣贊許聲,随後,他道:“治民的道理,其實和治軍相似,古人雲:‘誘之以賞,而後民知所趨;脅之以罰,而後民知所畏。賞罰必信,政令必行,而國不富強者,未之有也。’”
趙揚嘆道:“我何嘗不知,但這齊地上下,積弊頗多,近年來,大晉法度荒廢,齊地各州官員……乃至我府中一種幕僚……多半在其位,不謀其職。上行下效,許多百姓也早将‘法度’二字,視為無物。”
曹苢道:“大将軍所言,确是另一樁極重要的事——法固然重要,執行之人,卻更為重要——将軍把守各州,自然不能事事親自過問,因此,大将軍必須挑選有才幹之人來替大将軍傳達旨意,所謂‘不得其人不行;得其人而任之不專,亦不可行’……”
趙揚點頭稱是,心想,今年之所以春耕比較順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任用了陸洵的緣故。想來去年此時,他也曾經吩咐手下到各州去勸課農桑。當那些人從各州刺史那裏回來之後,都表示任務完成得不錯。然而,一直到秋天許多地方顆粒無收,趙揚方才發現勢頭不對。
曹苢又道:“自然,大将軍應盡力輔助所謂執法之人,為他們創造便利,令他們若有任何所見,所聞,所感,都能及時告于大将軍得知,唯有如此,大将軍方才能知道民心所向,而民心所向,自古就是成敗之關鍵。”
趙揚一想,自己和那些各地官員脫節,早就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的想法自己都摸不清,更別說知道百姓的想法了。想到自己面臨的內憂外患,他皺起眉頭,沉吟起來。
曹苢自然瞧出了趙揚的不安,他話鋒一轉,對趙揚道:“聽聞大将軍今年早些時候,把自己的府邸搬到了歷州?”
趙揚聽罷,點頭道:“我這些年來,每攻占一地,就會在那裏駐紮一陣,已保局勢安定,再做打算。”
曹苢“嗯”了一聲,接着道:“如今齊地諸州,都已落入大将軍囊中,大将軍是否考慮過日後在何處處理公務呢?”
這個問題,趙揚其實想過,他是很想一直呆在歷州的,主要的原因是這裏離周曾的地盤近,他還想接着往西打。況且歷州這個地方,雖然不怎麽富庶,但是比起齊州其他地方,這裏倒是很有讀書知禮的傳統,從前平安的時候出過不少秀才舉人。趙揚手下的好幾個幕僚,都是歷州人氏,他們自然一直勸說着趙揚,希望他能留在歷州。
然而現在再想想,這不一定是什麽好事,比如他挨着周曾,雖然他攻打周曾很方便,但是周曾打他也一樣方便;而歷州的人文化水平,在過去的十年裏也直線下降,稍微有點才氣的都入朝為官(比如謝瑾時),或者是跑到南方去了,剩下的都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自以為認識幾個字就不得了的所謂“文人”。
眼看趙揚沉默不語,曹苢緩緩開口說道:“依在下看,大将軍不如遷往朔州。”
趙揚聽罷,心中一震,曹苢還沒有說自己的理由,他的內心就已經開始動搖了。只聽曹苢不慌不忙地道:“朔州被山帶河,又有隴景天險。齊地雖大,北部卻過于寒冷,又毗鄰幹戎諸部,太不安定。而朔州偏近東南,四周是萬畝良田,大将軍可在那裏囤糧,免除了糧食運輸之苦。”
他頓了頓,又道:“況且大将軍可曾想過,若是大将軍偏安歷州,無論是将軍的政令發行到諸州,或是諸州有事上報,都要費許多周折,大将軍如今人手不足,那些離歷州太遠的州縣,久而久之,就會難于管理……”
吳攸在外面聽的帶勁,冷不防聽見裏面響起了趙揚的聲音:“吳攸。”
吳攸聽見趙揚召喚自己,趕緊起身拍拍土,走進裏面那一間屋裏,恭敬的對曹苢行了個禮,道:“趙将軍帳下行軍司馬吳攸,見過曹先生。”
她擡頭一看,趙揚盤腿坐在榻上,衣服都換過了,似乎換的是曹苢的一身輕薄的麻布衣服,趙揚穿着略有些長大,但他把袖子一卷,也還算合适。
大概是傷口得到了妥善的處理,又稍稍整頓了一下,趙揚的臉色看上去好多了。見吳攸進來,他擡腿邁下了床,指着曹苢,對吳攸道:“曹先生建議我遷到朔州,你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