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識破
這時候,使者聞着整個屋內的味道,都透着幾分怪異。他只能盡量目不斜視,開口道:“周大将軍與令尊趙大人乃是至交,怎奈趙大人英年早逝,周大将軍每次談及此事,無不垂淚嘆息。幸賴天佑,将軍年少有為,繼承父業,為皇室立下赫赫功勞,前日永州雖只見了匆匆一面,周大将軍卻與将軍十分投緣。只嘆未能暢飲言歡。因此特命在下來,邀趙将軍下月到永州重聚,一敘別情。”
他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趙揚的手已經落到了吳攸的背後,在那裏輕輕撫摸着。過了一會兒,他又擡起手來,手指像彈琴那般輕輕撥動,時不時的,又如叩擊桌案一樣輕點幾下。
吳攸實在是受不了了。對于一個和異性的接觸在二十五加一年裏基本上為零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折磨和考驗,她的臉和脖子變得通紅,後來身體都有些哆嗦起來。
那使者說完又看了一眼趙揚,發覺氣氛更加不對勁了,他看也不是,總不看趙揚也不太好,只能把自己的目光落在了趙揚身後的某個地方。
此次周曾派他前來,自然不單單是為了請趙揚到永州去喝酒的。眼下這北方諸州,分為齊、夏兩地。整個夏地二十五州,如今都是周曾的勢力範圍。而齊地除了少部分被一些游牧民族所占,大部分都已經落入了趙揚手中。
齊地在夏地之東,然而夏地的西面,另一名長期盤踞珉地的節度使李康陸的勢力已經從十個州擴大到了十九個州,對周曾威脅極大。因此,眼下雖然周曾看趙揚也很不順眼,但他深知自己還對付不了李康陸和趙揚的同時發難。
周曾貪得無厭,早就有意把肥沃遼闊的珉地一十九州據為己有,在過去的十年之中,珉地與夏地之間的征戰從未間斷過。李康陸為人狡詐多謀,一次曾趁着周曾在靠近珉地的地方巡視,截斷了周曾的後路,派兵将他圍在在城外。還是周曾的長子舍命把周曾救了出去,自己卻被李康陸一箭射死在城門下面。
想起這血海深仇,周曾恨不能把李康陸生吞活剝。據說他命人将李康陸的畫像挂在他平日習武的練武場上,射箭時就把那畫像作為靶子,射到不能再看,便換一張來,繼續射。
如今周曾扶立了晉明帝,他心目中的頭等大事,就是先要拟一道聖旨,以晉明帝的名義,聯合其餘割據勢力,去讨伐李康陸。這,仍然是建立在趙揚和他和平共處的基礎上的。
自古以來,兩邦之間想要修好的常用手段,無非就是結為姻親。正巧,周曾有一個适齡的女兒,而趙揚一直忙着征戰尚未娶妻。周曾雖然為人殘暴,對他這一名女兒卻還比較疼愛。他見趙揚一表人材,确實有意将女兒許配給他,只不過,他也有一些合理的憂慮。
譬如,趙揚已年滿二十,卻無妻無妾,齊地民風粗曠,近年來又男風頗盛,即使是政治聯姻,周曾也不願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之後獨守空房,将來,連子嗣都沒有一個。
他不好明着詢問,只能派人旁敲側擊。然而,短短幾天之內,也沒有得到什麽結果。于是,他決定派人到趙揚的府上來打探打探。
周曾的使者是突然來訪的,結果就見到了這樣一幕。也不知道趙揚幹了什麽,使者覺得他懷裏的那名少年都快暈過去了。
在這萬分尴尬的時刻,趙揚終于開了口。他對周曾的邀請表達了一番誠摯的謝意,便命人帶這名使者去驿館休息。
*****
使者前腳剛出了屋門,後腳吳攸就連滾帶爬的從趙揚的腿上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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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退到離趙揚很遠、很遠的一個角落,提着嗓子對趙揚喊道:“大将軍,小人有些話,想和大将軍……好好談談。”
趙揚仍舊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低低的“嗯”了一聲,扶着桌案,緩緩的站了起來,似乎是要活動活動腿腳。他的行為讓吳攸懷疑自己太重,把他的腿坐麻了。
趙揚在屋裏走了兩步,聽吳攸在角落裏又開了口,道:“大将軍,我、我不是不願助你行事,只不過我、小人……實在生性愚鈍,怕萬一、萬一壞了将軍的大計……”
趙揚仿佛沒聽見她那語無倫次的話,他費力地走了兩步,忽然停了下來,帶着那種吳攸早已熟悉的冷笑,一眨不眨的看着吳攸。
他歪着頭又看了一陣,開口問道:“你是個女子?”
吳攸腦子裏轟的一聲,轉而又變得欣喜起來。或許,自己告訴趙揚實情之後,他會決定換個人陪他演戲。而且沒有人問過她她到底是男是女,所以,她也沒有撒謊騙人。
不過,她還是跪在地上,道:“大将軍恕罪,小人的确……是女兒身,只是為行路方便,才扮作男子。”
她又急忙繼續說道:“大将軍如今既已知曉,不如就換一名真正的……”
然而,趙揚又自動把她後面的聲音全都屏過濾掉了,他滿意的點了點頭,道:“正好。我也不喜歡男人。”
吳攸發現了。自己和趙揚,連一點進行溝通的前提條件都不具備。這不是語言的問題,也不是時代的問題,這大概是思維方式的問題。
吳攸覺得,自己要想讓趙揚聽自己說話,就要說點他想聽的話。可是他想聽的話和吳攸想說的話之間,似乎不存在什麽交集。
吳攸只是想賺點盤纏,早點繼續跑路。那麽趙揚呢,他費了這老大的力氣,就是想讓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同性戀?
