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猜測
吳攸只想坐下喝一口水,但是現在看來,田刺史沒有一點要招待她的意思。
吳攸幹笑了一聲,差點又變成幹嘔,她按着胸口,道:“田刺史沒聽過麽?‘賢者用人,各因其職。年長者任以大事,年幼者任以小事。’趙大将軍帳下,我最年少,因此便被派到你這裏來了。”
田刺史一聽,心中不免有些驚訝,他沒聽過那些傳言,以為趙揚見他拒不交稅,派了個少年,來羞辱他。可吳攸一開口,他卻發覺,這少年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他收斂了臉上厭惡和不屑的神色,對吳攸道:“大人進來……坐罷。”
吳攸進了朔州府衙,連杯熱茶也沒撈着喝,就坐在那裏,聽田刺史講起了朔州各縣去年的收成情況。
田刺史人長得枯瘦,又瞪着銅鈴大的眼睛,兩只手在吳攸面前上下比劃着,讓吳攸覺得格外心驚膽戰。然而這位刺史大人完全沒有考慮到吳攸的心理素質,仍在那裏滔滔不絕的說着:“換言之,若是再多收一鬥糧食,這五個縣,今春就沒有種子耕種了。”
“另三個縣:青縣、餘縣、寥縣,地處偏遠,去年遭遇蟲災,有些村子,顆粒無收,我正打算從官府的存糧中調些糧食運去……”
他把一只樹枝一樣的手往吳攸眼皮子底下一伸,五指攤開,用他那空空如也的手掌向吳攸演示着這三個縣不幸的遭遇。
吳攸聽着聽着,心裏明白了,田刺史的中心思想就是:他不交賦稅,不是一個主觀的問題,而是一個客觀的問題——他沒的可交。
果然,田刺史說完以後,吳攸把攤在她面前的各縣的記錄簡略翻了一翻,發現,确實如田刺史所說,為了保證今年的收成,朔州是不太可能為趙揚龐大的軍費開銷買單的。
她點點頭,對田刺史道:“大人說的,雖然很有道理,可趙大将軍為保這一方平安,時不時要調兵遣将,抵禦強敵。如今軍糧短少,府庫空虛,若是有人來犯,可該如何是好?”
田刺史低下頭,轉着眼珠子,過了一會兒,方才又開口道:“若是為了籌集兵士們的糧饷……”
吳攸聽他話音裏有所松動,馬上擡頭緊盯着他,卻見這位田刺史的目光,有些飄忽起來。
這老家夥果然還有所保留!吳攸心想。她趕緊和顏悅色地問道:“正是如此,不知道刺史大人有何見教。”
田刺史把手往寬大的袖子裏一揣,兩眼望天,道:“過去數年之內,成年男丁皆被大将軍應征入伍,各村之中,實在缺乏勞力耕種田地……如今這齊地各州并無戰事,若是農忙時,大将軍能派些兵士來朔州各縣,那這些兵士的糧饷……”
吳攸聽後,陷入了思索。大晉的募兵制度,成年男子原本就是“平時為民,戰時為兵”,只不過随着各州用兵不斷,幾乎時時都是“戰時”,被征用的兵士,很少承擔墾荒種地的責任,這也是去年各州賦稅不足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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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足夠的人手從事生産,恐怕,這不僅僅是朔州面臨的困境,而是齊地各州都要解決的問題。
田刺史見她沉默不語,馬上又補充了一句:“只有如此,今年,朔州方才能有餘糧上繳啊。”
吳攸看着田刺史充滿期待的目光,心想,這一番話,平時他在趙揚面前,大概是從來也沒有機會說出口過。
她想了一想,對田刺史道:“多謝大人賜教。我心中已經有了主意。我等眼下要去驿館歇息片刻,明日清晨,再給大人答複。”
田刺史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忐忑,但是,他見吳攸态度謙恭,彬彬有禮,再說,此時他也別無他法,只能跟吳攸周旋。他點了點頭,道:“好。那我就靜候大人佳音。”
待田刺史離開之後,吳攸吩咐左右,讓他們換上普通百姓的衣服,到城外村子裏查訪一下,看田刺史所說的是否屬實。
衆人回來之後,紛紛回禀吳攸,這裏的百姓雖然能維持基本的生活,但是确實也沒有什麽可以上繳的糧食。況且,他們心中似乎十分憂慮,生怕趙揚因為田刺史不肯像隔壁的常州那樣強制征收賦稅而懲治他,或者是把他換掉,換一個不顧百姓死活的父母官來。
