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惡夢
雖然吳攸一再提醒自己,這将軍府無異于龍潭虎穴,千萬不能掉以輕心,然而,一碗粥下肚,在這間還算暖和的屋子裏,連續好幾天擔驚受怕,忍饑挨餓的吳攸的身體違背了她的意志,她很快就……睡着了。
睡夢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周曾軟禁一衆大晉皇族的地方。那一天剛剛入夜,外面卻忽然響起一陣兵戈紛亂聲。聲音越來越大,甚至還可以看到隐隐的火光,照亮了暗夜裏的半個天空。
吳攸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是一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他穿一件绛紫色的圓領窄袖袍衫,皮膚很白,在月光下,似乎閃着一層瑩瑩的光芒,好像一塊潤和的白玉。眉如黛黛遠山,目光清澈明亮,整個人俊美而又高貴。
吳攸自穿越以來,見過的男子只有太監和周曾手下那些兇神惡煞的兵士,忽然出現了一個美得像畫中人一般的年輕男子,讓她覺得有點不太真實。
她心中生出一陣歡喜,一絲悵然,但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這些……好像并不是她自己的情緒,而是靈魂深處某種下意識的反應。
吳攸正在疑惑,這人卻忽然開口喚道:“攸歌,你在裏面麽?”
他的聲音十分好聽,溫和清朗,帶着春風中的絲絲暖意。他一開口,吳攸就覺得他應該吟出些什麽江南煙雨啊,什麽月下歸舟啊之類的。
可是,他喚的卻是這位公主的名字:慕攸歌。
難道他不應該叫自己惠然公主麽?吳攸一邊瑟瑟發抖,一邊納悶地想。她腦海中似乎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記憶,但是就像半明半暗的天色一樣,她實在是看不怎麽清楚,想不怎麽明白。
這人是誰,他叫什麽?
惠然公主慕攸歌模糊的記憶中出現了一個名字:謝瑾時。謝大人。
吳攸原本可以繼續躲在那裏,可是她的腿腳,或者說,是慕攸歌的腿腳卻不争氣的把她往謝瑾時那裏帶了過去。
下一刻,她聽見謝瑾時在她耳邊道:“公主,人生一世,有生必然有死。如今奸賊橫行,國難當頭。你可願助謝某一臂之力,以保全我大晉的最後一絲希望麽?”
外面火光越發亮了,吳攸看清楚了他手上那件太子常穿的绛紗單衣。
吳攸心裏頓時明白了他要做什麽,但是她好像已經失去了選擇的餘地。
她被侍衛用刀頂着,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推進了一個大一些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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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謝瑾時在她身後輕輕道:“時令自逆行,造化豈不仁……永別勞苦場,飄遙游無垠……”
……原來是,一首安魂曲啊。
然而恍然中,她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晉兆帝正面色蒼白,雙眼失神的強撐着試圖從地上爬起來。
她的周圍橫七豎八地躺了許多已經死去的宮人。吳攸驚異于自己竟然還活着,卻馬上又被眼前血流成河的場面吓得呆住了。熊熊烈火,正在她周圍不斷蔓延。
一團軟軟的東西塞進了她的手中,晉兆帝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攸行……今社稷之危,猶累卵也……”
“我大晉百年基業,皆系于你手。未免那些奇珍異玩,鎮國之寶落入周曾之手,我已命人将它們藏于這帛書上所載之處,從今往後,世上僅你一人知曉此事……”
“切莫辜負朕……一片苦心……”
“吳攸!”
吳攸猛一睜眼,身上還在涔涔的冒着冷汗。徐先生略有些擔心的看着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問道:“你沒事罷?”
吳攸強作鎮定,低着頭平息了一下慌亂的心跳,然後對徐先生笑了笑,道:“我……沒事。”
徐先生似乎松了口氣,但他随即說出的話讓吳攸差點真的昏了過去:“大将軍要見一見你。”
*****
短短幾日之中,吳攸的心理素質卻已經大大提高。當趙揚對她招了招手,讓她上前去的時候,她還能聲音相對平靜的回答道:
“小人身份低微,恐有污大将軍視聽。小人……就在此處答話好了。”
趙揚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似的,又重複了一遍:“過來。”
吳攸那脆弱的防線又有些動搖。她偷偷擡頭看了一看,見趙揚正坐在案前不知道在讀什麽,沒有看她,手中的書頁卻也沒有翻動。
都說燈下看美人,現下已是傍晚,屋內已掌起了燈,朦朦胧胧之中,這位殺神看上去比白天更加目光深邃,英氣勃勃。他還是那樣一副嘴角微挑的樣子,對吳攸來說,也還是那麽吓人。
吳攸想了想,決定不嘗試挑戰殺神的底線,而是順從的走了過去。
她停在了離趙揚和他的書案還有好幾步的地方,趙揚似乎對這個距離還是不太滿意,但是,他也沒說什麽。
他擡起頭,那一雙幽黑的眼眸上下打量起吳攸來。
吳攸這時候反而産生了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情緒。看吧、看吧。反正你看我,我也看你。你長得也還算是賞心悅目,我多看你幾眼,也不吃虧。
然而看了一眼之後,吳攸又把頭低下了。
殺神又發出了一聲不知是冷笑還是嘲笑的笑聲,随後惜字如金的又吐出來兩個字:“名字。”
“吳攸。”
“多大了?”
