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青青第二十六章
她眼中透出好整以暇的神色, 她與他之間,頭一次出現強弱倒置的局面, 她出謎題, 等他皺眉深思, 破此謎局。
陸晟緩緩捏着她的手問:“朕以為你不管這些。”
這話聽着實在危險, 是與否,兩方都是懸崖絕壁。
“我原是不管的,但偏就喜歡看你為難, 不管也要管了。”
陸晟聽完,半晌未能答話, 只低下頭默然無語。
他原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氣派,垂目不語時已足夠讓身邊人膽戰心驚,但青青仿佛沒瞧見,自顧自捏着手裏那只美人團扇, 仿佛能從逗貓賞春的仕女身上瞧出些不一般的故事。
直到等得日頭都往西去,陸晟才在沉默中擡眼看她,單薄的唇微微上翹,浮起點點若有若無的笑, “朕為難?何以見得?”
青青道:“想要做明君、仁君,骨子裏卻是山海關外與狼群争食的獵人, 是與非、善與惡之間究竟要如何取舍呢?皇上不願決堤,令九江下游百姓生靈塗炭, 卻又不想停滞不前, 讓南軍占了先機, 進退維谷,好生艱難,卻又漏了一條——”
“哪一條?”
“你們個個都以為漢人懦弱,卻忘了我哥哥能坐上太子之位,靠的得絕不是谄媚讨好,哪怕是萬中之一,南軍也有可能由淮南繞行,在長江上游決堤,令你九江駐軍頃刻間灰飛煙滅。陸大将軍,争天下哪裏顧得上仁義,你從前不也屠定真、定遠、同山三城,怎麽入了宮,反倒是畏首畏尾起來?可真叫人失望。”
她句句帶刺,他卻并未動怒,只是反複揉捏着她的手,似白玉、似晨霜,讓人愛不釋手。
陸晟輕嘆一口氣,還未開口,就聽見青青說:“你終于嘗到了吧。得到未必是好,天下在手,患得患失。從前旗下三千游民,卻躊躇滿志。對人,亦是如此。”
“怎麽說?”
青青靠過來,望着他狹長漆黑的眼,“一如我,從前在陸震霆手上,你得不到,又想得到,自然日日錐心,急不可耐。日後入了宮,放在身邊,必定是平凡無奇,可有可無了。”
陸晟挑眉,“你不願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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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道:“也說不上願或不願。宮裏呆久了的人都明白,自己的命數多數時候于己無關,都在聖上翻雲覆雨手。聖上想要,我沒有不給的。”
她說完,他聽完。
起先是滿意,他無時無刻不在享受着這類熬鷹馴馬的快*感,許多時候他甚至期望這只鷹、這匹馬不要過快屈服,以免他胸中許久不曾體會過的快樂戛然而止。然而他回味些許,忽然間幡然醒悟,眼前單薄倨傲的少女,已經将他從裏到外看得清清楚楚,看透了他的野心、也讀懂了他的卑劣,先前的志得意滿一瞬間煙消雲散,憤怒代替快*感沖上頭頂,陸晟變了一張臉,墨一般深黑的眼眸裏殺心浮現。
他眼前的人太過危險,已然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外,或許殺了她才是最佳選擇。
青青卻仿佛是個沒心肝也沒懼意的人,忽然間,她伸手觸碰他側臉,輕聲說:“你若能成全我,我自然也感激。”
陸晟捏緊了拳頭,冷聲說:“你想的倒美!”
過後亦不等她再回應,掌心托住她後腦,帶着沉重的呼吸壓過去,掃倒了小幾上的杯盞,引出嘩啦啦好大一陣聲響,那美人團扇也落了地,滴溜溜滾到門縫底下,仿佛是在替榻上藤纏樹一般糾纏的男與女望風守門。
陸晟今次與往常不同,仿佛是當真被她的一番話激怒,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給了她,沉得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來,又有他沾着春茶苦澀的舌尖,霸道地勾住了她的,在交纏的呼吸聲中來回探尋着她的極限、她舌底隐秘的香甜。
這一吻,吻得她眼前天昏地暗,仿佛是魂魄在周邊游走一回,才等到他結束,留戀着離開她被吮得鮮紅欲滴的嘴唇,卻還仍然占着她半邊身子,霸道地依着她,一并斜躺在塌上。
青青的頭發亂了,因她方才掙紮,發根還溢出些許濡濕的汗,發際線上細軟的絨毛都被汗水粘在額頭上,這時候才顯出些孩子氣。
陸晟擡手抹開她額上亂發,他掌心的繭摩擦她細嫩的皮膚,帶來微微的疼,但她沒力氣理會。她低眉瞧見自己的衣襟亂了,露出一大片白的刺眼的皮膚,倒像是将将與人雲翻雨覆,正是春意绻濃的時候。
然而她這廂卻不得不佩服起陸晟來,他已然恢複成一張清心寡欲的面孔,仿佛對女人天生就沒有半點興趣,方才那一位在她身上癡狂的男人是誰?竟半點影子都沒留下。
陸晟踢她拉好衣襟,慢條斯理地開了口,“等進了宮再說。”
青青粲然一笑,“我倒是沒所謂。”
“你看重這個,朕知道你說這話是存心氣人。”他用手輕撫她眉心,“往後再不可如此,朕也不是回回都忍得住的。”
“那更好……”
“上一回的事,你還想再嘗嘗?”
他又提那事,青青頓時沒了氣焰,抿緊了嘴,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她心思再深,也逃不過他的五指山,偶然為之已是大勝,不敢再得寸進尺。
陸晟大約是累了,将頭枕在青青右肩上,交代說:“今日讓他們來,也是為你今後打算,宮中兇險,你總要當心。”
青青道:“你怕我死在淑妃手上?”
陸晟答:“朕的宮裏不會有這樣的腌髒事兒。”
輕輕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為過多久,又聽陸晟開口,但這一回他的聲音低了許多,“朕累得很,睡上半個時辰再回。”
她未曾答話,眨眼功夫,躺在她身邊手臂緊緊攬着她的男人已然呼吸平穩,步入夢鄉。只他夢中也未算安穩,眉心收攏,心事重重。
她恍然間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陽光如碎金的午後,小小的她躺在嬷嬷懷裏,聽着嬷嬷柔軟的嗓音唱起宮城也隔不斷的鄉音——
“楊柳兒活,抽陀螺;
楊柳兒青,放空鐘;
楊柳兒死,踢毽子;
楊柳發芽,打拔兒。”
“誰教你的?”陸晟問。
“大約是奶娘吧。”
“這也不記得?”
“不必記了,反正早已經死了。”
她聲音平靜,辨不出悲喜,卻往往越是如此,越是哀莫大于心死。
陸晟說:“人活着,不必總想着死人的事。”
青青道:“我只覺着自己早死了。”
許久許久,再沒有人答她。
他已然睡了,就在她懷裏,睡得安然而酣甜。