在自己家門口宣揚還算不夠,還要宣揚到周曾那裏去?
吳攸到底是剛從周曾那裏跑出來的人。她忽然想到了,周曾正在為他的女兒物色夫婿,她為什麽知道,因為和晉兆帝一同被擄到永州的幾名大晉朝的重臣,似乎也是周曾的重點考慮對象。
盡管和吳攸今天才第一次見到趙揚,但是她非常确定,趙揚絕對不願意對周曾喊一聲“丈人”。
如今,趙揚得罪不起周曾,周曾也一時半會兒收拾不了趙揚。他們還得以某種方式,結成同盟。
吳攸終于想明白這一切的時候,趙揚已經又坐回去看書了。吳攸罔顧自己作為一個公主的臉面,往前蹭蹭爬了兩步,道:“大将軍,我……還有一言,或可助齊、夏兩地通好,不知大将軍可願一聽?”
趙揚聽見一個夏字,擡起頭來,看着仍然披頭散發的吳攸。他忽然覺得,知道吳攸是個女子之後,他的心情舒暢多了。
只聽吳攸開口道:“誰說若要結姻親之好,就一定得是夏女嫁入齊地?齊女嫁入夏地,不也是一樣的麽?”
趙揚沒說什麽,卻似乎是在聽的樣子。
吳攸接着說道:“周曾此人,極為好色。若是大将軍能尋到一位絕色佳人,想必周曾一定會喜不勝收,比他嫁了女兒還要高興。”
趙揚倒也毫不避諱,對吳攸道:“嗯。回程之時,我手下的幕僚,也曾說過,可從齊地女子之中,選幾名年輕貌美的,送與周曾。”
吳攸卻搖搖頭,道:“大将軍,禮不在于多,而在于精——送幾名侍妾,只怕周曾很快就厭倦了。不若挑一名最出衆的,将軍可将她認為宗親,依照禮法,嫁于周曾。”
聽到這話,趙揚方才把書放下,思索起來。他的神色漸漸舒展,看吳攸的目光也變得有些不同。
趙氏一族三代居住在齊地,然而,趙揚的祖父和他的父親都去世很早,以至于趙家人丁稀落,莫說是親兄弟姐妹,他連個堂兄弟姐妹都找不出來。因此,他一直覺得聯姻一事,只能他親自上陣。可是現在吳攸這麽一說,他覺得,只要選出來的女子足夠出色,這個辦法也是可行的。
齊地諸州之中,頗多與塞外游牧部族混居的村落,因此齊地的女子,有不少也高挑健美,極具異域風情,只不過,要訪得一名絕世佳人,只怕并不是那麽容易。
趙揚起身走到屋門處,對侍從道:“徐先生現在何處?請他過來一見。”
那人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徐厚成匆匆走了進來。他沒看跪在地上的吳攸,直接對趙揚行了個禮。
趙揚讓他在一旁坐了,問到:“徐先生,今日你我所議之事,可有什麽消息?”
徐厚成心裏一陣苦笑,他這幾日來四處打聽能讀書寫字的人,一個都沒找到;而趙揚回府之後讓他去尋訪美女,他左右一問,竟然很快就列出了長長的一份名單。
他細細記下了,這時便拿了出來,呈于趙揚過目。
趙揚一瞧人數頗多,幹脆把那紙往旁邊一放,道:“這其中,可有特別出衆之人?”
趙揚本來只是随口一問,畢竟,只有這麽短的時間,想必徐厚成也不會知道。
誰知,徐厚成把頭一點,道:“大将軍英明,當真有這樣一人。”
這時候,吳攸也有些好奇了,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子,能如此芳名遠播啊?
只聽徐厚成道:“此女姓顧,名叫顧瑤玉。她家中世代務農,就住在這歷州境內。她家境貧寒,身份低賤,靠洗衣為生,卻生的傾國傾城,舉世無雙。且……”
吳攸聽了徐厚成的描述,打心眼裏覺得十分熟悉——農女、身份低賤、洗衣為生,這豈不是當初黑暗中那個聲音對她提供的第二個選項麽?
不過,她很快又覺得自己想多了,貧賤的農女比比皆是,女子洗衣為生,也沒什麽奇怪。眼下她開始想,自己已經見了兩個相貌出衆的男子,這一回,大概很快又可以飽飽眼福,見到一名“傾國傾城、舉世無雙”的女子了吧。
吳攸在心裏默默的幻想着,卻聽徐厚成接着說道:“此女一年前因病昏迷,醒來後稱自己是神女下凡,從此行為舉動,與常人殊異。也正是因此,她雖已到了婚嫁年紀,卻還不曾許配人家,也未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趙揚正在認真的聽着,卻聽見角落了傳來了一聲微弱的低呼。
這一次,吳攸是真的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