“十四。”
“為何來此?”
吳攸又把自己随父母流落到這裏的不算是謊話的話說了一遍。殺神點了點頭,道:“你的家人可還安在?”
吳攸照實回答:“都已亡故了。”
殺神又點了點頭,緊接着,問道:“白天我問你的話,你可曾考慮過?”
什麽?吳攸努力的回憶着殺神說了什麽,由于她做了那一個可怕的夢,讓她現在的記憶中又出現了一些空白的片段。
趙揚看她單薄的像一片樹葉那樣站在那裏,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茫然地瞪着眼睛,從來不怎麽同情弱小的他,竟然心生出一絲憐惜。
于是,他從案後站起身來,好心地提醒她道:“暖床,你願不願意?”
吳攸剛剛建立起來的一點自尊和自信馬上崩塌了。她不願意,可是問題是,就好像謝瑾時問她願不願意捐軀赴國難一樣的時候一樣,她能說“不願意”嗎?
上次沒有機會吐露自己的心聲,這次她真的很想一試。
于是,她回答道:“小人……不願意。”
趙揚似乎也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淡淡的繼續問道:“你為何不願?”
這是個問題。吳攸想,她得好好回答。
說什麽呢?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行,吳攸覺得,自己是餓死還是失節,估計這位殺神他是不會在乎的。
此事的關鍵所在,吳攸癱在地上琢磨,還是——殺神他到底為何揪住自己不放?結合自己白天得出的結論,他并不是真的想讓自己暖床。否則,還來什麽書房,直接應該叫人把自己拎去卧房了。
她得弄明白,殺神到底想做什麽。
于是,她斟酌着答道:“我……我不願意暖床,不過……我,我願意配合。”
她不知道自己需要配合什麽,但想來應該不會比暖床更可怕了。
誰想趙揚聽了這話,好像很感興趣似的,眉毛一挑,從案後繞了過來。
吳攸沒想到是這種效果。他越走越近,吳攸也越來越膽戰心驚,她覺得自己這種開放式的回答,應該能讓殺神給自己透露一點他的真實目的,退一萬步,至少,也不會一下子就惹惱了他。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音。有人報道:“大将軍,周曾大将軍從永州派來使者,求大将軍一見。”
吳攸大大松了一口氣。他要見周曾的使者,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今天又能逃過一劫了?
果然,趙揚在離吳攸還不到兩步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對外面吩咐:“知道了。”
說罷,他俯下身來,看着故作鎮定的吳攸。
吳攸擠出一個自己也知道不怎麽像笑容的微笑,道:“既然大将軍有客人要來,那小人就……”
趙揚的手猝不及防的落在了吳攸臉上,把她亂七八糟的頭發往旁邊撥了一撥。
随後,他的手從吳攸鬓邊落下,落到她的肩膀上,重重一拍。
只聽他道:“你不是願意……‘配合’麽?機會來了。”
他走到門口,叫來了兩名侍女,對他們耳語幾句,那兩人把吳攸半攙半扶的從地上拽了起來,往外面走去。
*****
周曾的使者被引到趙揚書房中時,兩個清麗的侍女正在書房中匆匆點起燈來。原本昏暗的屋子霎時變得燈火通明。那使者久聞趙揚在沙場上的赫赫聲名,待那引他進來的人對着堂上報了一聲,他躬身行禮過後,才敢擡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去,可讓他有幾分驚訝,那兩盞青瓷燈臺上燭火閃爍,映的中間端坐的年輕男子相貌堂堂,英俊不凡。他一件寬衣大袖的深紫色常服穿的整整齊齊,只不過……他的懷中,還抱着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年。
和趙揚相比,這少年長得格外纖細。他穿了件如雪的中衫,外面套了一件碧玉色的薄綢半臂上衣。他小臉朝裏,額頭搭在趙揚的右肩上,頭發也淩亂的散了下來,看不清楚模樣。趙揚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似乎正在幫這少年梳理他的發絲,将大部分頭發都撥到了靠近自己的那一邊,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精巧白嫩的細細的後頸和如貝般的耳垂,單薄瘦弱,男女莫辨。
使者再不敢多看了,忙垂下眼來,拜在地上。
趙揚正要站起身來迎接,那使者十分識趣的道:“大将軍不必起身,在下只是來替周曾大将軍傳幾句話的。”
趙揚點點頭,把手一伸,旁邊的侍女請使者在側面的案旁坐了,便退了出去。
屋內只剩了趙揚和使者,還有那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