吳攸嘆了口氣,這個世道,百姓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啊,不是水深火熱,就是整天擔驚受怕。這兩個州是如此,另外的州,還不知道都有什麽樣的麻煩。吳攸開始有點後悔攬上這個費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想來想去,吳攸把驿館裏發潮的被子往頭上一捂,嘆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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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趙揚正捧着那個彙聚着吳攸心血的本子,看得津津有味。他看了一會兒便站起身,對屋外道:“請徐先生來。”
徐厚成見趙揚大晚上的派人前來傳他,以為出了什麽事情。他急匆匆趕到廳前,卻見趙揚端坐在書案旁邊,手中拿着些零散紙張訂成的書冊,厚厚一沓。他一頁頁翻去,臉色一時疑惑,一時舒展,一時又若有所思,最後盯着某一頁看了半晌,朗聲笑了起來。
徐厚成聽見趙揚的笑聲,不覺愣在那裏。他這個主人從小就沉默寡言,長大了更是喜怒從來都不形于色。不知道多久以來,徐厚成都沒有聽見過趙揚的笑聲了,他甚至懷疑趙揚是否根本就不會笑。因此,眼下他格外奇怪,趙揚到底在看什麽。
他轉念一想,最近,趙揚臉上經常會出現一些以前從沒出現過的表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就是從那位姓吳的姑娘進了這将軍府開始吧。他心裏合計,趙揚手中拿的那些東西,多半還是和吳攸有關。
趙揚聽着動靜,擡頭一看,見徐厚成來了,含着笑,把那本子往徐厚成眼前一丢,道:“徐先生,你來瞧瞧。”
徐厚成好奇的翻開一看,有些驚訝,他擡頭看看趙揚,問道:“這……這是?”
趙揚道:“今日有個侍女在吳攸房中撿到此物,說是上面所畫和她家鄉裏害人的咒文十分相似,她心中生懼,因此便呈了上來給我過目。”
徐厚成見前面幾頁都看不太懂,便翻過去,看到後面吳攸給趙揚所講之事,不由得連連稱贊,道:“大将軍,這是吳攸……吳姑娘講來勸谏将軍的麽?”
趙揚道:“正是……”
說罷,又翻到最後一頁,指給徐先生,道:“徐先生,以你之見,這是甚麽?”
徐先生橫看豎看看了半天,道:“似禽非禽,似獸又非獸……吳姑娘果然見多識廣,小人不知此乃何物……”
又道:“只是,不像甚麽害人的東西。”
趙揚嘴角一撇,仿佛在忍住湧上來的笑意,道:“她哪裏懂什麽害人的事,都是那侍女見識淺薄罷了。”
吳攸所派之人已經從常州歸來,将吳攸斬了劉刺史一事對趙揚細細回禀了一遍。徐厚成也全都知曉。他這時點了點頭,對趙揚道:“吳姑娘若真想害大将軍,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為齊地做這許多事情?”
趙揚将那本子那在手中摩挲了一晌,忽然臉色一沉,道:“徐先生,自吳攸進府以來,我自認待她不薄,可她卻日日夜夜想要離開這裏,返回江沅……這,到底是為何?!”
徐先生坐了下來,思索了一會兒,道:“我曾詢問過她,她父母兄弟,皆已亡故,如今她家中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她卻心心念念要返回江沅,只有一個可能。”
趙揚擡起頭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徐厚成,問道:“甚麽可能?”
徐厚成道:“吳姑娘快到及笄的年紀了,想來是從前她父兄為她許了人家,如今她着急回去,應是……應是要尋到夫家,盡快成親——大将軍,她一個弱女子,在這亂世之中漂泊無定,也不是個辦法。只有找到她父母為她擇定的夫婿成了親,方才有所……。”
徐厚成說到這裏,忽然感覺屋裏的氣氛有點不對,他擡起頭來一看,趙揚的臉色不知怎的,簡直已經是比鍋底還黑了。
徐厚成心裏一驚,剩下的半句話也吞了進去。
他正琢磨趙揚到底為什麽生氣,卻見趙揚皺着眉頭,悶悶的問:“徐先生,女子到了這年紀,就要嫁人了麽?”
徐先生點點頭,道:“正是……有的晚些……不過,即使不出嫁,也應都将親事定下了……在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去年十五歲,已經與人定了親,不過是她母親舍不得,因此與對方說好,到十六歲時,對方再來迎娶。”
又道:“卻不知吳姑娘父母給她擇的是怎樣一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